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安冷笑两声,这表情才像真正的齐棪。
按着话本子里,他现在应该勃然大怒,质问发妻:“浅浅肚里已有我的骨肉,魏华儿你自己生不出来,还敢妒忌她。你真让本王恶心,别以为你是公主,本王就不敢拿你怎么样。”
接着她会一把鼻涕一把泪,毫无尊严到就跟没男人要,被人下了蛊一样地苦苦解释,说自己有多爱他,不可能害他爱的女人和孩子。
没料到齐棪非但不听,还动手扇她这张金枝玉叶倾国倾城的脸,一定要休了她。将她挂城墙上晒三天后,才发现她怀了双胞胎,他悔不当初,把刀刺入自己的……
扯太远了,翊安收回思绪。
事实上,齐棪以极其温柔醇厚的声音,对封浅浅道:“就算不刮花你的脸,你也不至傻到以己短比人长,与殿下争相貌。她何必多此一举,嗯?”
封浅浅:“献枝哥哥?”
翊安:“……”男主戏词不对吧。
“若真想威胁你,应该剁了你这双巧手,让你再种不出这些花草来,成了废人才是。”齐棪思路清晰,语气轻快,说完还兀自笑了笑。
封浅浅身子一僵,松开抱他臂膀的手,往旁边退了半步。
翊安疑惑地看了眼封浅浅,又疑惑地看了眼齐棪,忍不住开口礼貌地询问齐棪:“你还是个人吗?”
封浅浅勉强收起可怜兮兮的模样,“公主莫怪,我与献枝哥哥许久没见,说笑罢了。”
“放心,”齐棪替翊安回道:“公主自不会为这点小事怪你,今日来可有事?”
封浅浅笑着道:“献枝哥哥许久没去看浅浅,浅浅想您定是公务繁忙,特送几盆花来给您养目。”
“嗯,看到了。”齐棪扫了一眼那几盆花,“今日风大,早些回去吧,我与公主还有事要谈。”
封浅浅脸上霎时露出失望的表情。
翊安只好在心里替封浅浅默哀:“今非昔比,你王爷哥哥已经疯了。”
封浅浅大概是某类话本子看多了,一身的戏,翊安瞧着就替她累。无奈齐棪从前就是个榆木,现在更加不解风情,风月情缘险些变成血腥刑事。
齐棪三两句打发走封浅浅,拉着翊安往里走:“风大,进屋说。”
翊安揶揄问:“不留人吃饭?”
他道:“离用膳的时辰尚早。”
翊安极少来他府里,一来对他不满,二来是怕遇见封浅浅,徒添不痛快。其实他与封浅浅真没什么,他不常去,人家也不勤来,没想到这回将好让她碰上了。
还好公主大人今日心情不错,没为此生气。
翊安开门见山,将皇后的意思转述一遍,齐棪不假思索,一口应下:“去。”
翊安友好地提醒:“在玉奴眼皮子底下住大半个月,你的戏得从早唱到晚,万一露出破绽……”
齐棪笑:“殿下放心就是。”他求之不得。
☆、巧舌如簧
闲话说完,齐棪忽道:“棠婳的事,殿下已经知道了?”
“颜辞镜与我说过了。”翊安不是傻子,听他主动提,凤眼一扫道:“你还是觉得,跟氿仙阁脱不了关系?”
齐棪摇头,默声将她带到书案前,把他方才细看的一叠纸拿出来,“棠婳十多岁时家境中落,是个识字的姑娘,平日里最喜誊抄诗词歌赋。那张岸鹤讨她所好,两人书信往来颇多。”
看得出来棠婳对这些诗词极为上心,所用纸笺皆是上品,翊安夸道:“她的字很不错。”
秀丽而不失风骨,比一些自称大家闺秀的人写的都好。
“她房中有书案,长期习字,闲来除了练歌舞,便是拿笔。”
说到这里,齐棪颇为欣赏地对翊安说:“氿仙阁的人很聪明,棠婳死后,房间里一切陈设都没有乱动过。这些书信收纳在木盒中,诗词还摆在书架上。”
翊安耐着性子细细看了一遍,算是笼统了解到前因后果。
那张岸鹤对棠婳一见钟情,从一帮纨绔之中脱颖而出,得了美人芳心。但他有人命官司在身,不能随意出门,两人只好时常通信。
写的都是些风花雪月的情话,棠婳有时会说自己这些时日练了什么歌舞,听了哪些趣事,而那张岸鹤便只写思念之情。
不难想象,他是在被人保护着,亦或是监视着,很多事情不能随意说与人知。
最后一封信里,张岸鹤跟棠婳约好时间,并说三日内若自己没去赴约,一切就当没发生过。
看来他也知道,刺杀齐棪无论有没有得手,他都未必能全然脱身。
从棠婳誊抄的诗词里得知,她最喜欢前朝诗人百里琛的诗,抄了近百来首。
翊安分析道:“至于词,她没有特别喜欢的词人,倒是对‘阮郎归’情有独钟,这个词牌名有什么深意吗?”
