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刚才的打斗声太过响亮,以至周围不多的邻居都纷纷跑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妖,妖怪!”
他们应是看到了我杀人的一幕,怔在那里,惊恐地指着我,良久才吐出几个字来。
我蹙眉,紧紧攥着胸前衣襟,却还有余力在他们逃跑之前,顺势打出一道光刃。
那光刃急急朝邻居们扑面而去,躲不及,只能被打中,于是皆如飞石,向后倒去。
死者,八人。
第25章廿十一
拾玖:
脑袋像炸开般地疼,这种痛感,在杀了那些邻居后更甚。眼泪止不住得从陌生的眼眶里流出,跟两道瀑布似的。
我以为自己是清醒的,却又在疼入骨髓后,猛然间仿若惊醒。
所有的力气皆在一刻悉数撤去,我疲惫不堪,冷汗浸湿了背后衣襟。
呆呆倒坐在地,看着四周,看着被血染红的地面墙面,看着自己沾满了血液的双手,我只觉得眼前这一幕像是梦境一般。
我是我,却又不是我。
此刻感觉,大抵就是如此形容。
沈雪稚的尸体躺在近处,她的怀里还揽着稚嫩的二女。远一些,是大女,再远一些,是无辜惨死的邻居。
我……到底干了些什么?
明明不是我想干的,却又真实为我所做。
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过,只要我曾经动过念头,它就会存在。
我曾经,确实讨厌沈雪稚,也想她永远消失。
可是,如果浑元看到这一幕,大概会伤心欲绝,大概会对我恨之入骨的吧。
我不想浑元伤心,于是从地上爬起,踉跄着朝白睇山走去,尽量避开人们,挑偏僻的山路走。
因为我想着,如果传说是真的,白睇山巅真有宝物的话,那么只要找到了那个所谓的宝物,也许一切就会如同没发生过了!
我的灵力此刻差不多都已散尽,连简单的瞬移到山中都不行。
白睇山巅有法术禁制,无法使用灵力。因此走了许久,也爬了许久,这才到达目的地。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个空落落的山洞,而里面并没有所谓宝物……如同我曾说过的,白睇山巅,空空荡荡……
“怎么会这样?!方丈不是说有宝物的吗?!”
我在空无一物的山巅兜兜转转,再怎么瞧,再怎么心烦意乱,还是没有山洞,没有所谓的宝物。
原来传说真的是骗人的。
我仿佛被全身冻住了一般愣在原地,许久才想起那些人的尸体还没有处理,若是浑元待会儿回来,一眼便能看到。
想到这,我开始无比地惊慌,连忙狂奔下山,重新回到巷子。
这条巷子偏僻得很,居住者更是稀少,故在我离开这段时间,还无人来往于此。
邻居的尸体依旧躺在院内,未动分毫。可沈雪稚的尸体旁却多了一具尸体,我走近打眼一看,那人胸前插着一把剪刀,头顶是寸草不生,此刻面容更显出死人的青灰来。
我一直觉得他的眼睛很好看,黑白分明的,很灵动。然而那双眼睛直到死亡,都还在紧紧盯着自己的妻子。
浑元将女儿们的尸体都移了过来,一家四口,此刻整整齐齐地躺成一排。
风更凉了,似乎连同那份遥远的记忆都变得冰冷苍白。
还是那个冬日,男子笑得灿烂,可眉宇间总有淡淡的落寞——“嘿,小妖?”
——“我叫浑元。世间本浑无,不知其元空。”
——“那就唤你雪稚吧,你看你这么白。”
——“你愿意和我回去吗?”
——“我们都曾身处黑暗,也都向往光明。唯一不同的是,我在寻找,可你本就是光。所以……谢谢。”
“你知不知道,真正该说谢谢的人,是我啊……”
在那数不尽的孤寂与黑暗中,在那落满积雪的白睇山林,从未有人想过带我离开,同类更是如此。
而我向往世间的五光十色,想要的很多,能记住的则很少。
可我愿意花一辈子,或千年,或仅仅一瞬一日,去铭记,去爱,那个叫浑元的和尚,也叫段示钧的普通人类……
浑元回家初见这副场景的心情,我想我知道了。可他选择和家人一起离开,而我,还留着这里。
眼眶里溢满了液体,不过轻轻一眨,便滚落下来,流进嘴里。
这才发现,眼泪原来是又苦又涩的。
风大盛起来,吹不动院中浓郁的血腥气息。
“果然,妖怪就是妖怪,本性难移。”身后倏地传来一句带有隐隐怒气的嘲讽。我只觉得有些耳熟,怔怔回头去看。
是须弥。
他的出现,是意料之外,却又觉得,应是情理之中。
我这才发现,原来他生气时,也是面无表情的。几年过去了,容貌还是一成不变,连皱纹都没有,活生生如同一块石头。
他可以不用更换皮囊,虽是大师兄,但总是云游四方,鲜少回寺。就算哪日一去不复回,似乎也并不奇怪,惹人生疑。
“你现在看起来,比浑元还年轻。”我平声说道,没有理会他的嘲讽。而对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压,我再不像从前那般,觉得呼吸都是难的。
“为什么这么做,因爱生恨么?”他没有朝我走来,站在门前,挺拔如松,宛如一尊石像。
“你大概不懂。”说罢,转过头去,目光落在浑元揽着沈雪稚的那只手上,喃喃道:“其实,我也不太懂……”
“情爱之事,我也懂。”
他这个冷漠的石头竟然会懂情爱?
