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上还顾着仪态,只态度转为冷淡道:“为何不派人早告诉我?”
“早说无益,臣不是好端端的站在了公主面前。”
遇刺时他就晓得情况不好,只是还在与她吵架,不肯立即回府。
一是赌气,二是不忍让她担心。再加上他的伤口不知何故,愈合得极快,才几日功夫,已好了七成。
翊安明白他的意思,大概是:只要老子没死,就跟你没关系。
她会意,冷哼一声。末了沉思片刻,试探他道:“你怀疑是陛下派的人?”
“不是。”虽然前世他曾无比失望和痛恨,疑君不仁,连带着不知怎么面对翊安。
而现在齐棪十分坦然,对上她复杂的目光,“陛下若要杀我,不必如此。”
有谶语在先,一旦他出事,谁都会猜到皇帝头上去,包括齐棪自己。
既如此,还不如直接找别的借口处置他,以皇帝的性格,这比刺杀更痛快。
何况他重活一世,比谁都清楚,陛下绝不想要他的命。
“你可有眉目了?”
“正在查。”齐棪起身往她榻边走去,“近些日子上京恐不太平,殿下少出门为好。若要进宫,多带些侍卫。”
“知道了。”翊安打了个哈欠:“你过来干什么?”
齐棪坐在榻边,离近细细地端详她,此时的公主殿下眸子清澈如泓,还未历经风雨。他在心里发誓,今世再不让她委屈了。
“我既来了,殿下该留我吃饭。”
他面色当真惨不忍睹。
翊安被他盯得无处可躲,顺手把暖炉递给他,嘴欠地损:“吃完再顺便侍寝?”
放在平日,齐棪这装模作样的伪君子,听了此话会瞬间变脸。暴跳如雷地训她一顿,挽回尊严后再拂袖而去。
事实上,齐棪正盯着手中的绘彩小手炉,一张凌厉端正的脸上露出不相符的羞涩:“臣身子还没养好,殿下这般迫不及待,想是到了如狼似虎之年。既如此,臣……”
“齐棪,”翊安真的很想打人:“那刺客刺的是你脑子吧!”
如狼似虎?
她守活寡守得好好的,再守二十年也不是问题,谢谢。
齐棪一絮叨就到了晚膳时分,豫西嬷嬷让他留下用膳,就跟伺候新婚姑爷一般殷切热情。
翊安搞不懂,两年了,她跟齐棪已对彼此彻底死心,嬷嬷为何还在妄想。难道年纪越大,承受力越好?
等菜上齐,齐棪慢条斯理地喝着鱼汤,还是他喜欢的味道。
喝了半碗方开口:“陛下的膳食被下毒,尝膳内侍七窍流血而毙。今日殿下想说的,是此事吧?”
翊安点头,回忆皇后的话:“那毒,银针验不出,毒性潜伏时间又长。玉奴看奏折时无意打翻那碗汤,没令人再添,半日后,得了内侍死讯。”
陛下对宫人一向不算善待,出了此事,必是一场血雨腥风。
齐棪沉稳道:“御膳出事,非同小可。”
翊安叹了口气:“现已将御膳宫的人全部抓了起来,定有一番严刑逼供。说了,死的痛快。不说,生不如死。”
她心里不忍,此举太过残酷,最后的结果只会是:互相攀咬,枉杀无辜。
若在前世,齐棪定会表示愤慨,天子年少,性情暴虐则国祚难以长久,必会动摇国本。
而现在他只是冷淡道:“陛下乃天子,需得立威,若人人都敢往御膳里下毒,陛下何来安心?”
“话虽如此,可毕竟牵连那么多条人命。”言罢,翊安说了御史台那群老头的事。
听到他们的一年之约,齐棪面上忍俊不禁,心中却念:“景御三年,冬月廿三。”
上一世他的死期是景御五年的十月初九,大祁国的都城,上京大乱。
他还有时间改变即将发生的一切。
喝过汤后齐棪胃口大开,让人添了碗饭,“就算他们不求,殿下也会进宫,你做不到坐视不管。”
见他还算了解自己,翊安奖赏般地替他夹了几筷子菜:“你有何看法?”
“进宫。”齐棪抬眼看她,“因为陛下查不出真凶。”
前世此事最后被囫囵了过去,最后不仅没查出结果,还枉死数百无辜的宫人。
以至于君王的残暴深入人心,后成为动乱的由头之一。
翊安眸子一亮,“你能查出来?”
