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力一动,我变回了兔子的模样。
一个数年前本该死了的人,回来了。回来夺走一切——那个对我来说就是一切的男人。
脑海中忽然闪过白睇山巅的宝物,以及方丈说过的话——宝物能实现任何愿望。
任何愿望吗……如果沈雪稚死了,那么浑元就不会离开了吧……
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慌忙甩甩脑袋,学着寺庙里的和尚,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
那时我还未曾察觉到异样,只是觉得身后蓦得一凉只是错觉。
“十年前的那场战争,最终还是穆将军胜了。可死去的百姓却再开不了口了。”他再次避开了我的问题。
微风渐起,风叶摩挲着,沙沙作响。可转眼,又漫天飞舞了一树的枫叶,落了一地,躺在冰冷的树下,化作养料。
“我回到城中,殓回了父母的遗体,却在崖下找不到她的。于是本能想着,也许她还活着。”
“你觉得那里是她的家,若她没死,就一定会回家。所以才日日去等上一会儿,对吧?”
他接着要说的话,我想我已经替他说了。
忽地思起,有些话,若今日不说,也许日后就再无机会了。
于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将心中积攒已久的话,一股脑地吐露出来。
“你不知,我诞生在何处。那是个没有光亮的地方,你可能想像?自己是一团光芒,与那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样子?”
我对泪腺的把控能力一直不太好,而浑元似乎历来都是我眼睛上的引线。
如今也是,线一拉,眼里的液体就如高山之水,奔腾不息。
“我明明是个妖怪,却对那个妖物聚集之地心生畏惧。它们都喜欢黑暗,可我是光。于是只好自己盘踞一角,连本体都没有,不过一团虚无。”眼泪滚出了眼眶,砸在地上,几近能听到声响,如同破碎在地的杯盏,“浑元,我本可以忍受孤寂的,如果不曾遇到你的话。”
正是风盛之时,不仅吹乱我一身绒毛,空气更是越渐凉了起来。我向前走了几步,站定浑元面前。他却低着头,盯着自己灰黑的布鞋,不看我一眼。
“我喜欢你……”终于说了出来,虽然有些迟,虽然不重要,虽然不能改变些什么:“而这件事,你只要知道就好了。”
是的,他只要知道就好,根本无需表示什么,因为这一切不过我一厢情愿罢了,与他无关。
然而我以为他会冲我笑笑,说上一句“知道了”,抑或是淡漠一个“嗯”,即便那样,也好过现在的一言不发。
良久,他才再次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落下巨大的影子,将地上的我牢牢包围其中。
“我早已把你当做家人,不逾矩。”
他眼里的神采褪去,染了些疲惫。只丢下这一句话,便举步离去。独留与他纠缠过的残风,再来纠缠于我。
彼此擦身而过的瞬间,我想我明白了为何说“自古逢秋悲寂寥”。
“其实……你不必迎和那些妖物的喜好。”快要走远的浑元,又站定了身子,依旧哑哑的嗓音,我却觉得格外动听,“你本就是你,是黑暗中的光芒,是妖中的‘贵族’。”
转过身去,我看见他的影子被薄光拉得欣长,直直竖在面前我的脚下,明朗地分割着光暗的交汇。
“我们都曾身处黑暗,也都向往光明。唯一不同的是,我在寻找,可你本就是光。”他微微侧过半个身子,望着我,忽地勾唇一笑,像是故意做出傻傻的表情来,“所以,谢谢你雪稚……”
今天的水可能喝得太多了,不然怎么会止不住地从眼睛里溢出来,像两条小河似的。
话罢,他冲我挥挥手,“保重!”
保重……这一别,又是何时才能相见呢?
人生不过是朝晨到黄昏的距离,辗转茶凉人尽,月上柳梢。然而妖怪的一生,却是格外的漫长,沧海桑田,海枯石烂。
拾陆:
浑元终于成亲了。如愿以偿地还了俗,取了最爱的妻。
在我为妖时,他是人。
在我将要成人时,他却已经做了别人的丈夫。
或许我只能作为他的家人,一个不敢露面的家人。
那是个黄道吉日,如以往所见过的成亲一般,新郎骑马,新娘乘轿,游城一周。
可能听到街上有人冷嘲热讽:“和尚也成亲,真是败坏佛门名声。”
也有见过沈雪稚的,悄悄对旁人附耳:“那个新娘子丑得很哩,脸上一道大疤,怕是盖头一掀,新郎官都会吓得跑掉勒。”
面对这样的流言蜚语,褪去一袭僧衣换上红艳喜服的浑元,压根儿就不在意,依旧笑笑,笑得傻,笑得满心欢喜与期待。
真是个呆瓜!
随后……
“唉,你打我干嘛?”
“哪个打你,你脑子糊涂了哇?!”
“就是你打我的!你这个泼妇!”