我吃了一惊,听他话锋一转,嗓音却是逐渐冷了下来,“但你今日所为,就算事出有因,也应当诛之!”
余音未消,一颗舍利破空而来,携着万千气势,从须弥指间弹出。
如今我虽得力量,也有了人身,但这须弥神秘莫测,其法力更是浑厚异常,深不见底。
不过轻轻一击,我竟挡不下,只能躲开。
“原来你还是怕死的。”见我逃跑,他眼中的讥讽更显,但表情还是一贯地漠然。
“我还不能死在这!”最后看了一眼浑元,我一咬牙,凝起全身所剩无几的灵力,朝白睇山飞去。
还有事情没搞清楚,那个宝物,那个声音,那个真正的罪魁祸首!
到底它是什么时候寄生于我体内的?
身后,须弥紧紧跟着,化作一道光,循着我的方向追来。
最终筋疲力尽了,我落在地上,藏身于一块岩石后头,听着须弥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出来吧。”
我不动,也不作声。但见沉寂良久后,藏身的岩石突然炸开,碎石飞散了一地,而我被其中几块打中,身上一痛,生生倒在了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来。
“我本不想杀你,奈何你造的杀戮太多,不得不杀。”又一颗舍利自他手中浮现。
果然,须弥很厉害。纵使我修为涨了许多,也远不及他一半。
现在这种状况,逃不得,打不过,我也只能躺在地上,任他宰割。
舍利飞出,气势汹汹。
我本以为自己将要葬身此地,眼前却倏地一黑,那舍利竟被人生生挡了住。
“你怎么来了?”
我抬眸看向来人,只能瞧见他背影佝偻,十分苍老的模样。
“心系苍生,来救一个傻子。”
方丈白花花的胡子被巨大的风吹得向后飏去,面对须弥这般强劲的对手,他竟还能打趣。
而须弥也没想到会有人出手救我,而且此人还是寺庙的方丈。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愣在了那里。
“白睇山巅根本没有宝物!”我顾不上和他吵架,急忙脱口而出,“我去过了,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身子微微一怔,旋即嗓音更加洪亮了起来,似嘶吼道:“如此,我便无所顾忌了!”
两股力量互相冲撞着,光的那头,须弥反应过来了,声音照旧平稳,气息丝毫不乱:“原来,你也是妖。”
“那又如何!”听上去,方丈似乎染了些疲惫。
“凡恶妖,当杀。”
“呵!”
须弥始终没有动手,不过一颗舍利在与方丈抗衡着。一紫一黄两种光线互相交织打斗,迸发出来的光彩,直晃得我眼花缭乱。
“你……”
我看见方丈的身形逐渐在打斗中变了样子,像泄了气般,慢慢变瘦,又变高。头发也长了出来,凌乱地披散身后,只剩一袭僧衣,依旧不合身地套在身上。
“那副皮囊太过累赘了。”他只丢下一句淡淡的解释,将灵力更是运用到了极致。
“你快走!”他没回头,此话确是对我所说。
“不!”我大声回应,态度坚决。
他虽曾为了一己私欲罔顾他人性命,更是常常惹我暴跳如雷。但,这个所谓的“恶妖”也还是为了寺庙操劳了数十年,向往清欢,亦救了我性命。
我敢保证,他定是打不过须弥的。可若要我弃下他不顾,自己逃走,也许,我做不到。
生命于我可贵又可轻?
曾经的我真是可笑。
“我记得,你还欠我一个赌注未完成。”
须弥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将方丈打败,闭着眼转动佛珠,口中还念念有词。
赌注?噢,是那个。几年前与他的赌局中,按理来说,我输了,理应答应他一件事。
“我要你离开,现在!”不容反抗的命令式语气,但显然说得有些吃力。
“我……”
“走!”
