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笑意褪去,摸了摸自己颈间的方巾,小声嘀咕。
“丈夫差点丧命,她不在府里陪着就罢了,还打扮得这般雍容华贵,在外风情万种地对男人笑。齐献枝娶了这位殿下,活该短命。”
翊安跟齐棪身在两地,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喷嚏。
齐棪的书房里,连舜钦拿着两年前的通缉令和相应卷宗,“王爷所料不错,刺客正是两年前行刑路上被劫走的张岸鹤。通缉令放了这么久,原以为他早逃出了上京,没想到胆子这么大。”
齐棪翻着卷宗。
张岸鹤,原是禁军中的一位统领,军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前程似锦。
其妻早逝,独自拉扯一双儿女,原本还算过得去。然而儿女同时染病不治而亡,他一怒之下竟杀了医馆十数人。
当初已经束手就擒,却在行刑路上被劫走,从此踪迹全无。
虽说有些细枝末节与前世不同,但并非面目全非,比如刺客就还是这个人。
齐棪问:“舜钦,你内人有身孕了吧?”
“啊?”连舜钦正想着怎么破这个案子,被齐棪猛然一问,纳闷了半响,“王爷怎么知道,内子未满三月,胎没坐稳,家里未曾往外说。”
果然。
齐棪诚恳对他道:“这回是个儿子,早做打算,取个好名。”
连家三代单传,到连舜钦这,前两胎都是女儿。前世儿子出生,连家上下宝贝的什么似的,取名叫连家宝。
把齐棪跟花燃及一干听竹卫笑了好几个月,人家普通百姓,通点文墨的也不兴这么取名字了,更何况他从二品的副指挥使。
“哟,”连舜卿又惊又喜,语气却不自觉带着一贯的讥讽刻薄:“王爷,您什么时候对算命感兴趣了?”
齐棪玄乎道:“天赋异禀。”
“嗐,别说我儿子了,这张岸鹤跟您有过私仇吗?”连舜钦从话里绕了出来。
齐棪摇头,前世他就调查过,“明里暗里都不曾有,连话也没说过几回。”
“也不该是旁人雇凶灭口或是报复,这半年来,咱们左司没处理过大事。临到岁末,最大的案子也就那两个公子哥为争女人打架。
倒是右司,最近在查各部的贪污腐败,触到不少大人物的利益,要刺杀也得刺杀花指挥使吧。”
若花燃在这,估计一刻也忍不了,当场就能把他掐死。
齐棪还未开口,连舜钦又有猜测:“会不会是别国派的人?南陈,东盛,西凉,哪个都有可能。”
“更不像了。”
“的确。”连舜钦自我否定:“听竹卫手段虽狠,与这些小国却不相干,最多也就是抓细作抓的厉害。若因这个,杀您一个有什么用,花指挥使也得死才成。”
也不知道他跟花燃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反正齐棪当初把连舜钦提拔上来,就是看中他的嘴欠和目中无人,办事说话从来不留情面。
好极了。
齐棪气定神闲地说:“不错,吾虽是境宁王爷,齐家的兵权却早被我父王交了。虽是左司指挥使,死了也就死了,朝中不缺可用之人。这回刺杀,除了差点让我们家长公主守寡之外,真不知何用。”
前世只这一回,他没死,也没来第二波刺客。
故而让人摸不着头脑,就跟谁心血来潮似的。
连舜钦豁然开朗,一拍桌子:“会不会就是为长公主而来?”
“仇人?”齐棪不赞同:“翊安虽跋扈,倒不至于。”
“什么仇人,有仇那得去杀公主,杀您干嘛。”连舜钦说话难听:“或许是面首、姘头什么的。那氿仙阁,长公主没少去。”
齐棪被气得一个恍惚,正色骂道:“愈发放肆了,殿下也敢编排。”
那是他的媳妇!
连某不死心:“您想啊……”
“里面谈完没有,本宫绣花都比这快,等半天了。”翊安在外喊道。
连舜钦跟见鬼一样,猝不及防,悻悻地闭上嘴,“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齐棪起身去开门,语气宠溺:“她哪会绣花啊。”
☆、毛骨悚然
翊安带着两个资历深的御医从宫里出来,直接进了境宁王府。
王府的下人们见到长公主殿下,震惊之余,匆忙行礼后抬头看了眼太阳。
嗯,它老人家还是从东边升起的。
寻常的奴仆对翊安与齐棪的关系深浅自是不知情,平时里还私下议论,说公主王爷感情虽好,公主的架子却太大了。
从来只有王爷去公主府的份,十足的受气包驸马样,公主殿下半年也不来王府露一面。
没想到今日突然就来了。后面还跟着俩御医。
齐棪生龙活虎,与平日没什么不同,再加上没刻意往外放消息,府里没几人知晓他受伤。
大家看着这俩要给王爷问诊的御医,脑袋一个比一个灵活,当即就反应过来了。寻思着公主与王爷成亲快两年,按理早该有个小世子了,没想到这毛病出在王爷身上。
一番唏嘘,目光饱含同情。
翊安还不知道那些人脑补了许多的曲折情节,听侍卫说齐棪在处理公务,便端了茶,怡然自得地等着。
还不忘跟那两个御医闲谈打发时间,免得人家打瞌睡。
两刻钟后,她忍无可忍朝里面喊了句话,果然有用,齐棪立刻走出来问:“殿下怎么来了?”