“啥子哇,还敢动手?看老娘不挠花你的丑脸!”
围观的人群中,男人和妇女互相殴打了起来,吵闹的样子,也丝毫没有影响到骑着高头大马经过的一对新人。
而街道旁的楼瓦上,没有人注意到一只全身白如雪的兔子化作了一只黑背白腹的燕子,悄悄振翅离去。
如果它有表情,那么就能发现,其实她也在笑。
空中飞来了一张白纸,明明无风,却在缓缓飘荡着,着实奇怪。
像是有所目的似的,白纸晃悠悠地落在了新郎官的手中,展开一看,却是令他哭笑不得。
歪歪扭扭的字,活像是一条条的蚯蚓组成,“趴”在白花花的宣纸上扭曲着——愿佛祖佑你,得见天光,与爱者,度一世无忧无愁。
“谢谢……雪稚。”
我想,自己应该是没什么遗憾了。如一人所言:“爱到极致,便是愿他岁岁平安,即便生生不见……”
不见不念,不悲不伤。
也许,我得花上许多的时间才能做到遗忘。
“见到自己爱的人成亲了,滋味不好受吧。”又是讨厌的方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我身后。
“如果还是不肯说出你的真名,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聊的。毕竟,你太虚伪了。”
我还是决定留在寺庙,万一哪天浑元回来了呢?不出家,来拜拜佛祖也是好的,这样还能悄悄瞧他一眼。
趴在一块大石头上晒着太阳,懒得理会那个凑过来总是不怀好意的“方丈”。
“名字就这么重要吗?”他站在我身旁,半眯着眼睛,似乎有些困惑,将手里的佛珠转得飞快。
“名字……当然重要。”
因为它不仅仅是个称呼,亦是我存在于这世间的证明。
而他显然不太明白,尽管成为众人眼中的“方丈”数十年,深知佛法无边,睿智非凡,也还是了不懂情。
“嗯……”他若有所思地点头,不知将视线飘向了何处。
“所以,你的愿望是什么?”
依他所言,宝物能实现任何愿望,故此才有许多人类受到诱惑,争先恐后地往山巅爬去。而他不择手段想要得到宝物,应也是为了满足自己。
我很好奇,他的愿望是什么?成仙,还是得到高强的法力?
“没什么……”淡淡的语气,听不出包含了何种情绪。
而我仅看到他眼里转瞬而逝的落寞,似一阵风悄悄掠过双眸。
落寞?这罪大恶极之人竟也会感到落寞?真是不可思议。
我忍不住鄙夷,不再看他。
恶人本不需要同情,可仔细想想,他也只是将宝物的事告知了那些人,一没动手,二没胁迫。说到底,那些人不过是被自己的贪欲所蚕食消亡罢了。
也许他说得对,人终是逃不过一个欲字。正如我也想过,拿到宝物,便能许愿和浑元生生世世在一起了。
不过还好,我的理智大于欲望。
现在虽然正值秋季,但今日的太阳却格外得温暖,让我忍不住在一片光华弥漫中阖起双眸,沉沉睡去。
最近似乎常常打瞌睡,虽然快要换到冬季,但我毕竟不是寻常动物,是妖。再说,哪有兔子会冬眠的!
梦境边缘,我似乎能听到方丈略显苍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他念得是一首诗:“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那时我最向往的,便是诗的最后一句……”
向往清欢么?
还真的是只奇怪的半妖。
第23章廿九
拾柒:
一到冬季,白睇山便裹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举目眺去,四周寂寥一片,唯风徐徐湛湛。
然,山腰以上银装素裹,山腰以下却是照旧绿意常青。如此一来,便有红砖高筑的寺庙突兀在白雪绿意之间,显得独树一帜。而每至晨起暮时,浓浓白雾作纱,轻轻笼着那一席佛门净地,浑厚钟声隔着昏暗的天色遥遥传出,如临仙境般美不胜收。
不久,风渐渐从寒冷递变为温热,吹化了半山冰冷的气息。阳光是照旧熟悉的温暖,只是比起隆冬时节,此时要更觉惬意。
于是才知道初春又来了,带着喜庆热闹的节日一起,跌跌撞撞地拥来。
人类似乎很喜欢过节,尤其是冬日褪去寒冷递变为初春的那个节日。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红色溢满了大街小巷,一扫平日的悠闲懒散,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置办东西。
我是从方丈口中得知,这个代表了成长与欢乐的节日,叫做“年”。
如此说来,一年代表成长,那我已经算作人类中的“大人”了。
而每当过年时节,寺庙的人流便会比平时多上数倍。常常是一大家子的亲族结伴一起,来寺庙向佛祖许愿,祈求平安,祈求高中,祈求升官发财。
他们的愿望大多一致,说起来,不过是求个安慰罢了。
“新年过后,生活还是一如既往。人命各有其定数,该功成名就的不会客死异乡,该上街乞讨之人不会突然变得达官显赫。街上依旧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祈愿时大家都希望变得更好,遇到不顺心事时却想不起来曾经祭拜过。佛本是如此,说他空,他却在那里。说他有,不过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无……”
方丈难得说出这么通透的见解来,明明自己是僧人,信仰佛祖,有时却又将自己的信仰贬得一文不值。
“我听你说了这么多年的废话,还是没听懂你到底在扯些什么。”我白了一旁故作高深的方丈一眼,悬起一块石头往某棵枫树粗糙的树干上划去。
随着又一年过去,这棵树上的“伤痕”是越来越多了。
然而今年,浑元依然没来。
“你就直接说人话,到底有没有佛?”
