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沅微微侧头,看向郑芙,见她目光沉静,压根没有害怕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好奇。这是准备好了后手,压根不怕人差?还是以为做得甚妙,根本查不出来?
夫子为难道:“只是这剩下的比试……”
郑芙拱手说道:“今日学生带了自己的琴过来,本来只是备用,现下……若掌院大人准允,我便用自己的琴……”
比赛的时候,虽说没有明文规定,但都知道是不能用自己的琴的,只因有时候,琴人合一,原本的七分,便能达到十分,若是名器,则更不一般。是以洛城书院为了公平,比赛一向是用统一的琴。
现下事急从权,自然无人有异议。更何况,郑芙刚刚伤了手,虽说不严重,两相比较,也算得上是抵消了。
夫子还是认真的问郑沅:“郑沅,你可有意见?”
郑沅轻笑一声,站起来说道:“夫子,我是否也可换琴?”
底下又是一阵窃窃私语,连那几个贵妇人也都面露不屑,想要赢,不惜用这样的手段,现下发现不成功,就也吵嚷着要换琴了。
郑芙的脸上带了些红晕,仿佛受了委屈一般:“妹妹若是如此,姐姐自然也无话可说。”
郑沅轻笑一声:“我不是问你,我是问夫子,你当然没什么话可说?”
说罢,不理会郑芙的吃惊,只看向夫子:“夫子,学生想请您试试这琴。”
夫子疑惑着走到琴边,轻轻弹奏一曲,听起来并没什么,但她从前是艺伎,琴艺高超,细细一听自然能明白过来,这琴也被人动了手脚。
她冷静了看了眼郑沅,问道:“你也带了自己的琴?”
郑沅摇摇头:“我的琴太过名贵,若是拿出来,有作弊的嫌疑。不过,赛前我托了周依秀去掌院家中,取了一把普通的琴,现下看来,应该是到了。”
场上鸦雀无声,今日可真是有意思,做姐姐的防着妹妹,做妹妹的防着姐姐,一时间倒不知谁对谁错了。
江筠蓉走进来,行了礼说道:“祖父,刚刚周家姐姐确实是相托,我原本不想多事,但想着郑沅一向招人非议,不若帮一帮,便取了最普通的那把过来。”
江掌院沉吟片刻,对夫子说道:“你且去检视那琴。”
又对评审席上靠着的谢玄说道:“谢玄,今日这事,恐要拜托你了。”
谢玄这才睁开眼,淡淡的扫了扫场上的情况,轻笑一声:“掌院大人相托,我自然会查,更何况今日损毁了书院不少好琴,是得好生查一查。”
郑沅瞧了瞧郑芙,见她微不可见的抖了抖,立时又恢复正常。心中不免有一丝失望,郑芙啊郑芙,次次都让你逃脱,这次,你又寻了哪一位出来做你的替罪羊?
郑沅得了琴,只轻轻划了两下,便开始奏了,这次奏的,是一曲《忆故人》,也不知是故意而为之,还是无心,曲子里的忆古伤今表现得淋漓尽致。
其实她从前弹奏悲伤的曲目,并不怎么会弹这一曲,可今日,不止是为了曲中的婉转波折,更是为了弹给自己听。仿佛从这曲子里,能听到娘亲的声音。
那时候跪过祠堂,盯着娘亲的牌位看了许久,晚上就会弹那么一曲,弹来弹去,弹得心口发疼,弹得绝望不能自抑。
等一曲终了,郑沅眼中的水光还没有结束,只昂头努力瞪大眼,等着眼中的水汽散去。
周依秀亦是眼眶红红,抓住江筠蓉的手,呜咽道:“她一定是想起她娘了……我虽然有娘,但我爹老是不在,不知怎么听了她的曲子,就想起我爹……”
立时有人赞同的点头:“我想到我祖母了。”
“我也是。”
郑芙呆呆的坐着,心中全是茫然,完了,全完了,哪怕她烘托了这样久,也全都无用了,她可以肯定,不论她弹哪一首拿手的曲子,全都不是郑沅的对手。
可恨郑沅,什么时候竟然这样厉害,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赢了她……那她做这些,有什么用呢?
郑沅站起来,冷冷的看着郑芙说道:“大姐姐,到你了。”
郑芙伸手拨弄手指,心虚的说道:“我……我手疼……”
郑沅讥讽的看着她:“手疼?刚刚被琴弦所伤?”
郑芙低着头红着脸,之前造势之时,说了无碍,这会儿再说手疼,与临阵脱逃何异。可是若是弹,也着实丢脸啊,用自己用惯的琴,还比不过郑沅拿一把陌生的琴之分毫。
郑沅似不介意:“无妨,你歇着吧,等会儿谢小郎君定会查出凶手,让我们知道,是何人设计陷害,将你的手伤成这样。”
她越说,场上的人越盯着郑芙的手瞧,郑芙的脸就越红。
夫子招招手,也算是给郑芙解了围:“郑沅,你过来。”
郑沅上前行了礼。
夫子温和的问道:“这首曲子,你学了很久吧?”
