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未遮九层,天未降九雷……师兄、师兄还没有羽化,他会回来的,我和孩子都在等他,他一定会回来的……”
然西辞的话还未说完,九天之上顷刻间云层叠累,炸开一声巨响。
“是天雷,降了……”玟陶已经疯癫,“只拉过西辞推向城楼外墙,“让他们给我住手!你快点传……”
轰隆一声打断玟陶话语,天雷直劈而下,玟陶仓皇松手避过。只是,西辞避不了,她于胸口生生挨过,血从口中喷出。
“不是师兄的……”她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护着腹部,抬眸望向天际,带着笑意的面容上,双眸中却现出绝望,“是七重天劫,是我……当年未竟的天劫……”
“师兄……”西辞抬起手,仿若要抓住什么。
天雷荒火重重落下,她已经维持不了人身,双足化成龙尾,被节节击断,鳞片更是层层脱落,血液喷溅流淌在白色的雪地中,鲜艳而夺目。
顷刻间,护城的神使,青丘君殿的掌殿诸神,九幽河上的八部蛮神,纷纷跃上城楼,各自施法营救,一声声“君后”此起彼伏。
只是,西辞听不到了。
最后一重天劫落下,她一直伸着的手终于垂落在地……
她仰面望向苍穹,身下白雪红流,红白参半,像极了她的一生。
半世逍遥鲜活,半世坎坷萧索。
原是恩爱两不疑,最惹天妒!
丛极渊上,珺林成功了。在气泽湮灭即将被魔魇吞噬的那一刻,他终于以毕生功法解开了梓丽明珠与蒙殷的纠缠,震碎他元神夺珠而出。
他看着掌中那颗光泽四溢的珠子,一万年来全部的思念、担忧、恐惧尽数散去,唯剩下对来日的无限期盼。
相阙亦走向前来,欣慰道,“有了此珠,阿辞便可重厉天劫了?”
“嗯!”珺林捂着胸口,微微额首。
“先前传令封城,亦是不得已而备之,如今回去,阿辞不知高兴成什么样!”相阙感慨到。
“我们快走!”珺林归心似箭,不欲多言,只招了祥云正欲离去。却见得八荒方向,云层叠涌,九天之上天劫残影犹在。
“方才可发生了什么?”珺林一颗心迅速沉下去,未等相阙与稷疏回应,便已经化出了浮涂珏。
珏上琥珀青石破裂,西辞情根已不再其中。
“阿辞!”珺林只觉周身血液瞬间凝固,整个人魂魄皆散。
他回到青丘时,澜印在城门口等他。
“阿辞呢?阿辞可在塔中?”珺林已经无视了周遭的一切,只抓着澜印问去。
“不在!”澜印摇头,“君后在合欢殿等您。”
“合欢殿……”珺林闻言,嘴角扯过一点笑意,转瞬消失于此处。
果然,他在殿中看见了他的妻子。
她穿着一身雪衫月袍,倚在床榻上。青丝垂腰,其中一抹落在胸前,杏眼明亮,唯额角金梅有些黯淡。身侧放着一个襁褓,孩子正在安睡。
见他进来,只抬眸道,“你回来,快过来看看孩子。”
“是个女儿,和我一样漂亮。”她娇嗔道。
珺林点点头,在床榻座下,却也未看孩子,只伸手想要抚一抚她的面庞。
却不料,西辞往后让了让,“先抱一抱女儿!”
“好!”珺林熟练地抱起孩子,一股婴孩特有的芳香混着西辞身上的冷香沁入口鼻。
“我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唯合。唯一的唯,合欢殿的合。”
“两万年前,我出生在合欢殿。今日亦在此诞下她,你会像爱我一样爱她,是不是?”
“对不起,师兄!阿辞只能陪你到这了。”
珺林的眼泪颗颗落下,滴在孩子面颊,引得她嚎啕大哭。他却再无心安抚她,只抬起一双赤红的眸子,看着面前逐渐模糊的影像。
“阿辞!”他抬手抚上她面颊,却是什么都没有碰到。
唯有她的样子,裂成万千碎片。
这原是,她留给他的一副幻像,与他做最后的告别。
孩子亦仿佛感知到了母亲的离去,越哭越厉害,在他怀中手足乱蹬着。只是他,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的妻子,八荒的君后,七海第二代君主,神界第三任司战之神,一生功勋,半生尊荣,然生时不过两万岁。
至此,神魂俱灭,是为羽化。
至此,世间再无西辞神君。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大结局!
