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前,真的会有走马观花啊。
最终画面定格在一个夜晚,星辰灿烂,圆月高悬,巨大的岩石崖上,女子身着轻纱随风起舞,腰间挂饰碰撞泠泠作响,崖下站着一个男子,白袍飞扬着,面容清俊。
这次,我却看到他的眼中泛着泪光……
我杀过你,只是可惜没杀死,这样,也不算违背师父愿望了。
第58章廿九
拾肆:
雷雨依旧猛烈,无止无息地摧毁着地上的一切。
稀疏的林间,男子已经坐在那里很久了,他的怀中始终抱着一个女子,只是已经死去多时。周围到处都是血迹,被雨水一冲,渐渐流往低处,像一条血河似的,又汇聚成了红色的水洼,触目惊心。
“你来了,淮望。”男子忽然开口,对着面前的空旷之地说话,声音沙哑地几乎不成样子。
他都不想哭了,早看惯了这种场景,都已经失去怒气,只剩下淡然了。
空无一人的四野,只听得到布靴缓缓踏在地上的声音,似做回应,却依旧见不到来人。
半晌,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人影才显了形。
被称为淮望之人迎面走来,是个女子,又似是踏空而来。
虽未遮伞,可雨水并未将她淋湿,而是被她周身笼罩的什么东西阻隔在了外头。“”
她面上蒙着一块黑纱,一步一步缓缓走来,像极了黑夜中的鬼魅,然她眉梢眼角却是温和的,仿佛藏了许多的韵味。
“世上有一生灵,双生同胞,一阴一阳,无形无源。传言其不老不死,难伤不灭,超脱六界之外,亦不属五行之中。”
淮望边走边絮絮叨叨着,嗓音极是婉转,恰似春日中拂过一池湖水的风,只是仍旧带了些末冬的森寒和傲气。
“《天音经》将其阴称为‘娅’,阳为‘犹昼。’娅者,可晓未来事,犹昼者,若食其心,人可长生不老容颜永驻,妖可一步登仙修为大增。”
淮望顿了顿,端端站在男子身旁,打趣道:“只是……要得到你的心可不容易呢。”
“需得我爱,方能得心。”男子接过后半句话。
“否则啊,就是拿斧头劈,也没法将你的胸口劈开。”淮望蹲下身子,捡起了掉落在地的匕首,在男子身前比划着,故作凶恶道:“真想把它剜出来啊,这样吃了它的话,我就能一步登仙了。”
“你不是讨厌仙吗?”
“谁说的,夜阑之就是仙啊。”淮望猛得站起身子。
男子默了半晌,才道:“可她并未刺向我的心脏。”
“嗯。”她点点头,“也许她本就无意杀你,不过是想将你吓退罢了。”
藏身暗处的她自然是目睹了全程,只是她无法出手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酿成悲剧。
“但其实,你一早便知她要来杀你了吧。想必是娅替你预知过。”
“不仅如此,娅还预知过她这一世会在青云村长大,于是我一直在暗中保护着青云村。然而已经是第二十三次了。”
犹昼抬手,摸了摸怀中人的脸,脸上挂着苦笑,含有三分无奈,三分木然,剩下全是苦涩,“这是我亲眼看着她第二十三死在我的面前了。”
都过去数千年了,时间久远到他都快忘了这个诅咒是怎么得来的。可他还是记得第一次遇见她的场景,是真正的第一次,那时还不存在一切的祸根。
“但是不管她轮回多少次,不管她下一世是人是妖,不管她容貌如何。变化,我总是会找到她的……”终于有泪从眼眶中流出,犹昼紧紧抱着独孤瑾,哭笑着道:“然后与她相爱,再一次看着她死在我的面前……”
淮望一直蹙眉看着又哭又笑的犹昼,始终没有发出一言。
他们相识了许久,这样的犹昼却是第一次见到。良久,直到他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时,她才徐徐道:“看你们折腾了这么久,我倒是寻到了一个法子。”
犹昼猛得转头看她:“当真?”