“可以一试。”
齐棪吃过晚膳另有要事,也不多做纠缠,自觉回了王府。
临走前,翊安送他到门口,含情脉脉地演戏道:“既然驸马执意要走,本宫就不留了。”
齐棪作为一个男人,并无什么莫名的男儿气概,“臣受重伤,有心无力,今夜不能侍奉公主了。”
翊安深知自己该接话,却陡然莫名地红了脸,一直到齐棪走,也没好意思再搭腔。
齐棪心里暗笑,小姑娘还是嫩了些。
不过来日方长,他相信很快,他就会做她真正的夫君,到时定会侍奉好她。
翌日一早,翊安梳洗打扮后,乘轻辇独自进了宫。
齐棪大难不死,伤口愈合的虽快,到底怕留下病根。这段时日需好好在府静养,便没陪她一同入宫。
若按他的推测,此事不难办,且宜早不宜迟。
宫里——
下过早朝,魏琇阴沉着脸回到殿中用早膳。赐刑司那边忙至现在,什么消息都没,让他大为不快。
刚放下筷子,便听内侍通报:“陛下,长公主求见。”
魏琇没答,冷脸摔碎了手边的青玉碗,怒火难忍,咬牙阴恻恻道:“朕说过,公主进殿无需通报,直接请进来!你们的脑袋若不想用来记事,不妨剁了去喂朕的御犬!”
小内侍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声音发抖:“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那边翊安已经忙被迎进来,看见这一幕,笑着问:“玉奴,怎么一大早也有火气?”
魏琇听到姐姐的声音,转瞬放颜笑出来,语气无奈:“皇姐,哪里是朕火气大,都怪这帮奴才太蠢。”
少年天子这一笑,驱散了刚才的阴郁之色,方显得英气俊朗。他身着朱红双面绣金线的龙袍,金冠上镶嵌着血色宝石,玉带长靴,威严尊贵。
翊安道:“是我怕扰到咱们陛下,这才让他们进来通报。早知道陛下会生气,我便直接进来了。”
“这是皇姐的家,就该直接进来。”魏琇扶她坐下,亲自倒了杯茶。
“安平侯在外面候着,可是有事?”
魏琇冷笑:“他那纨绔孙子闯了祸,伤了好些百姓,这两日在求朕的恩典。混账东西们,朕早就想收拾了,让他们明白明白,这是朕的皇城,不是他们撒野的地方。”
翊安顺口夸了句:“陛下爱民如子。”
魏琇见到她,心情好了不少,关切道:“王爷受伤,皇姐一定心疼了吧?”
翊安不假思索地皱眉,幽幽道:“我不心疼他谁心疼他,伤口那么深,我看到眼泪就掉下来了。玉奴,你姐夫他要是出了事,我这辈子可怎么办啊!”
她说着酸牙的瞎话,突然想起,她还没问过齐棪伤口怎么样呢,不免心虚。
待会得带两个御医回去,给他好好把脉瞧瞧,心口的伤可不能闹着玩。
☆、活该短命
魏琇对亲姐的话深信不疑,且十分上心,向她保证:“阿姐放心,朕定会查出是何人胆大包天,竟敢闹市之中行刺境宁王。
他是我听竹卫的左司指挥使,大祁的驸马爷,对他下手,分明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见魏琇满脸腾起戾气,翊安知道不该再惹他。
柔声说:“陛下的心意我自是明白,但驸马到底没出大事,交于听竹卫去查便是。眼下当务之急,是查清御膳下毒之事。”
魏琇气还没消,语气僵道:“原来皇姐一早进宫是为此事。”
翊安无奈看他,似乎说他明知故问,“陛下说呢?”
魏琇忽而笑了两声,起身在殿中踱步:“朕确有所耳闻,司马甄那群迂腐老头,又去烦扰皇姐了。好在今日早朝他们倒算安静。”
宫外之事,没几件能瞒得过天子,翊安知道他不会不知情。
早朝能安静,八成还是因为惜命,虽然御史台就是群亡命之徒。
“谁让人人皆知陛下对我这不成器的姐姐无有不应呢。”翊安笑得俏皮,把魏琇也逗乐了,才继续道:“就算他们不找我,我今日也打算进宫。”
魏琇唉声叹气,“连皇姐也要劝朕网开一面。”
翊安笑着摇摇头:“我并非来劝陛下,而是为陛下找出真相。”
“真相?”魏琇凝眉,疑惑地看向她。
“陛下若信得过我,便叫人配合我来查。不出半日,一定水落石出,还陛下安心。”
魏琇稍作思索,便扬声喊:“传高泉。”说罢对翊安道:“此事他在查,皇姐有话只管问他。”
翊安又建议道:“陛下不如把赐刑司的酷刑先停下,待查清后再行刑不迟。”
“阿姐最是仁善。”魏琇听了似乎很高兴,一时间无有不应,扭头问:“没听见长公主的话?”