“查过,没有头绪。”齐棪坐在太师椅中,“这是目前全部的线索,如若确无要紧,那棠婳便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风尘女子。张岸鹤躲躲藏藏,心里压抑已久,碰巧喜欢上这个姑娘,想脱身带她远走高飞。”
翊安看着他的眼睛,了然一笑:“前提是,氿仙阁没有做手脚,这些东西不是筛选后的。”
“殿下英明。”齐棪诚挚地笑道。
长公主殿下破天荒地留在王府吃饭,厨房自是好酒好菜全端上来。
翊安看了眼满桌的大鱼大肉,痛心疾首:“真没想到,境宁王平日躲在府里,一顿饭奢靡至此。这要让司马甄和御史台那群老头知道,一定上书参死你。”
齐棪正色道:“我一人用,几碟菜便是多的。今日招待贵客,情有可原。”
“巧舌如簧!”翊安学着司马甄痛心疾首的口气,先把自己给逗笑了。
前几日宫里的事有了了结,原来是两个小内侍素日结下私怨,一时糊涂下药害人。
皇帝下旨将那下药的内侍腰斩,以儆效尤,又赏赐抚慰了那些被牵连的宫人。
御史台传来口信,替宫人内侍们和江山社稷来谢翊安。司马甄另附言说君子言出必行,但请她好自为之,一年内莫要无端放肆。
听听这混账话,哪像个臣子,老头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齐棪听到这结果,意味深长道:“扔个替罪羊当真敷衍人。”
翊安叹气:“意料之中。”
齐棪一夜浅眠,方起身便听人报:“连副指挥使到了,正等您呢。”
齐棪心知为何事,捏着眉心道:“问他吃过早膳没有,没吃直接来膳厅见我。”
连舜钦在家吃过才出的门,只好坐等齐棪吃完,满脸急躁,细看还带着不耐烦。
他查了几日,自觉浪费太多时间,语气不善地讽刺:“氿仙阁的嫌疑基本排清,只能说通缉犯跟婊……风尘女,天造地设的一对。”
齐棪问:“所以你已然十分肯定,棠婳仅是为情而死,而张岸鹤只是胆子大才顶风花天酒地?”
“不是属下肯不肯定的事,听竹卫办事看证据,证据就是如此。”连舜钦不以为然地回,又冷厉道:“王爷放心,氿仙阁这么个下贱地方,若真敢为非作歹,管他那里多少妖男狐女,多少贵人捧,我一夜给他扫平。”
齐棪慢条斯理地擦净嘴,起身拍拍他的肩,往厅外走:“舜钦,有话好好说。”
“是。”连舜倾收敛情绪,跟上他的步子:“王爷您想,棠婳若是没死,那些信件拿出来,她再随口解释几句,这事跟氿仙阁就没关系了。可棠婳偏偏死了,她一死,任谁都想得到氿仙阁杀人灭口。这是引火烧身,他们蠢啊!”
齐棪笑笑:“有理。”
“所以我认为,咱们不该再浪费时间查棠婳跟氿仙阁,还是得从张岸鹤着手。”
“张岸鹤死了,如何着手?”
这话不光是问连舜倾,也在问他自己。前世查到张岸鹤后,便失去了线索,再没能查下去。这辈子虽有所不同,居然也毫无收获。
连舜钦不服气:“王爷再给我一点时间,凡事总有破绽。”
齐棪哑然,想起前世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后来几个月没查出结果,生生砸了听竹卫的招牌。
虽说凡是有破绽,可有些破绽,即时并不能出现,你越找它藏得越隐蔽。
“我还有一事觉得纳闷。”
“何事?”齐棪在庭中将封浅浅送来的三辰花浇了一遍水,那碧蓝色的花瓣瞬间丰润起来。
连舜钦还记得魏思荣的原话,凝重道:“棠婳的尸首仵作验过,没有身孕。”
齐棪动作一停,皱眉问:“可是堕过胎?”
“也不曾。”
“那就怪了,拿这样一件事,来骗魏思荣有什么好处?”齐棪趁着浇花想了片刻,放下喷壶道:“再过两日,把魏思荣跟姜易放了。年关将近,已给足教训,日后他们那帮纨绔必会老实些。”
“是。”连舜钦正有此意,那两个纨绔一天到晚哭丧,又不能直接弄死,烦透了。
齐棪语气微微透着期待,“张岸鹤的事急不得,先放放吧。过几日我要陪长公主去宫里住些时日,年后方回。左司上下指着你,别全盯着这事。对了,右司的案子办完了吗?”
连舜钦幸灾乐祸:“还早,花指挥使那里近日门庭若市,他都快住在听竹卫里了。”
“这些人趁着岁末敛财,手脚不规矩,花燃自然要他们吐干净。”齐棪对花燃的手段极为了解。
连舜钦点点头,“王爷若没事吩咐,我就先回了,您好好在府养伤吧。”
“舜钦——”他刚走出几步,齐棪出声喊住他。
连舜钦以为他还有事没交代,忙凝神听,“您说。”
“下回见着公主,”齐棪斟酌了下,算是劝他道:“行礼后,看她眼讨个示意再走,否则她心里不舒坦。”
“……”连舜钦:“这是哪门子规矩?”