郑沅沉默片刻才答:“算不上很久,其实从前我弹曲子,无人帮我纠音,好多曲子听夫子教学的时候,才知我从前是弹错的。但这一曲,我学得很快,每逢做错了事情罚跪祠堂之后,都会弹这样一曲……”
话未说完,只大家都明白后半段。郡王妃眼神更是不屑,家丑不晓得遮掩,还这样大喇喇说出来,仿佛小赵氏对她有多么不好一样。
夫子却是开怀道:“你母亲的琴艺颇佳,那时我不过是王府艺伎,得了你母亲的指点,进益却是颇深。原以为你母亲……咳咳,后继无人,如今看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郑沅面容感动,夫子是个洒脱的,从不介意将作为王府艺伎的往事提起,如今说到娘亲也是满满的尊重。
她抬起头,眼神微闪:“我娘她……琴艺很好么?”
夫子微微一愣:“你不知道么?你娘当年从悦城来到洛城……是名满整个洛城啊,我从不曾见过像她那样明艳照人之人,人人都说她巾帼不让须眉,武艺高超,便是与你父亲相较,也没差分毫。可是后来,大家才知道,她非是武学,琴棋书画,也全都不差……”
书画夫子听到这里,点头将郑沅的画拿起来说道:“你看,郑沅年纪轻轻,在画上的造诣却不浅。这只能说明,她是郑三夫人之后,是吴家的血脉,天赋如此,天赋如此啊!”
郑沅低眉做谦虚状,天赋么,确实不差,可背后的那些坚持练习,才是真正通往成功的路。否则前世在小赵氏手底下讨生活的时候,怎么就得了个草包郑的名号?
这时谢叙走上前,笑得温和:“郑三女郎,今日你得了女院第一,我拿了男院第一,该是共和一曲了。”
郑芙惊呆了,谢叙一向对人温和,但是从前对着郑沅,他可没有这般热情,总是当郑沅是一块甩不脱的抹布一般,可是现在……
郑沅只抬眼看了看谢叙,冲江掌院拱手说道:“掌院大人,请恕学生不能从命。我与谢世子解除婚约一事,当日闹得沸沸扬扬,这二人和琴,讲究的心平气和心意相通。而我与他谈不上心意相通,有的只是厌恶,哪里能和得一首好曲?”
郡王妃再也忍不住,站起来斥道:“你这是何意?难道与我儿和琴,还委屈了你不成?”
郑沅轻笑一声:“王妃此言差矣,与世子和琴,当然没有委屈我,只是依着王妃从前的说法,若世子与我有半分牵扯,就是辱了王府的名誉呢。”
郡王妃何尝听不出她的讥讽,当下便要暴怒,旁边的贵人急忙安抚着。这里毕竟是书院,别看江掌院官品不高,声望甚重,若郡王妃在这里处置了郑沅,只怕洛城甚至整个大齐书生的唾沫,都能将郡王府淹没。
郑沅行了礼,走到周依秀身边坐好。
周依秀拍拍她:“嘿,你今日不错呀,竟然这般大胆,什么都敢说。”
郑沅抿唇微笑:“还不是跟你学的,你常说人要活得快活些,何必受那样多的拘束与委屈?人不犯我,我自然不会如何,但旁人惹我,我生为将门虎女,断没有白白受委屈的道理。”
周依秀欢喜的点头:“你肯这样想,那真是太好了。从前的就是太过胆小,前怕狼后怕虎,还总怕辱没了将军府的名声。就我说啊,你从前那样懦弱才是真正辱没了将军府的名声呢。”
郑沅转过头感激的看着江筠蓉:“筠蓉,今日多谢你。”
江筠蓉摆摆手:“不必谢我,我一向不顾情,只顾理的。”
郑沅真诚的说道:“可是这只顾情不顾理,已经是太难得了,这世上有多少枉顾理法只顾私情的人啊。”
☆、第41章
因为郑沅的拒绝,今年可看的男女和琴,倒是不曾上演。
倒是卓欣款款走上前,行了礼对夫子说道:“刚才远远瞧见郑三女郎的画作,觉得很是惊艳,不知夫子可否将画作给我们传阅一番?”