第76章携手
珺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合欢殿,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只是在合欢殿的门口,澜印拦下了他。医药阁是七海属臣,从来只忠于七海的君主。
此刻皆跪在珺林前面,讨要一个说法,如何处置玟陶。
玟陶。
他听闻这两个字,掌中化出浮涂珏,细瞧了一会,只见上头成双成对的名字层层叠叠浮现,心中便涌起一股莫名的厌恶感。
半晌才开口道,“扔入九幽河水牢吧。”
然后,他便又继续往外走去。
孩子的哭声持续不断,几乎喘不上气,澜印抱着孩子追上去。
他便又停了停,却也没有看襁褓中的婴儿,只是补了句,“本君回来前,谁都不许碰她。”
珺林走了很久,澜印才反应过来,那个她,指的是玟陶。
珺林出了青丘城,过九幽,越范林,一路腾云到了婴梁谷。直到辛伏出谷迎接,他才意识到自己到了魔界。
“神君节哀!只是万里而来,不知有何指教?”
辛伏自是知晓西辞羽化,如今看着面前的白衣君主,虽仍是风姿无双的好模样,周身神泽仙气缭绕,然一双眼睛毫无生气,确切的说是死气弥漫,与游魂无异。
珺林听到一点声音,抬眸笑一笑,只是那笑意浮在面上,未曾盈入眼眶。
他亦静静地望着辛伏,眼中光芒越来越淡,琥珀色泽点点泛起,然后转瞬间便移至辛伏面前。
辛伏尚未反应过来,珺林已以雷霆之势绽开九尾,磅礴灵力抨击而上。瞬间震断辛伏筋脉,抬手捏碎了他的元神。
婴梁谷诸将皆出,然失了主君,不过一盘散沙,神族的少年君主白衣屠谷。
他终于想起,为何要来婴梁谷。
他看着躺在地上的魔界君主,轻轻合上他的双眸,温言道,“当年,便是你,拔了阿辞的逆鳞。她能原谅你,我不能。”
然后,他又一路前往羁崖山,蒙殷被他震碎了元神,尸身犹在。
稷疏未曾阻止,由着他将其化成齑粉。然后却始料不及,他竟挥手将尸身粉末撒入了四方。
“你疯了是不是?他尸身至阴至毒,且不说如此修道场和九州凡尘又需重新调伏气泽,便是你无故扰乱此间秩序,他日必受天谴!”稷疏怒道。
“必遭天谴,真的吗?”珺林的眼中竟然燃起一点企盼。
接着,他去了巫山,坐在巫山脚下捧着一本本古籍翻阅,咏笙和北顾想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只得含泪将西辞当年在此学艺时看过的书册一摞摞搬来。
他看得专注而认真,见到上头她的注释,便也添上两笔自己的想法,仿若同她对话一般。
书全都看完了,他看着对面仍旧空着的座榻,伸手摸了摸,起身去了七海。
从东海、西海、南海、北海外围四海,一直到央麓海、盐阳海、客刹海内围三海,他一一问过,可是各海守护神只是默默摇头,他们谁也不曾见过自家君主的身影。而七海的中心的摆月殿,他进不去,凌迦和相安闭关于此,毓泽晶殿封殿了。
他也没有强行破入,只伫立良久,转身离去。他实在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说他自己有女儿了,而他们的女儿却被他弄丢了。
最后他还是回到了八荒,只是青丘之地失了他气泽地调伏,早已是一片荒芜。他走在漫天风雪中,缓缓登上城楼。
他离开青丘已有百年之久,百年间大雪不绝。青丘各地属臣每日夜间施法化雪,如今城楼之上,阿辞的鲜血早已被冲刷干净。
他记得,这些年他游走各地,实在想她想的受不住了,便传水镜给医药阁的人,问一问他们阿辞最后的模样。
医药阁医官不辱使命,总是说得具体而细致。
他们说,她被困在荒火中,天雷将她的龙尾截成一段一段,将她的龙鳞一层一层逆转剥落!
