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长乐公随雍王府来人离开后,萧妙莲等萧府中人,俱暗松了口气,想着已将“瘟神”送走、可好好过年了的萧妙莲,上前挽住姐姐的手臂,要带她一起去吃除夕家宴,并高兴地笑着道“以后姐姐和这个人再也没有关系了、真是太好了”时,却见微低着头的姐姐,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臂,嗓音微哑道:“今晚,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苍茫的夜色下,青莲居的室门,随着女子动作,轻轻地阖上了,门外,方才还满心欢喜的萧妙莲,心中立涌起了不解与担心,她望着姐姐的身影随门阖隐没,怔怔转首,看向身旁的家人问:“……姐姐她怎么了?”
无人能答,就连室内门后的萧观音,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明知今夜是除夕,她当与家人一起用宴守岁,明知她现在这样一人待在青莲居内,在这样的特殊节日很不应该,会让她的家人,为她担心,可她还是这样做了,因她实在无法强颜欢笑地去用宴守岁,在这普天同庆的时日,她无法欢喜半分,不仅笑不出来,好像……还要哭了……
……为什么……她不明白,只是一想到宇文泓看她的眼神,想他说的那些话,她就忍不住心里难受……所谓心如止水,她早没有了,在与宇文泓分离的日子里,在知与宇文泓和离一事后,在今日突然与宇文泓相见时,她的心,只要与他有关,一直都是乱的,似乱麻纠结,纠缠得不成形状,到今日此时,在与宇文泓久别重见、却是那样并不愉快的会面后,愈发纠缠紧勒着她的心,打成死结,迫得她心中闷疼,像是要喘不过气来……
……宇文泓说,她只当他是一个丈夫的空壳子,而不是宇文泓本人,若她哪日改嫁,只要对方是她丈夫,占了她丈夫的名义,不管他是谁,都可以随意牵她的手、吻她抱她、和她同床共枕……她会这样吗……
……她与宇文泓疏离,是因为他们已不是夫妻,她需守礼,与他保持距离,若她哪日再嫁为人妇,会因为这个夫妻名分,而允许那名是她新丈夫的男子,合乎夫妻之礼地触碰她,就像宇文泓从前对她做的,抱她吻她,同床共枕吗……?
……不……只这么一想,她好像就在心底排斥此事……可这是合乎礼仪的,若那名男子是她丈夫的话……为什么会对此心有排斥感……为什么同样曾为丈夫的宇文泓这样对她,她就不会反感,为什么……
茫茫迷思,像织成了一张密网,困住了不懂情爱、看不清自己心意的女子,除夕夜色渐渐深浓,女子心中的迷思,也如夜色越发深重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伴随着妇人温柔的声音,“观音,是母亲。”
蹲坐在门后的萧观音,忙站起身来,在强自平复了下心绪后,伸手打开了房门,晕黄的廊灯照耀下,母亲静静地朝她面上看了一会儿,走入房中,握着她手,边携她走至窗下,边和声问她道:“怎么了,观音?”
母亲待父亲和弟弟态度冷淡,但待她和大哥妹妹,总是一如既往地慈和,温柔望着她道:“心里有什么事,就同母亲说说,说出来,许就好受些了。”
萧观音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遂也无法向母亲明说,只是道:“女儿没事,女儿只是心里有点乱……”
母亲身体初愈,平日里天入夜后,是不会在这凛寒天气出来走动的,现下却为她过来了,萧观音为自己的任性,感到惭愧,向母亲道歉,母亲却含笑轻拍了拍她的手道:“我看你这样闹小脾气,心里却是有几分高兴的。”
“这样的小脾气,妙莲从小到大,不知闹过多少次了,可你之前,却一次也没有过”,母亲温和望着她的眼神,似隐有叹息,“……就是在去年春天,身不由己地嫁人时,也没有……从小到大,你事事都为旁人着想,却从不为自己想什么,母亲看你这样,心疼……”
萧观音道:“我是萧家的女儿,凡事为家人着想,是应该的。”
“可你从来都是为旁人喜,为旁人忧,从不为自己想什么”,母亲道,“我希望,你多为自己想一想,多顾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心里不高兴时,任性一些为无妨。”
母亲顿一顿道:“我像你这么大时,其实并不事事循规蹈矩,做过不少任性之事呢。”
萧观音从前自卫家那里,听过一些母亲姐妹的事,都道母亲闺中性情善和淑雅,而她的小姨清河王妃,性子则任性一些,此时听母妃这样说,不免惊讶。
母亲看出她的惊讶,笑朝她眨了眨眼,一瞬间竟似有几分少女的影子,嗓音带笑,“偷偷任性。”
“有些事,是少女心性,留在那一年,单纯成了记忆,有些事,许是那时不知天高地厚,一直影响到如今,真的任性错了……从前,我总是耿耿于怀,这次大病一场后,倒想开一些,许是缘分使然,命中注定罢,若无那次任性,后来我也不会与你父亲结缘,也就不会有你这样的好女儿。”
因为弟弟迦叶之事,平日母亲与父亲关系不睦,萧观音听母亲突然提到父亲,心微微一颤,却见提到父亲的母亲,神情温和,眉眼间并无怨怼之意,静静望着她道:
“你和你的哥哥妹妹,我是一样爱的,只是其中最放心不下的,并不是平日里爱使小性的妙莲,而是永远都不会生气的你,观音,你自小生得太好,性子也太干净,母亲总是放心不下你,见你小时候说愿随我礼佛,就顺势一直将你留在我身边,令你少见外人,使得长年累月下来,你性子越发异于常人了,如今想来,也许是我错了,不该这般,让你眼里看得到佛爱世人,却看不到自己。”
萧观音怔怔问道:“慈爱世人,难道不对吗?”