“翊安长公主的规矩。”齐棪佯装好心地说:“连我也要遵守,特给你提个醒。”
连舜钦诧异地看齐棪一眼,忍了忍,语气冷硬道:“记着了。”
说罢转身就走,显然心情不是很好。
旁人或许不晓得,连舜钦清楚,王爷长公主已貌合神离了两年。
长公主爱往氿仙阁跑,必是养了那里的小白脸做面首。大祁风气开放,她又是金枝玉叶的身份,本没什么,连舜钦却见不得水性杨花的女人;
王爷更好不到哪里去,表面正人君子,对公主体贴温柔。其实另置了宅子养外室,花了不少心力在那边照拂。
那女人喜欢种花种草,王爷便让他暗中托人,帮那封姑娘在上京城传出个名气。现在不少高门的夫人小姐,都常订她培植的花,封浅浅三字也算小有名气。
比如王爷庭院里的三辰花,连舜钦自家夫人也买了两盆,价值不菲。
怎么今日他倒看不懂王爷了。
连舜钦冷冷地想,估计又在做戏,过几日要入宫,想是打算提前找好感觉。
真是贵人之间一出荒谬的烂戏。
本以为“下次见到长公主”还早着,谁曾想,连舜钦王府的门还没出,便碰见那位规矩怪异的主了。
从前一年也见不到一回,现在每回来都遇上。果然好运半生难求,而霉运向来连连。
翊安见他冷着脸,毫不介意地扬声打招呼道:“连副指挥使。”
连舜钦上前定定站住,恭敬行了一礼,“臣见过长公主。”
说完抬起头漠然地看着翊安,眼白多于瞳色。
翊安笑容僵凝,她本是随口打个招呼,这丧星现在不走了是怎么回事?
“连大人有事吗?”她保持微笑问了一句。
连舜钦微微弯腰,头往前伸,冷言问:“您有事吗?”
那个“您”字被他加重,听着格外刺耳。
翊安茫然,想了一下:“我没事。”
“告辞!”连舜钦干净利落,半刻不多留地走开。
翊安:“……”什么情况,又一位吃错药的?
她去问齐棪,“我今天哪里不妥吗?”
齐棪上下看她一遍,看得想入非非,“经臣细看,无。”
“那连舜钦刚刚盯着我做什么?”她心有余悸,揣测抱怨道:“我定是哪里得罪过他,他忍无可忍,才变本加厉。你说这种人多讨厌啊,生气也不说个明白。”
“……”齐棪选择沉默。
☆、诸位请便
宫里已定下翊安夫妇腊月初九进宫,说是那日乃黄道吉日,一并洗扫了翊安未出嫁时居的礼宁殿。
翊安想着这一进宫少则二十多日才能回,出发前一日便去氿仙阁走了一趟。
旁人怎么传,她懒得管,但她跟颜辞镜当真清清白白的一对知己。每三五日一会,翊安说些高门望族里的糗事,颜辞镜说些风月市井的奇事,再规矩不过的酒肉朋友。
她方换好衣裳进主楼,挽骊扫了一圈道:“有敌情。”
翊安如临大敌,朝挽骊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二楼半隔开的小间里,一个坐姿笔挺的男人独坐在那,桌上放着一壶葡萄酒,两个玉光杯。
“我要吐了,我们王爷现在怎么这么闲?”翊安咬牙恨恨道。
未必是闲,忙的事情跟从前不同罢了,挽骊心想。
“要过去打招呼吗?”
“别,若在一个陷阱里掉两次,那我连野猪也不如。我偏不理,咱们直接上楼去寻人,他又能如何?”
翊安嘴角扬起一个得意的弧度,朝齐棪方向挥挥手,意思是再见了您。
远远的,齐棪优雅地点点头,气定神闲地倒了杯酒。继而将目光锁在楼下台子上的舞姬身上,像是只来消遣一般。
翊安忍不住看了眼那群舞姬,薄纱轻掩,纤腰长腿,面若桃花,她一个女人也情不自禁动心。
不禁唏嘘:“这地方,来过一回的人,必定有第二回。齐棪也不例外嘛,还与我装老实人。”
上了三楼去,余香满厅却冷清寂静,没见着颜辞镜的人影。翊安找到相熟的公子程沉,问他:“你们阁主呢?”
“魏公子,”程沉听得出她的声音,漂亮的脸上带着忧色道:“阁主与邓五先生,一早被请去了听竹卫,不知何故。”
翊安对此事毫不知情,一张脸顷刻冷了下来,转身便去找齐棪,也顾不上之间方才说的话。
齐棪见她这么快就下楼,了然一笑,将自己方才倒好的酒从桌上推给她,“氿仙阁名不虚传,佳酿果然醉人。”
翊安笑不出来,压低声音道:“你捉他干什么,找到什么证据了?”
“未曾。”他挑眉道。
“那是何故?”
翊安模样本就精巧,素日爱笑,笑起来便是明朗中有着三分的妩媚。眼下心里不痛快,半张面具下的眼帘微垂,嘴唇紧抿,颇有些不怒自威的仪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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