“不然我也不会到此来见证一场悲剧了。”淮望扫了一眼四周,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才似是自言自语道:“她的灵魂已经被强行带往轮回盘了呢。”
话罢,伸出手来,凭空捻出了一朵通体鲜红的花。
此花一茎只开一朵,花叶永不相见。色如血,根如芋魁,有游子十二环之,相须而生,而实不连。
“她身负诅咒,连我也无法将她复活。不过……”
淮望将花置于独孤瑾的胸口,双手捏决,口中喃喃有词。须臾间,那花便散做红色的烟雾,渐渐融入独孤瑾的身体中。
“轮回盘说到底也是我的东西呢,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追踪到她下一世的足迹了。”
“可她下一世还是会死的。”
“所以现在才是我要说的重点。”淮望突然严肃异常,于掌心中变化出一个镯子来。
此镯通体呈墨色,表面光滑,不过嵌有一颗赤色的宝石。石如米粒小,却在散发着淡淡的红光。
整体看上去,虽算不上丑陋,却也不会是为女子倾心的首饰。
“这黑色的部分呢,叫幽黛玉,可是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南冥池底搞出来的玩意儿,有定魂锁魂的功效。”
淮望一本正经的介绍着:“而这颗宝石则是天目。”
“天目?”犹昼拧起了眉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淮望,“上古至宝?这不是你打死也不愿意拿出来的宝贝收藏嘛。”
“知道是我的宝贝还不好好照我的吩咐做!”淮望“啪”得一声,直接将镯子拍在犹昼的掌心,又漫不经心道:“若是无所用处,不也就是块破石头嘛。”
“你……”
“天目可以重塑魂魄,加上它,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哈……”淮望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然后朝着一个方向缓缓走去:“再等等吧,十八年后,我会再回到西荒,到时再告诉你她的下一世是何人,在何处……噢对了。”
她顿住脚步,转过身子:“你若是寻到了她,切记把这个镯子给她戴上。而之后的事,我之后再告诉你……”
淮望刚要离开,犹昼立马出声喊住了她。
“等等!”
“嗯?”
“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淮望看着他,没有说话,但这便是答应的意思了。
“青天村里似乎有一个妖孽在祸害村子,而她的身体里被植进了蛊虫,我想,大概和她口中的师父有关。”
“噢?何以见得?”
犹昼笑了笑,却是冷笑:“她师父对她说,只有我的心脏才能救青天村的人。”
淮望既没点头答应,也没摇头拒绝,只是留下一句:“真是麻烦。”
话还未落尽,她便化作了一阵轻烟,逐渐消散在了氤氲着雾气的暗林间。
不一会儿,一只巨大的虫子从天而降,“砰”得一声掉在地上,震得树叶纷飞,泥泞四溅。
“那村子里消失的人都是入了这臭虫子的口了。还有人在等我,先告辞了!”淮望甚至都未显形,一句话像是隔着很远的距离遥遥传来。
一句“谢谢”停在犹昼喉间,未来得及说出口。
不过,若是她听到了的话,大概会很鄙夷地回一句“庸俗”吧。
他们二人算是老朋友了,认识了少说也有数百年。淮望知道他绝大多数的事,然而他却对她的事一知半解。
只知道她曾身为冥王,和天界众仙有过一场恶战。他本以为她会讨厌仙家,可她还是喜欢上了一个仙界的月老。
大概是他自己不懂吧。
犹昼笑了笑,将独孤瑾的身体轻轻放下,随后站起了身子,走向那只正在蠕动的巨大虫子。
较真来说,她并非是虫,而是蛊,一只妄想成仙的蛊妖。
“你就是她的师父。”
蛊妖盘起来时,几乎比房大,她在地上剧烈翻滚着,看起来痛苦万分,而于她身体七寸之处,有着明显的剑伤,且正在往外渗出绿色的血水。
想必这伤是淮望干的了。
怎么能伤她呢?
他还想,自己亲自动手呢……
“她竟然不听我的吩咐,没杀了你!”蛊妖虽然疼痛万分,却还是憋出一句恶狠狠的话来。
“呵。”犹昼忍不住勾唇轻笑一声,“你想成仙是吧?”
他朝蛊妖走得更近了些。
“那我就送你去往极乐世界成仙好了!”
下一刻凶光乍现,全身灵力亦暴涨数倍,一脚便将面前这只硕大的蛊妖踹出去老远,然后瞬间靠近,于手中变幻出长剑来。
剑刃锋芒,青霜过处便是一声哀嚎,绿色的血液飞溅一地。犹昼杀红了眼,直到蛊妖动也不动了,他仍在疯狂地砍着。
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天依旧阴沉,那些溅落的血迹没有雨水的冲刷便汇聚一摊,周围弥漫着刺鼻的气味,像是死亡的味道。
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没问前因,却已知后果。于是他痛快地杀了蛊妖,然后走回独孤瑾的身边,抱起她,又将她脸上的泥泞擦去,笑道:“我替你报仇了哦。”
“你真傻,连师父是人是妖都分不清,竟还被暗中下了蛊。”
“走吧,我带你回家……”
家,家在哪里呢?