他身后跟着两位贵公子,皆是作画的好手。
夫子得了郑沅的允许,方将画作取出来,递给卓欣说道:“郑三的画,确实值得一观,若你们有何见解,不妨也提出来。”
卓欣盯着那副樱花树下的美人图,久久不发一言。
身旁郎君对郑沅笑道:“郑三女郎,这樱花图的配色绝佳,只是樱花略微偏红了些,若是颜色更淡些,或许会更好。”
郑沅感激的点点头,应道:“实际上我想画的是落霞之下,可技艺疏漏,实在是画不好。”
那郎君忙笑道:“原是这样,那樱花的颜色没有问题,只是这天空似有乌云,该在乌云的这一侧,画上几笔淡红,能显出落霞之感。”
“多谢郎君赐教。”
另一位郎君又浅谈了几句关于树林稀疏该如何画,郑沅一一应了,心道难怪文人骚客都爱互相谈论,原来真的能从言谈之中找到自己不经意疏漏的地方。
卓欣这时才开了口:“这美人图……脸上未曾着色。”
郑沅抿了抿唇:“女子动作过后,该有一丝潮红,可她本身体弱多病,该是苍白才对。这一点,我把握不好,故而不曾着色。”
卓欣沉吟片刻:“那么,唇该更红,眼该更黑,点睛的这一笔,画在这里才对。至于脸颊,用淡淡的黄色,比什么都不涂要自然一点。”
郑沅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画作上袁婷婷的脸上指点,并不像是指点,仿佛是在温柔的摩挲,而他的指尖透着一丝红晕,仿佛害羞之后的羞红一般。
她突然恍然大悟,所以袁婷婷一直能与之和琴,所以袁婷婷受伤了,他也伤了手不能弹琴。不是意外,只是人为罢了。
郑沅抬起头,做一脸为难的样子:“我所学太浅,世子所说,实在是不能领悟,不知世子……能不能做一幅与我瞧一瞧?”
她原想说请卓欣在她的画上修改,复又想到到底是男女有别,这样的互动于理不合,便改成重做一幅一样的。
卓欣只微愣片刻,看向夫子,眼中的意愿是不言而喻。
夫子点头说道:“难得这幅画你们有心讨论,卓欣,辛苦你再做一幅,也可让大家共同讨论讨论。”
立时便有人准备的笔墨颜料,卓欣坐在桌前画了起来。郑沅则立在一旁细细看着。
贵女里头有人有心想要嘲讽郑沅是故意的,但是与旁人画一样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可以为了学而临摹,自然可以为了教而重画。
更何况是在学院之中,众目睽睽之下。
倒是郑沅的画技比不上卓欣,卓欣画一幅一模一样的,岂不是更显得郑沅无能?她也浑不在意?
郑沅是当真不在意,她看着卓欣作画,画樱花林的时候,尚没有特别的地方。只画到那粉衣美人,卓欣的手格外小心翼翼一些,像是捧着一枚精品的玉饰,生怕一不小心,就碰碎了。
他画的不是粉衫美人,而是一袭荔枝红衣裙的少女,那少女不像是在树下看花,更像是跳舞。苍白的脸,因为舞动过,有一丝异样的潮红,美得不像是人——原也只是画,并不是真的人。
可郑沅知道,那是袁婷婷。
夫子满意的点头说道:“不愧是卓欣,这画作整个洛城,比得过你的,也没有几个吧。郑沅,你可见识到了?”
郑沅笑道:“卓世子之画,郑沅没有十年,恐不能及。”
夫子觉得郑沅的天赋好,又谦逊,更是高兴不已:“不必妄自菲薄,你的技术也非常不错,往后若能更勤奋些……当然了,这些锦上添花的东西,多一点无妨,少一点也无碍。”
郑沅忙恭敬的谢过,这才退去。
只卓欣盯着两幅差不多的话,看了半晌,才依依不舍的将画递了上去。他不能留下这幅画,甚至不能私下画了收藏,一旦被发现,他与郑沅才真是牵扯不清了。
这是谢玄走了过来,面色依旧是淡淡的,对掌院说道:“掌院大人,损害琴室的人,已经找到了。”
郑沅轻轻看向郑芙,她气定神闲,果真不是她。
便有仆从过来禀告,并没有明着说,只寥寥数语,掌院让大家都散了。可散了之后,便有人敏锐的发现,郑二不曾出来。
郑沅毫不吃惊,上回是郑芷,这回是郑婉。郑芙啊郑芙,真是好手段,只不知,下回你还要用什么法子来害人,用谁来帮你作恶呢。
等到了晚上,才得了消息,是郑婉嫉妒郑芙与郑沅的出众,索性来个一箭双雕,想要伤了郑芙的手,又将这件事情嫁祸给郑沅。若非是谢玄出马,这件事情还真就只能不了了之了。
郑婉被洛城书院除了名,郑伟柏与赵氏气得牙痒痒,罚郑婉右手戒尺十板,禁闭三个月。禁闭么,有疼爱她的赵氏在,自然只是说说而已,戒尺却是实打实打在手心上的。
郑沅并不在意郑婉的处罚是不是太轻,但至少今日起,洛城有名的贵女之中,少了一个郑婉,多了一个郑沅。
虽则为了郑婉的名声,这件事情被压下来,对外只说是郑婉突发疾病身子不适。但洛城贵人哪个不是人精?自然都窃窃私语,私下讨论这件事。
gu903();郑沅低着头抱着白雪,轻笑一声:“白雪,他又救了我一回,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