我看见他身形虚晃,几近抵挡不住舍利的进攻。
其实他已经很强了,能坚持这么久。若换作是我,估计早就被舍利贯穿了身体。
无奈地苦笑一声,我从地上缓缓站起,望定了他的背影,竟莫名与浑元有几分相似。
法术的碰撞酝酿出了一股巨大的风浪,将方丈的散乱的黑发吹得高高飏起。他的本来面目,我虽看不到,但看他身形修长,听他嗓音清洌,也自觉应是好看的。
“别死了。”一咬牙,我冲他喊完,接着背过身去运风而行。
须弥见我要逃,提了气就要来追我。
而我勉强用尽最后一丝飞至半空,回头下望时,只见方丈不知何时硬生生地将舍利反弹了回去,身形一晃,直直拦在了须弥面前,像道坚实的盾。
“别忘了,我叫渝青!”
地面上,他突然喊道,可依旧没有转过头来面对我。
渝青吗?我记下了。
携风快速离去,我一刻也不敢耽搁。耳畔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迎年扑来的寒冷空气,似刀子般,凌厉刺骨。
也不知飞了多久,漫无目的地乱蹿,突然间,脑海中传来一道声响,应是渝青的声音:“到头来,清欢还是终成了遗憾……”
我仅只有片刻的停顿,再次行动时,只顾一味往前冲去。眼眶一热,有泪珠滚滚落下,转眼凝结成冰,被风吹落开去,直直下坠。掉落至那莽莽森林腹地,和那初晨之光点缀的江川河畔……
后来我想了许久,也还是不懂为何渝青要对我舍命相救,许是我忘了,又或是从未在意过,每次他望向我时,总是仿佛透过我在望着别人,眸中隐隐泛着哀伤,还有些许光亮……
第26章阴月——龙缘
录壹:
“来到此地十分不易,耗光了我所有的灵力。于是不得不化为一只兔子,藏身树洞。那个声音偶尔还是会响起,似乎想要再次将我的欲望所诱引。”雪稚从地上站起,行至树下坐着,“我看见有人进山,也听闻燕勒轩的主人淮望素来爱做交易,以一个故事交换一个愿望。”
见我杀意顿减,兴致勃勃地听起了故事,月山白我一眼后,自己寻着一处僻静之地睡下来。
雪稚的故事很长,而我早已将剑收起,并施法暂时封住了她身上的血腥味,这才得以坐在巨大的树根上静静听她把故事说完。
我向来是来者不拒。无论是多么穷凶极恶之人,抑或是犯下罪恶滔天的妖灵精怪,只需他们的故事足以动人,足以对我胃口,那么一切都好说。
听上去,似乎我是那种善恶不分之人。然而我也是有原则的——不杀人,不放火,不寻鲜滋事,公平交易,和平还愿,仅此而已。
其实,照雪稚所言,人确实为她亲手所杀,但罪魁祸首,却另有其人。
但凡生灵,总有欲望。野兽贪婪食物,人类贪婪酒色钱财,妖怪贪婪灵力修为。
雪稚只是贪得不一样,如同渝青向往清欢,她不过是向往一人罢了。
有时,放纵欲望,总是会失去想要的东西。而不知满足,又往往让我们失去已经拥有的东西。
雪稚失去的,是浑元,是“方丈”渝青,亦是曾经的那份天真与单纯。
忽地想起一件事来,于是冲靠在树干的雪稚扬扬下巴,问道:“所以,你的愿望是什么?复活浑元,还是渝青?”
我以为,她会选择其中一位,或者出于愧疚,想要复活沈雪稚。可她摇摇头,面色依旧苍白如纸,捂着心口,愤恨道:“请你把那个妖怪从我体内揪出来,然后杀了它!”
她明显动了怒,气急攻心,又猛得咳出一口血来,淌在地上,红到发黑。
我微微一愣,旋即移开视线,目光落在围绕雪稚身侧的些许怨灵身上。
只见沈雪稚将二女紧紧抱在怀里,将眼瞧着雪稚,目光中的怨恨褪去了许多,代之的更多是哀戚。
她也听到了雪稚的故事,于是满腔的愤怒和仇恨几乎被悉数浇灭。她开始同情,同情那个杀了她和女儿们的妖怪。
我想,也许这就是浑元爱她的原因——生而为人时,落落大方,不拘于流言蜚语,坦然处之。不得好死化为魂时,虽怨亦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