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数道鄙夷的目光朝我投来。
“这位也是吗?”
犹昼带着玩味地指了指夜阑之。
我淡淡瞥夜阑之一眼,平声回应:“燕勒轩打杂的。”
“是啊。”夜阑之偏头看我一眼,瞧不清红纱后的双眸,但话中总归是带着笑意的:“摊上这么个刻薄又懒惰的老板娘,真是此生不幸。”
“哈哈。”见我损人不成反被损的幽怨模样,犹昼愉悦的笑出了声。
“笑够了?”
“咳咳。”
他识趣地止了笑,从隔壁桌下拖了把凳子坐到我的身旁,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搭上我的肩,惹得一旁的夜阑之警惕地望向他。
“说吧,在下洗耳恭听。”
“说什么?”
我当然知晓他在说什么,但还是装作不知,默默将他的手挪开。
犹昼没有说话,但我的余光却瞥到他已经深深蹙起了眉头,不知是怒是惑。
“噢……那个啊。不急不急”我故作迟来的恍然大悟,看起来极其敷衍,又慢慢悠悠地轻抿了一口茶,然后召来小二,一手端着茶杯,下巴朝犹昼的方向一扬:“麻烦给这位公子也开一间上房吧,银子我出。”
瞧瞧,我多大方。
“败家。”闷头喝酒之人突然出声。
“你懂什么,这叫大方!”
我一把夺过夜阑之的酒杯,双目怒视着他。
“大方之人怎会抢我的杯盏?”他迎面对上我的目光。
二人正对峙间,我倒是忘了身后还有一个犹昼,遂是听到他的声音才回过头。
“你又想打什么算盘呢?”
犹昼站起身来,看看我,又看看小二,显然是对我的行为感到疑惑。
我一边揪着夜阑之的耳朵看他,一边还能认真回道:“放心吧,凡我答应过的事,便不会违约。你只需要今晚在这儿好好睡上一觉,待明日,你便能得到你想知道的答案了。”
许是被我一脸的真诚所动,犹昼先是一愣,随即终是点点头,轻松笑笑道:“那好,我先去睡了。”
话罢便同店小二一道上楼去了。
走到门前,他还不忘回头看看我,又看看夜阑之,满是同情道:“记得下手轻点,毕竟除了他,估计也没人敢要你了。”
“小二!麻烦把他的被褥烧了!”
我在底下喊着,犹昼早已开门进了屋内。
“他就是犹昼?”被我揪着耳朵,夜阑之还是一脸的若无其事,却见他默默地斟了一杯酒,送到我的面前。
我下意识便松了手,接过酒杯,淡淡“嗯”一声。
“但他看起来和常人无异,只是气息稍稍怪了些,不似我们妖类。”月山一下跃到了桌上。
“若是教你看出了,这‘犹昼’还有什么可稀罕的。”
“世上不止他一个‘犹昼’么?”
我摇头,望了犹昼的屋子一眼:“恰恰相反。犹昼和娅超脱了六界,因而无死无灭,若心还在,犹昼便不死,娅便不灭,二者相生相依。若这个犹昼死了,才会出现第二个犹昼,如此循环……”
“啧啧,这么强大的灵物,到底是怎么诞生的啊。”月牙终于晃过了神,一脸的感慨道。
“谁知道呢,大概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吧。”我打趣道,伸了一个懒腰,“所以啊,这世界上,这天地间,暂不论未来,且言今日,便是一个犹昼,只有一个犹昼。”
也只有这个绝无仅有犹昼,爱着那个同样绝无仅有的她。
“这便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吗?一人永生不死,一人永入轮回。”
夜阑之无愧为月老,我转头看他一眼,见他却望着杯中酒水发呆。
他……在想些什么呢?
我从未向他表面过心迹,他也是。虽常说些情话,但总感觉是在玩笑,百年来,并未有一句真正意义上的表白,可我们还是保持着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于是外人都当我们是伴侣,却也只有我们彼此清楚,其实都未正面承认过。
如果说,我是因为害怕而不敢开口,那么他又会是什么原因呢?
