北山蘅迟疑许久,仍是没将心里话说出来,只道:不必了。
他双腿一夹马腹,调转马头,默不作声地催马前行。这些日子闹腾得多了,身上一直酸痛,骑着马都有些坐立难安。本以为重九会出声挽留,然而直到他行至官道,也没听身后那人追上来。
帝都繁华,天家富贵。
紫微台上那把椅子,是天地间至高无上的尊位。
任谁都无法拒绝。
北山蘅深吸一口气,把所有委屈都憋回肚子里,撒气似地喊了声驾,让身下马儿飞速跑起来。
行了不出十日,便走到兖州境内。
上一次来这地方,还是两年前的上元。彼时徒儿在侧,二人打马从灯市穿街而过,少年冲他粲然一笑,似冬夜里最暖的阳光。
如今故地重游,却只剩自己孤身一人。
北山蘅翻身下来,牵着马走了几步,瞧见一个卖糖人的,便忍不住走过去。付过钱,才小贩递给他的竟是个才子佳人模样。
小没良心的
他瞬间就想起了某个孽障,低声骂了一句,盯着手里的糖人,抬手便掰断了两个糖人牵在一起的手。
床上说得蛮好听,一转眼就跟别人跑了。
北山蘅嘀嘀咕咕地说着,把公子模样糖人的胳膊腿都揪下来,丢在地上踩了两脚。又照着那张俊脸咬了一口,嫌弃地扔进路边草丛里,抱着剩下的半个糖人继续往前走。
身后,一道青衫自街口转出,默默凝视着他的背影半晌,俯身将地上的糖人拾起来,用布包着收入怀里。
北山蘅在城中转了两圈,对什么都兴致缺缺,不知不觉又行到了曾经与重九走过的那条灯市。
时移世易,当初挂满花灯的街道空空如也,只有零星的几个摊位,吆喝声、叫卖声在街巷间响成一片。唯一还保持没变的,只有街角那个面具铺子。
公子买一个吧。见他驻足看过来,小贩连忙道:戴上面具去城里溜一圈,说不准就叫哪家小姐瞧上喽。
北山蘅略一犹豫,伸出手去,细白指尖自那排面具上滑过。
最后,点了点边上的:这个。
好嘞。小贩把那只白色兔子面具从绳线上解下来,北山蘅接过戴在头上。小贩接了银两,笑嘻嘻道:公子戴这个真好看,您生得白净,比面具还白呢。
北山蘅把面具扶正了一些,道一声谢,转身牵马离开。
刚走两步,正撞上一堵人墙。
北山蘅垂眸向左,打算绕过他。
对方也跟着往左挪了半步,生生将去路拦住。
北山蘅终于意识到来者不善,抬起头,隔着一张纸糊的面具看他:阁下这是何意?还请让一让,在下急着赶路。
来人不说话,动也未动。
北山蘅深吸口气,往右边走,对方又一个闪身将他拦住。
北山蘅皱了皱眉,不得不抬起头,顺着那两条笔直的长腿一寸寸向上看。对方穿一身窄袖玄衣,裤脚袖口扎起来,戴一只同色的面具,身形有些眼熟。
他动了动唇,那个熟悉的名字呼之欲出,然而来人却赶在他说话前先开了口:公子,借一步说话可好?
嗓音沙哑,宛如八旬老汉。
北山蘅眸里的光瞬间暗了下去,他冷冷地道:没空。
公子别急啊看他要走,来人连忙伸出手,在他胳膊上虚拦了一把,指着脸上面具道:你看,你戴兔子面具,我戴灰狼面具,狼吃兔子,兔子诱惑狼,我们天生一对。
北山蘅沉下脸,杀意陡然从指尖流泻而出,你再说一遍?
错了错了,不说了。那人连忙改口,相见即是缘分,这样,我请客,我们到对面酒楼里喝一杯如何?
不喝。北山蘅拂开那只手,直接牵了马往回走。
走出这条街口,见后面的人没再纠缠,他这才放缓脚步,挑了一家客栈走进去。
店伙计搬来浴桶,备好热水,北山蘅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却没有摘,直接将外袍解开走进水里。泡了一炷□□夫,被热水熏得有些困倦,便打算去脱亵裤。
手刚摸到腰上,只听头顶一声巨响。
房梁上开了个一人宽的洞,有什么东西裹着碎瓦片从上面掉下来,径直砸在浴桶前的地板上,尘土扬了满屋。
北山蘅蹙眉,抓起衣服披在身上。
那东西回过头,半张脸顶着面具,冲他咧咧嘴:巧啊,又碰见了。
北山蘅冷笑:真巧。
青年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土,拱手恭敬一礼:在下行走江湖,被仇家追杀,路过贵地,可否借公子的地方避一避?
北山蘅挑眉,侧耳听外头动静,闻得房顶传来细微的呼吸,便朝内室扬了扬下巴,进去吧。
多谢。青年走过去,裹着一身脏衣服在他床上坐下。
北山蘅眼微眯,眸中划过一丝不悦。
待房上人的脚步匆匆远去,他拢好衣服从水里出来,对那人道:走了。
青年抬起头来,手却在床榻上游移着,不肯动,相见即是有缘,更何况我们一晚上还见两次。如此天赐良缘,公子何不与在下对月小酌,话一话情谊?
我同你没什么情谊可话。北山蘅略一停顿,语气带上了两分小得意,我有情人。
青年愣了愣,旋即问道:是吗?那为何不见佳人在侧?
北山蘅抿住唇,不答。
青年从腰间解下一只酒袋,倒了两杯酒,一杯塞进他手里,公子坐下喝一杯,长夜漫漫,一边喝一边聊。
北山蘅垂眸,望着瓷杯里清澈的酒水,眉头蹙得更深了些。许是因为眼前人与重九相似的身量,他没有直接将人踢出去,而是搬了椅子过来,在床边坐下,轻轻抿了口酒。
我北山蘅深吸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合了合眼,那人跑了。
青年摇晃酒杯的动作一缓,跑了?
北山蘅轻轻颔首。
是跟别人跑了么?青年沿着唇笑起来,声音里透着几分促狭,公子有什么难题,不妨说来听听,让在下为您排解一二。
不是同别人跑了。北山蘅两手捧着杯子,修长手指摩挲着瓷杯边缘的纹路。
那是青年转着眼珠,猜测道:陈世美娶得公主弃发妻?还是张生进士及第忘莺莺?
北山蘅白了他一眼,冷道:第二个贴切些。想了想,又补充道:也不对,这进士及第是一早就有的事,只不过他先前总说不在乎荣华富贵,如今倒又舍不得了。
青年笑了笑,酒杯递过来跟他碰了碰,公子放宽心,兴许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旁的什么呢?
旁的北山蘅想了想,还能有什么?
那公子待他好吗?青年问。
好如何不好了?北山蘅想起前事,借着酒劲,委屈道:他要怎样我都依着他,他给我下药,欺负我,骗我,我都不曾翻过脸。
既如此,青年思忖着,问道:那他走的时候,公子可曾挽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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