“对,但在爱世人前,观音,你要先爱自己”,母亲温柔轻抚上她的面庞,凝望着她问,“你自己今日到底是怎么了?是为长乐公的事吗?”
“我……说不清楚”,萧观音踟躇地回答着道,“母亲,我心里很乱,想不清楚……”
“没关系,你还年轻,一世还长,可以慢慢想”,母亲道,“过了今夜,又是新的一年了,人世长远,总会想清楚的。”
虽然与母亲也没说什么,心里也依然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但这样与母亲说了会儿话后,竟像是好多了,萧观音点了点头,像妹妹妙莲平日那般,依偎在母亲身边,轻轻地道:“我听母亲的。”
母亲淡笑,“不要只听母亲的,更要听听你自己的心,也许现在还听不清楚,但只要去听,总能听明白的,过去你做了许多年萧家的女儿,后来又为萧家做了长乐公夫人,新的一年,做你自己,观音。”
满城的烟火,在子正时分,绽放在璀璨的夜空中,除夕宴散,是新的一年了,宇文清望着父王的那些姬妾,拥站在廊下,欢笑着抬头仰望夜幕烟火,想从她们的面上,寻出几分近似萧夫人的影子来,却是徒劳,父王藏得这样好,难怪这些年来,一直不为人知。
若不是偶然查知,大夫许节竟是在父王授意下,去为萧夫人治头疾的,他也不会想到,那幅女子画像,所绘不是萧观音,而是她母亲这一可能。
他无法查知当年父王与萧夫人之间的每一处旧事细节,但能查知这一可能,已可行事,他恩威并施地收买了许大夫,作为己用,试令萧夫人似重疾难治,令许大夫告诉父王,萧夫人是为女儿观音忧思至此,长此以往,或有性命之忧,竟真换来了萧观音与二弟的一纸和离。
他没有想到事情会这般顺利,因他没有想到,杀伐决断的父王,会为萧夫人特殊至此,他全了自己一愿,但也大大得罪了母妃,在母妃生辰那夜,他毅然决然地将萧观音带离母妃居室后,这钉子,就扎在母妃心中,依母亲性情,许是一世拔不出了。
但,值得,宇文清望向漫天烟火,新的一年,她不再是长乐公夫人。
不再是长乐公夫人的萧家大小姐,受全城热议,名花将为谁主,但她本人,却似无意再嫁之事,平日所交游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名门子弟、英才俊杰,反是些平民百姓、贫苦之人,她在世人的惊讶热议声中,将自家的一处别业,改为善庄,聘请大夫,在内为家境寒微之人免费治疾,常于庄内施粥赠药,并收容一些无家可归之人,作为施行善举的帮手。
其实在此之前,萧观音就有这样的打算,只是碍于身份,迟迟没有施行,新的一年,在母亲的支持下,她遵循自己的心,去做真正想做的事,数月下来,过得颇为充实忙碌,有时忙碌间一恍惚,都觉之前两年的长乐公夫人生活,好像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当闲静下来时,她还是会常常想起她曾经的丈夫,但,如母亲所说,顺其自然、没有执着心乱之事的她,不再那么纠结难解了,一时想不明白无妨,总会慢慢清楚的,这数月的时间里,她有断断续续听说宇文泓的事情,听说有位神医在为他治病,听说他心智比从前好了些,听说他有件事处理得很妥当,使得雍王殿下还破天荒赞了他几句……
听说了不少,只是,自去年除夕后,身处一城,再未见过了,这日,萧观音人在善庄内,帮大夫晒药草时,见莺儿急急走近道:“小姐,长乐公来了!”