最后懒得再想,干脆一挥衣袖:“好了,各自回屋休息去吧。”
第60章申月——终生
天初:
翌日犹昼起了个大早,又张罗好了早膳等我们下楼。
他今日倒没有戴上那副黑黝黝的面具,却还是将黑发高高束起,一副江湖侠客的模样,只是这位“侠客”缺把佩剑,此刻还在大口大口地喝着白粥,就着咸菜。
小二说过日暮才有怪风作祟,因此客栈一早便是拥挤了许多的客人,个个高谈阔论着。
“今天天气不错。”我端端坐在犹昼面前,愉快地喝起了粥。
然而他瞥了一眼外头的艳阳高照,蛮不在乎道:“西荒的白日大都是这个样子。”
我白他一眼,随后放下碗羹,撑着脑袋看他,笑眯眯地说:“我指的是某人。”
犹昼抬头,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
“一大早就这般殷勤,我认识的犹昼可是以懒著称的。”
“有求于人的话,自然要勤快些。”
“哈哈,也对。”我勾唇笑笑,重新捧起碗:“不过话说,我似乎从未见过娅呢。”
面前的人动作一顿,随即拿着筷箸敲了敲碗,脆响间冲我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在这儿多呆几天的话,你迟早会遇见的。”
“你这话中似乎透着什么消息啊。”
他耸耸肩,一副“就说到此”的表情。
“那好吧。”我拿起未用过的筷著亦敲敲犹昼的碗,又凑近了些,小声同他道:“半个时辰内进这家客栈,且腰间挂有佩剑之人,便是你要寻的人了。”
“你说的是……这家客栈?”他显然感到讶异,神色莫名复杂。
“看来你也是知道的,周围的客人都不是人类。”我沉下声,扫了一圈四周,“想必只有妖才能看得见这家客栈,因此……”我顿了顿,将目光落回犹昼的脸上:“你该庆幸的是,她今生是妖。如此一来,她的寿命自然会更长些,也更有利于幽黛玉和天目的发挥。”
犹昼赶忙从怀中掏出镯子来,问道:“你说要给她戴上这个镯子,那么戴上之后呢?”
“你记着,二十一年后的中秋夜,她将会死在一只狼妖的手下。”
犹昼刚张了口要说话,我马上又道:“你不能阻止狼妖将她杀死,只能等她死后,幽黛玉会将她的魂魄锁在躯壳中,然后,你再这把匕首刺入她的心脏。”
我于掌心中变化出一把匕首来递给犹昼。
匕首的刃乃是万年寒冰打造,上面刻着青色的,繁杂而古朴的花纹,摸上去冰凉生寒,仿佛冷气要渗透肌肤侵入到骨髓里。
“这是冥界之物,可以将她的魂魄打散。一旦魂魄四分五裂,天目便会自行发挥作用了。”
我难得一本正经地同他说了这么多话,也不知他记住了多少,只见着一直锁着一双眉头,又紧紧盯着手中的匕首。良久,才轻声开口道:“你的意思是,重塑她的灵魂,便能打破诅咒?”
“冥王之眼可以看到遥远的将来,但它所预兆的结局却是多种。毕竟人们无时无刻都在变化,结局当然也会随之改变。我看到了你和她的结局,有好有坏,有破解了诅咒的,也有永生都在追寻的。这是我唯一能想出的办法了,只是,重塑灵魂后,她还是将忘却你。不过……”见犹昼一脸凝重的模样,我故作打趣道:“我相信你这么厚脸皮的人,一定会紧紧追着人家不放的。”
“哈哈哈,还是你懂我。”
他成功笑了,却像极了敷衍。而后转头盯着客栈的大门,默默将匕首和镯子一并收起。
起先进来了一个女子,虽年轻貌美,衣着华丽,但腰间只系着一个香囊,并非是我们要寻之人。
后来进来的两人,却是男子。其中一人长得眉清目秀,且个子高挑,腰间挂有一把看起来华贵不已的佩剑,走进门时气宇轩昂的,说话却像是故意压低着嗓音,一瞧便是女扮男装。
我瞥见犹昼正在看着那人,于是了然一笑。
犹昼似日,瑾似月,日月重逢于一片天空下时,正如秋日湖面的光色相和,便是一眼,已像抛却了千百年的光阴和枷锁。
这世间,也不会再有人比犹昼更熟悉她了。
那两人同小二攀谈着什么,半晌过后明显脸上挂着失落。
我见他们似乎就要离开,于是拿了一只著敲了敲犹昼面前的碗。
他终于回过神来,颇为兴奋和激动地看着我。
“还不快去?”
于是他瞬间喜笑颜开,笑得露出一排亮白的牙:“多谢!”
“喂,记得不要太过分啊。”在他急急忙忙走之前,我还忍不住揶揄道:“照人类的年龄来说,她如今不过七八岁,可别太过折腾人家了。”
犹昼的脸上升起两抹红晕,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跟在那两人的后面,飞快地离开了。
犹昼走后,我扫了一眼一屋子的客人,忍不住自言自语地嘟囔道:“话说这家客栈也是怪异,明明接待的都是妖怪,却又好像害怕着日暮那个做风做怪的妖似的。”
难道屋外头的是个活了千万年的大妖怪?