他带着她回了莲月教。
记得上一世的她说:“想要在村子里,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可以下田插插秧,然后和迎面走来的村民打打招呼。家可以不大,陈设也可以简单,只要一桌一椅,有最朴素的茶壶也够了。噢对了,后门一定要开满了鲜花,最好是放眼望去,便是花海的景色。然后犹昼你啊……嗯,只要永远呆在我身边就好了。”
今生,他将她所有的幻想都实现了,除了永远呆在她的身边。
最终他将她葬在了后面的花海中,立了一块碑,上面刻着“犹昼之妻,瑾之墓”。
她最初的名字便是叫瑾,而后的每一次轮回中,她的名字里始终带着“瑾”字。
而这样的碑名他亦不知道写了多少次,每一次在她死亡后,都是他亲手葬了她,然后刻上同样的碑名。
犹昼之妻——瑾。
我会找到你的,不管过去多少年,不论你轮回多少世,尽管你将我遗忘,但是没关系,只要我记得你就好了,只要我还在,就定会一直踏往寻找你的路途中。
此生你若依旧离我而去,下一世,我必更加倾尽心力地爱你……
第59章廿十
地末:
不知不觉就入了夜,屋外的风极大,可店小二还是往客栈门口挂上了两盏红艳艳的灯笼。
真是怪异的一家客栈。
刚讲完故事,月牙便被感动到涕泗横流,一边哭,一边将哥哥月山当做宠物紧紧地抱在怀中。
“呜呜呜,太感人了。”
“喂,许月牙,鼻涕!你的鼻涕要滴下来了!”
月山好不容易挣扎出月牙的魔爪,有些欲哭为泪地看着自己尾巴上白亮透明又粘糊的液体。
“我上辈子究竟是干了多少恶事,这辈子才摊上你这么个糟心的妹妹。”
“你还敢嫌弃我!”月牙插腰瞪眼,转而又过来揽着我的腰,“哼,姑娘就不会嫌弃我。”
我默默将月牙推开些:“说实话……我也嫌弃。”
她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夜阑之,然后干脆地将脸转向阿九,换上一副哭腔:“呜呜,阿九……”
于是只有阿九欣然接受了这只哭花了脸的猫。
“所以说,你千里迢迢来到西荒,就是为了履行这个约定?”
一直默默无闻的夜阑之忽然出声,不知怎的,月牙一时间都不闹了,安安静静地呆在阿九身边。
“嗯。”因说了太多话感到口干舌燥,我干脆地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空。
茶水清香,就算是一饮而尽,也会有香味与淡淡的甘甜残留唇齿间。
“他大概明日就会来了吧。”
“但是姑娘,你不是说见过那个独孤瑾跳舞吗?可你却在她死了以后才出现的啊。”
月牙的问题让我禁不住一笑:“其实,独孤瑾在汉城的酒桶上跳舞时,我也在场。”
“原来那时姑娘说的有要事相办,竟是去逛集市了啊。”
一旁的阿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只能憨厚一笑。
阿九跟了我二十余年,十八年前我与她一同游到这西荒,落宿于汉城。我因想着孤身外出走走,便刻意不带阿九,留下一句“要事相办”,遂溜出了客栈,游上了街,混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犹昼当时也在其中,但我天生为青妖,无息无形,若我不想,何人能瞧出我的存在。是以,连犹昼也未曾察觉,我一边窥视着他,一边打量着酒桶上的女子。
独孤瑾是唯一让我感到惊艳的异域女子,她在酒桶上舞动时,虽能看出其并未专致学过俗乐舞,但依旧灵动韵致,让人难以不为之倾心。
“咳咳。当时我被独孤瑾所惊艳,又见她被犹昼掳走,当即有了兴致,遂尾随于他们身后……”
“原来你一直在跟踪我啊!”
人未出现,声音先到。客栈的大门猛得被风吹开,红色的灯笼摇得厉害,却依旧顽强地挂在上头,黑夜中风啸的呜鸣声像极了老妪的哀泣。
我本想沉下脸来对着来者,但想到终是自己先跟踪人家不对,遂是摆出笑脸相迎。
“来啦,我还以为你明天才到呢。”
“一收到传音鸽就来了。”
我记得我是刚到客栈时放出的传音鸽,到现在不过三四个时辰吧。
还真是爱之深,思之切。
犹昼显了形,却披着大黑袍子,面上戴着黑黝黝的面具,和着这如墨的夜色与凄厉的风声,倒把月牙吓得不轻,眼睛瞪得有两个核桃大,一直哆嗦着,真是有损妖怪的威严。
“那什么,麻烦关下门,风太大,都把我家月牙吹傻了。”
犹昼没有拒绝,也没有反驳什么,而是顺从地将门关上。
“他们便是这些年一直陪着你的同伴?”
阿九冲犹昼礼貌点头,后者同样颔首回应。
gu903();“不,你错了。”我认真道:“他们都是我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