翊安等得不耐烦,扬了扬下巴,示意那两位御医是今日的角,“陛下不放心,让两位大人再给你看看。赏赐的补药都扔给管家了,你自己看着办。”
说罢眉眼一挑,朝齐棪身后走出的人打招呼:“连副指挥使。”
“臣见过长公主。”连舜钦倨傲又老实地行过礼,说了句告辞,大步离去。
翊安盯着他的背影问齐棪:“我是长得难看吗?”
齐棪跟那两个御医对视一眼,无奈地摊开手,意思是让两位见笑了。
他当着外人面,愈发嘴甜道:“殿下若算难看,大祁谁还敢说自己好看?”
“可连舜钦刚刚都没正眼看我啊。”翊安没空骂齐棪戏瘾大,“回回见到他,我都觉得我欠过他钱,还顺道调戏了他老婆。”
齐棪干笑两声:“舜钦就是那样的脾气,殿下莫与他计较。”
翊安郁闷,听竹卫里还有正常人吗?好好一个地方被这群人把持着,难怪大祁上下闻风丧胆。
她今日也算流年不利,这一会功夫,把齐棪,花燃,连舜钦,见了个遍。
齐棪坐下,由御医把了脉,在被要求脱去上衣,查看伤口时,他跟翊安无言对视了会。
翊安一头雾水,催促道:“你看我干嘛?都等着你脱呢,别耽误大家时间。”
齐棪:“……”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御医毕竟是宫里来的,回去陛下保不齐还要问话,齐棪不敢当着他们的面与翊安表现出生疏来。他故作淡然地笑笑,开始宽衣解带。
屋里炭火够旺,衣服一脱倒不算冷,就是翊安贪婪的眼神把他看得毛骨悚然。
前世他们坦诚相见时,齐棪记得她说,很喜欢自己的身子。衣服褪尽时,她看见便想要。
彼时齐棪将她按在身下,“殿下在调戏臣?”
翊安不着寸缕,却从容道:“驸马不喜欢吗?”
“臣喜欢,故今夜任殿下索要,要几回都成。”
翊安看到胸前那个伤口,心安了大半。真不敢相信那么大的剑伤,几日功夫就能好得差不多,齐棪还真不是个人。
不过别说,他这身材果然不错,瘦而不弱,白净漂亮。
不讨人厌的时候,她家驸马爷的这脸跟身子,真算是上上品。吞口水。
两名御医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查看一遍的结果,仍是已无大碍。惊讶之余,只说是祖先保佑。让境宁王好生在府养几天,吃点补品,多睡几觉。
送走御医后,齐棪问翊安:“宫里的事都妥当了?”
“何止妥当,你信不信,不出三日,替死鬼便出来了。”
齐棪:“陛下心中有数。”
“你说幕后之人大费周章,图什么呢?并无益处啊。”她百思不得其解。
齐棪反问:“如果陛下杀了那批宫人会如何?”
翊安低头想了下,“御史台狂谏,宫内人心不稳,宫外难得民意。虽说名声不会好,可没有什么大事。”
“若再经有心之人一传呢?”齐棪道:“翊安,前朝的教训你可记得?”