立即便有内侍跑出去传话。
“奴才高泉,参见陛下,参见长公主。”
高泉是魏琇身边得力的内监之一,个子还没翊安高,身材微胖,圆脸大耳很有福相,颇讨人欢喜。
“陛下昨日何时打翻了汤?”翊安直奔重点。
魏琇盘膝坐在榻上,侧对着高泉,又替矮案那边的翊安倒了杯茶。
“回殿下,”高泉跪在地上,恭敬道:“宫人说,约是辰时二刻。”
“那内监是何时死的?”
“巳时末。”
近两个时辰,若是当日便能要人命的急性毒药,这毒性发作的又未免太慢。
翊安问:“昨日的鸽子汤可有剩余?”
高泉道:“奴才问过,宫人昨日倒了。”
“那内监的尸首可还在?”
高泉连忙点头:“尸首在,仵作已经验过,所中之毒是鹤顶红。”
翊安心知说到了关键,立即吩咐道:“把昨日熬汤的宫人放出来,让人看着她再熬一碗。过后往汤里放上鹤顶红,再用银针验其毒性。”
高泉的重点都放在审讯宫人上,指望着重刑之下撬开谁的嘴,找到突破口便能交差。
这会子被翊安一吩咐,虽是云里雾里,但不敢质疑,立即去照做。
宫人领了传令下去,魏琇尚不太明白:“阿姐这是何故?”
翊安轻声说与他听:“昨日那汤不是没验出毒吗?玉奴你说,今日端上来的汤,可否验的出来?”
魏琇一顿,猝然瞪大眸子,脑中轰隆震动,似是浓雾豁然散尽。
是了,昨日汤中的毒,银针既验不出,说明绝非一般之毒。可这鹤顶红并不罕见,宫中特质的银针按说能验出来,毒发时长也完全不符。
这说明——无论是他,还是盲目做事的高泉,都完全想错了方向。
他深深地看了眼翊安。
翊安陪魏琇下第二盘棋时,高泉进殿:“陛下,长公主,汤中的鹤顶红,银针一验便黑。”
魏琇清脆地落了一子,眼睛盯在棋盘上,缓缓问:“高泉,这说明什么?”
高泉兴冲冲道:“回禀陛下,由此可知,陛下的汤中无鹤顶红之毒。无人胆敢毒害天子。那内侍,是被旁的吃食毒死的,有人与他有私仇!”
魏琇脸色不变,与翊安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有数:“真乃奇巧之事。”
尝膳的内侍并非每日餐餐皆尝,而是轮换的,就算他在宫内有仇家,为何偏要挑今日?
难道那仇家不晓得,尝膳内侍一旦出事,牵连何其广。
另一巧合是,竟刚好遇上皇帝偶然没入口吃食,尝膳太监便中毒身亡之事。以致人人都以为,皇帝恰巧才躲过一劫。
若不是今日翊安进宫查,任凭如何审讯也不会有结果。
而旁人就算有此猜测,断不敢贸然提出来。
魏琇没再多说,下令把赐刑司中的一干人等都放了,着重去查谁与那内侍有私仇,毒从何来。
待人都下去后,魏琇才问:“皇姐如何得知?”
翊安心道齐棪真是个半仙,仅凭几句话便能推测出来。
她拿出事先想好的托词:“我只觉得此事有蹊跷。陛下身边都是千挑万选之人,膳食怎会轻易被下上毒。心中有此猜测,故而想来求实。”
魏琇闻言,不掩自豪道:“阿姐果然聪慧过人,若不是你,朕还不知要为此事烦心多久。”
“不敢,”翊安露出一副被恭维至心虚的表情,低头浅笑:“就算我不来,陛下也能想到这一层。又不是什么迷案,玉奴是被气着了,这才没想清楚。”
“怎能不气。”魏琇惆怅地盯着棋盘,却没再说什么。
殿外的安平侯等了一上午,见皇帝还是不打算见他,灰溜溜地回去了。
翊安则被留在宫里,与皇帝皇后一同用的午膳,午后方才出宫。
过宫门时,一名身着听竹卫朝服的男子迎面走来,满脸喜色地给翊安行了一礼。
脸上笑容之夸张,好似能在这见到翊安,是他今日最高兴的事情。
男子身着嫩绿窄袖锦袍,外罩藏蓝纯色大氅,颈间却围着一条大红的绸巾,这醒目之处恰恰应了他的名字——花燃。
听竹卫右司指挥使,皇后的亲哥哥。
翊安跟皇后处得像亲姐妹,对这人却没什么好感,只客气地点头回笑了下。
gu903();花燃走了几步,站在原地转身看了一眼,公主殿下已经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