不得不说的是,方丈变了许多。不似初与我坦白打赌那夜,戾气深深。也不知是何时,他放弃了白睇山巅的宝物,我问起原因,他也只是摸着白花花的胡子淡漠一笑,随即摇头。
“不好说啊……”他将转了多年的佛珠拿至眼前仔细看看,颗颗皆是饱满而光滑的檀木佛珠,散发出淡淡檀香。他又似是自言自语轻声喃喃道:“都多久了?也该换具皮囊了……”
我懂他的意思。
一副身体垂老已久还不消亡,定会引起他人怀疑。可方丈口中的换副皮囊,却并非杀人夺舍,而是将自己外貌幻化,成为别人的模样。
这种事,也不知他做了多少次。应是到了最后,连自己的本来面目都记不清了。
“噢,对了。”他似是想起什么,敛了略出神的心思,微微俯下身子瞧着我,目光带着戏谑,看起来有些不怀好意,“上月听说,浑元与他的妻子,又生了二女,样貌极是可人。”
“与我说干嘛!”这个老不死就是有一种特殊的能力,时不时能引我气结。仿佛一日不气我,他便会就地死去。
“我以为,你定会高兴的。”他话里别有深意。
“高兴是否,与你何干!”
与他拌嘴吵架似乎已经完全成了我的本能和习惯。而面对我的怒火,他时常是露出胜利般得意的笑容。
噫,一个恐怖猥琐还不长头发的老头。
“确实与我无关。”他自顾自地颔首道,视线却忽然落在了我的身后。
看他这表情,难得有东西能让他吃惊啊。
我颇为好奇地转过身去。
好了,这回换作一妖一半妖面面相觑。
石拱门那站了一人,高高瘦瘦,看起来弱不禁风。头上戴一顶帽子,露出的鬓角却不见一发。他下巴长出许多胡须,密密麻麻,杂乱仍无打理。
有微弱声响从他怀中传出,顺着那张脸往下看去,才方见他怀里抱了一个婴孩,尚在襁褓中。
他变了许多。
自还俗后,染了尘世烟火,更显出普通人的庸碌出来。然而曾经的性情却是刻在骨子里的,这点不会变。
我一眼就认出了浑元,久久怔愣于原地,脚下再挪不动分毫。
都多久了。好像已经过去了两年?还是五年?记忆中的他不曾变过,然而现实是年年在变。
方丈与我久久都没有言语,但见浑元抱着婴孩,快步朝我们走来,面上流露的悲伤和焦急却像是一把重锤,狠狠敲击我的心脏。
我从未见过他露出这种神情。一直以来,他要么是嬉皮笑脸痴痴傻傻,要么是严肃认真地同我讲一堆大道理。
所以,到底是发生什么了?
浑元走得飞快,刚至我们眼前,“噗通”一声,竟是就地跪了下来!
“师父,可否请您先行离开?”他低着头,紧紧抱着婴儿,嗓音沙哑,像是一把坏掉的古琴,奏出几段难为听的曲子。
方丈瞥我一眼,默默颔首离开。他的身影刚消失在拐角处,浑元便将包裹婴孩的襁褓露出一点,以至我能看清孩子的全貌。
“嘶。”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个女婴,大概就是方丈说过的二女。只见她双目紧闭,面色铁青的模样,完全不像是活人的肤色,呼吸也很微弱。她似乎有些难受,一双淡淡小小的眉目紧锁着,时不时还嗫嚅几声。
“这是……”我才看几眼,便不忍心再看下去。于是稍抬头,盯着几近趴到地上的浑元。
“本来还好好的,只是突然有一天就变了样……”他的话里带了些许哭腔,因为着急,口齿言语也不怎么清晰,急急道:“我已经带她看了许多大夫,可那些大夫都纷纷表示没见过这种病状!”
“雪稚……”他猛得抬起头,用一种看向救命稻草的眼神望着我,说出的话是颤抖不已:“你是妖怪,法力无边,我只求求你能救救她!孩子还那么小,甚至还没取名字呢!”
如今,我是明白了——浑元要我救助他和沈雪稚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