思忖间,我听到阿九的声音于不远处响起。
“犹公子去哪?”
犹昼前脚刚走,阿九后脚便到。她绕过嘈杂的客人坐在我身侧,看了一眼犹昼吃剩的粥。
“追媳妇儿去了。”我懒懒抛下一句话便欢欢喜喜地用起了早膳。
阿九向来聪慧,于是瞬间了然。
“犹公子倒也是痴情之人。”
阿九笑笑,看着人来人往的客栈,不知是透过这些想到了什么。
也许是曾经那个繁荣热闹的回春堂,也可能是过往洋溢着欢笑的李府。
或者,是同样痴情的许咏。
见氛围即将凝重,我立马递给阿九一双筷箸,并用手轻轻敲了敲她的头:“别想那么多了,犹昼就是一个见色忘友的家伙,还是先喝粥吧,否则待月牙来了,这顿饭便不清净了。”
话声甫歇,阿九还未来得及颔首,我便听到身后传来月牙懒洋洋的声音:“哈……姑娘阿九,你们怎的起这般早,月老大人还没醒吗?”
我缓缓回过头,见月牙一边揉着睡眼一边打着哈欠,晃悠悠地下楼来,怀中还抱着同样倦意十足的月山。
“那个酒鬼估计是昨晚喝多了。”
月牙走到桌前,看到满满一桌的粥菜点心,眼都挪不开了:“哇姑娘,这些都是你点的吗?”
“不,是犹昼……”话一出口,我就立马想到了什么事情——犹昼那家伙点了一桌子的食物,没付账就跑了。
我呆滞了半晌才捏着筷箸咬牙切齿道:“好家伙……”
月牙阿九对视一眼,接着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想来自己并不缺银两,便也不再气愤了。正闷头喝粥时,周围的客人忽然有了骚动,一个个似乎都在惊叹些什么,遂抬头,先是见着月牙一脸的疑惑,接着顺着大众的视线望向客栈大门。
原来是个女子。
模样精致动人,明明看起来年纪轻轻,着装打扮却显得成熟妩媚。腰间别有金铃,行走间泠泠作响,分外悦耳。
女子一路带笑走来,手中始终持着一柄团扇。她约莫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年纪,可那些客人及小二却齐齐唤她为老板娘。
见到我,年轻的老板娘明显笑意更甚,缓缓朝这边走来。
她的身上带着阵阵幽香,还隔着数米,便已能嗅到。
“我才外出几日,不想店内竟来了位贵客,这位姑娘可是来这儿游玩的?”
她的嗓音也极是柔和,像一只风情万种的狐妖,然而我却看不出她的真身是何物,同时嗅不出她身上带着半分妖气。
而她既称我为贵客,想必是知晓我的身份。
“没有多贵,只是家里待惯了,便出来走走。”
女子微微一笑,兀自坐了下来,客人大都喜爱她的美貌,故此周围围了一圈的人,见着我,四下的私语声更杂更多。
“喂喂,那个姑娘长得好像挺不错的。”
“和老板娘有得一拼。”
“我还是喜欢老板娘,那个姑娘的表情太凶了。”
“……”
月牙他们一副看好戏的神情,我则蹙起了眉头,一方面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花瓶古董般被人观赏评议,一方面对这些人的无礼与肤浅感到怒火中烧。
大抵女子看出我神情不对,遂是一挥一袖,将周围聚拢的客人遣散:“大家都去用膳吧,否则便是辜负我这‘有间客栈’内的雅景。”
她说话是恰到好处,既不会惹客人不悦,也不会使自己徒劳无功。
很快,那些客人当真如潮水般涌来又褪去,一时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姑娘莫怪,他们并非恶人。”
“我知道。”我点点头,表情逐渐放松了些:“否则我早就按耐不住手脚了。”
“哈哈。”女子轻笑出声,我淡淡瞥她一眼,不明所以。
“恕我多嘴,我有一事想要告知姑娘。”
“噢?”
“算不上告知,应该是提醒。”女子将乱发往后拢了拢,一双细长的媚眼里透着精光。
“愿闻其详。”
她凑近了些,以团扇掩饰,悄声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望早早离去。”
自踏进这家店时,我早就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听闻这老板娘的话,却是彻底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与疑惑,同时心头逐渐泛上乌云。
她许是知道了些什么,而我大抵猜出了她的身份,若真是那个人,那这句提醒便不得不信了。
然而我却忽然道:“这家客栈曾经唤作‘并无客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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