北风愈发地大,寒意划开薄嫩的肌肤,刺进骨髓之中。
前朝乃严家天下,最后几年里,蝗灾旱灾水灾接连不断,举国饥荒,流民数十万。
彼时君主暴虐,不得人心,直接成为天下大乱直接的引火索。一传十十传百,各地纷纷起兵。
齐棪凝重道:“但愿我们杞人忧天了。”
谈完正事,齐棪说王府后园的红梅开的正好,问翊安要不要一同去看看。
翊安看他一眼,后者诚挚地做了个请的姿态,没有半点坏心的模样。她横竖发闲,颇为赏脸地跟去观了一番。
正直寒冬,园子里种满了梅树,尚是张扬艳丽的时候,翊安夸梅花长得喜人。
齐棪见她喜欢,便趁她在假山上的亭子里坐着观赏时,亲自去折了两枝回来。
“哟,驸马好雅兴。”翊安被那红梅诱去了目光,说笑间眉眼妩媚,步摇灵巧地摆动。
“一枝送去我卧房,安置在榻边矮桌上的瓶子里,另一枝送去公主府。”齐棪交代完下人,对着她含蓄地弯了弯唇:“且风雅一回。”
齐棪是个不喜大笑的人,那张不丑的脸上,时常表情匮乏。从前翊安见到的,无非就是端庄寡淡,或是皱眉冷面两种。
偶尔对她笑容满面,那也是在人前装模作样,她看见就恶心。
今日他脸上的笑意虽未曾多深,只弯弯眉眼或嘴角,可她知道他不是在演戏,他是真的在笑。
她忽然觉得梅园一行像场不真切的梦。
逛完园子,翊安疲乏,告辞前道:“我回去寻个瓶子插花,也安置在榻边,夜里伴着梅香睡,定有个好梦。”
过了绿漪桥回到公主府,翊安还回味这一下午的事,“挽骊,我今日跟齐棪在一起这么久,一句话也没吵。”
挽骊“嗯”了声:“奇事。”
翊安用食指点着额边,对挽骊道:“我现在怀疑他身上的伤好得那么快的原因,是因为真正的患处在脑子。”
“……”挽骊沉默了下,说:“没什么不好。”
“也是。”翊安心道反正比从前好,抬头看了眼天色:“就是心里直发虚。”
所有的反常,必有因果。
送走翊安后,齐棪独自回了住所,一言不发坐在榻边。好一会,他才理清思绪,弯腰看那枝艳丽的梅花,心里来来回回重复她最后说的话。
也不知道,她屋里的梅花可也是这样,放在素净的白瓶里,一枝艳冠满室。
齐棪凑近嗅了一口,自顾自笑,坚信自己今夜也会有个好梦。
这些时日他睡得很不好,一闭眼全是前世的噩梦。醒来后,看着周围的一切,常常分不清楚,何为梦境,何为现实。
只有看见翊安的笑容,他才确信,噩梦已逝。
翌日一早,齐棪骑马去了听竹院,连舜钦黑脸道:“王爷怎么不保重身子,难道连这两个纨绔,你都不放心交与我处理?”
齐棪拍拍他的肩膀:“舜钦,你错了,看着轻松的事情,未必就很好办。”
安平侯的嫡孙魏思荣、礼部尚书之子姜易,岂是一般的纨绔。
氿仙阁是上京有名的风月场所,却素来清雅,里面的姑娘、公子只陪客不侍奉。
但若肯多出银子,便能带出去半日。这俩公子哥正是为一个姑娘争风吃醋。
魏思荣那日带了姑娘棠婳出去,被姜易撞上,两人言语间起了龃龉。
两边的家丁小厮都是打架好手,砍打起来,伤到了几个无辜百姓,还惊了清河郡主的驾。
这实在不是大事,赔些银子,上门道歉便能过去,何至于动用听竹卫上门去抓人。
皇帝无非想敲打这些人,让他们知道无论姓魏还是姓什么,这巍巍京城,都不是他们放肆的地方。
敲打就必须用刑,否则无异于白来一趟。
这俩小子都是家里的宝贝,若只有连舜钦一人审讯,到时带着一身伤回去,两家怨气必集在连舜钦一人身上。
齐棪出面,多少转移了些仇恨,起码让他们清楚,这是听竹卫在为皇帝办事情。
魏思荣被关了几日,茶饭不香,身上又结结实实挨了几顿鞭子,活像个满身伤痕、披头散发的乞丐。他见到齐棪才算看见盼头,狂喜道:“姑父!”
按辈分,安平侯跟皇帝、翊安一辈,魏思荣得喊翊安一声姑母,喊齐棪姑父。
齐棪很钟意这个称呼,像把他跟翊安拴在了一起,“你倒嘴甜,早伶俐一些,何至于进来。”
魏思荣早悔的肠子都青了,“我冤啊姑父,全是姜易那小子找茬,我气不过才打他的。”
齐棪去看过了,姜易遭的罪不比他少,到底是先挑事的,又不姓魏。
“那姑娘就那么好,值得你们这般争风吃醋?闹成这样,满京城地当成笑话传,你祖父、父亲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你可知御史台这几天,写折子参了安平府和姜府多了本?”
“谁说不是呢,姑父,打完后我就知道坏了。就算您不把我抓来,我父亲也是要把我打死的,这回丢人现眼丢大发了。”
魏思荣在牢里的反省效果甚好。
“但错还是在姜易,没有他,我怎么会犯事。那日棠婳姑娘说有人给她赎了身,要带她离开京城,她走前想再陪陪我,就当感谢我对她的照拂。
姜易看见了就酸,他素日里请不出来的人,被我轻易带出去了,就跟我用尿滋了他脸一样。”
齐棪对他们这些污糟事没兴趣,却觉得魏思荣这小子说话有点意思,“那姑娘既被赎了身,却还陪你出去,那男人难道不介意?”
“姑父,绝不是我逼良为娼!”
魏思荣如今神经异常敏感,生怕齐棪误会又给他来顿鞭子,“我装模作样地问过,棠婳姑娘说她的鹤郎不拘小节,还说她已经怀上张家的骨肉,鹤郎什么都依她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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