萧观音闻声抬头看去,见日光下,真是宇文泓向她走来,一时怔得也不知要说什么,在沉默片刻后,如仪一福,嗓音沉静地问道:“长乐公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十九岁的长乐公,面无表情道:“来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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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宿
因为上次见面已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彼此又弄得那样不愉快,萧观音再见不是她丈夫的宇文泓,心中滋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一时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而宇文泓心中是否同样似她所想,她不知道,因宇文泓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谁也看不出他心底在想什么,只听他声如沉石,硬邦邦地从口中蹦出四个字,“来做朋友。”
这四个字,萧观音一下子真不知该怎么接,说“欢迎”自是不妥的,单点头说个“好”字,也感觉怪怪的,于是她思考来犹豫去,默了半晌,都没接话,而这沉默,落在宇文泓眼中,那就有些不妙了。
原本走高冷路线来到这萧家善庄的宇文二公子,面无表情、宛若覆冰的一张脸,在这日光下的长久沉默里,隐隐浮起裂痕。
……距离去年除夕日她说“做友人”,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难道这话,还有时限?!难道过了这时限,连友人也做不成?!
于是,看似高冷的宇文二公子,唇角不为人觉地微抖了抖,嗓音僵硬地追问了一声:“……不行吗?”
这其实是颇为心虚忐忑的三个字,但因宇文泓板着一张脸道出,语气也沉冷沉冷的,听在外人如莺儿耳中,便是一句冷冰冰的逼问,中还似带着威胁之意。
……不行吗?!……非要跟小姐做朋友似的!
从前的姑爷——宇文二公子这几个月的转变,莺儿也是听在耳中的,听说那大夫极厉害,二公子叫他治得渐渐没那么呆呆傻傻了,不说有多聪明,但至少,一点点地在向正常人转变了,但,在向正常人转变的同时,二公子的性情,也越发坏了,不再成天傻乐的他,从一个极端,倒向了另一个极端,不仅成天冷冰冰的、不苟言笑,有时候还会突然发狂,听说他有次本来好好地在跟一帮子弟喝酒,结果喝着喝着突然发疯,猛地暴揍其中一人,差点将人给打死了……
莺儿这么一想,看宇文二公子都有点后背发寒,幸好小姐在他这样暴戾前就跟他和离分开了,不然哪天二公子喝醉发疯,将拳头落在小姐身上,那可真是太可怕了!!
替小姐暗暗庆幸的莺儿,又为二公子突然来找小姐这件事感到恐慌,她默默看向小姐,见小姐在二公子的“逼问”下,默了一瞬道:“自是可以的。”
远来是客,萧观音暗想,自己面对宇文泓,不该总不知如何是好,心乱地不像她自己,事情都已过去数月了,她面对他,应当以平常心相待,既非夫妻,而是从前相处愉快的年轻男子,对他,自是当以友人相待,一言一行,与友人标准相合就是了,不必总想来想去,拘拘束束。
这样想定,将曾经的丈夫,视作友人的萧观音,秉持着“待客之道”,吩咐莺儿去烧壶茶、取些茶点来招待客人,并对宇文泓道:“此地简陋,茶点都是寻常之物,还请长乐公担待些。”
原本长乐公主动上门来做朋友,还有点别别扭扭、心有不甘,但叫萧观音之前那沉默一吓,将不甘立抛远了些,巴不得能与她做朋友,能做朋友已是好的了,萧观音一句“自是可以”,叫受吓的长乐公,暗松了口气,哪还管茶点寻不寻常,纵是萧观音此刻命人端来馒头咸菜,他都能为有理由在她这里多待些时候,而肯细嚼慢咽地拖时间咽下去的。
在萧观音眼里,她与长乐公,自除夕之后,已有数月未见,但在长乐公宇文泓本人这里,可不是这般,在这数月的时间里,他隐在暗处,瞧了他的娘子不知多少次了,只是一直未曾近前。
在惊知和离之事后,他飞马回京,一是为速查此事背后因由,二是为与娘子相见,在一解相思之苦的同时,宽慰她不必担心,告诉她,他会想办法让和离之事作废,让他们回到从前,但,他所以为的长久分离后的相见,是萧观音会与他一样,激动欢喜,在细诉相思后,两人会抱在一处,再说和离之事,商讨该如何设法复合,而现实,却与之南辕北辙,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浇得他透心凉。
……哪里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欢喜,又哪里会想着与他复合,乍一和离,就陡然冷淡,在没了丈夫名分后,萧观音立与他疏冷的态度,深深地刺伤了他!
……和离之事,固然令人怒恨交加,但他这些年一直遭人算计,早习惯了旁人对他的恶意,习惯了时不时被|插冷刀,总之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事也如之前那些阴招一般,他宇文泓接招拆招就是,反正他是需与他们一直斗到最后的时候,斗就是了!
……他习惯了被人算计,被人插刀,因他宇文泓一直被人厌憎,旁人对他态度如何,他无所谓,他早已习惯,可萧观音不同,她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世上人都对他态度严冷,他也可半点也不在乎,可萧观音一与他和离,就避他不及、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的无情态度,真是叫他的心,都要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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