他们说,她从记忆恢复的那一刻就开始喊“师兄”,一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她都唤着“师兄”,可是至死都没有人回应她!
他们说,那个孩子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生下来的,是她求着她们施法生生推出来!
……
珺林一遍遍想着他们说的话,跪在地上抚摸过寸寸土地,便如同摸到了她一般。
许久,他站起身来,举目遥望远方。
他的面上现出一点笑意,他往身侧看了看,竟看了西辞。她还未诞下孩子,依旧挺着高高的胎腹,却是眉眼柔和,笑靥如花。
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等了你好久啊!”
“是啊,我回来了。可是你,为什么还不回家?”他终于哭出了声,伸手抱住她。
然而,待睁开眼,自是什么也没有。
他泪水未止,却莫名笑出了声,然后跃身入了九幽河。
九幽河水牢中,玟陶见他走来,黯淡了百年的双目终于燃起一点光彩。她扑过去,想要抓住他,却被周身结界困着,弹了回去。
原也不要紧,只要见他还安好,她便知足了。
她膝行至珺林面前,只欢喜道,“臣下听闻君上灭了魔界,毁了鬼界蒙殷尸身,乱了修道场秩序,会遭天道惩罚,如今见君上一切无恙……我便知道君上定会无恙……”
“嗯,本君无事。”珺林点点头,还是一贯的温柔模样,甚至还冲玟陶笑了笑,“当是本君作恶不够,天道还不愿惩罚!”
“君上如何是作恶,君上做什么都是对的!”玟陶安慰道。
“这之前,本君不曾做过恶。”珺林蹲下身来,隔着结界同玟陶对面而坐,不似君臣,竟似多年老友。
他言语无波,声色无澜,平静道,“本君同本君妻子幼承庭训,为天地立心,为九州立命,为诸神司法礼,为万世开太平。便也一直恪守此训,将生命大半的温暖都奉给了道和义。留得仅有的情感,交给彼此。故而,本君以前便一直不懂,我们没有做过恶,为何命途会这般坎坷?为何阿辞要受细碎苦痛无休无止的折磨?为何本君爱一个人,要爱得这般小心翼翼?”
“如今,本君明白了,大抵就是因为我们没做过恶,所以才落得如此下场。”
“既如此,为善不得善终,为神已经无力,且让魔渡众生吧!”
“君上,你……”玟陶看着起身站起的人,亦看着子盘从自己身侧被牵引出去,不禁惶恐地望后退去。
她并不畏惧死亡,然而她已经猜到了珺林想做什么。
果然,珺林亦化开了母盘。子母盘一起现出身形,合为一体。然后,他推掌珏上。很快浮涂珏裂出万千细缝。
“不要……”玟陶扑过来,撕心裂肺地喊道。
饶是她知晓珺林此举,但当真的看见浮涂珏毁于自己面前,尤其是他以此自戕,她根本无法接受。
只觉半生所爱,一生信仰,瞬间崩塌。
原来,他以这样的方式,报复她,报复这个世道。
“如你所言,阿辞上不了浮涂珏。既然她得不到的东西,天下人就都不用得到了。”珺林掌中发力,与天道一同化世、承载了亿万姻缘福祉的浮涂珏开始破裂。
不稍多时,只听一声轰鸣,玉石塌裂,碎成一地齑粉。
玟陶跌做在地上,只淡淡道,“事到如今,君上可否容臣下在多问一句?”
珺林没有出声,只立在原处。
“世人相爱,十之八/九是因初见。便如臣下遇君上,当年方丈岛上沧海碧空,君上白衣如雪,如此一眼万年。那么西辞神君呢,她同您的初见又是如何,如何得您这般痴狂?”
“我与阿辞……”珺林擦去唇边血迹,满眼皆是温柔情意,“阿辞出生在青丘合欢殿,生而爱哭,非本君抱不可。本君一抱她,她便止了哭声,朝我欢笑,这便是我们的初见!”
珺林转过身来,面上笑意更甚,“捧在手心长大,于他人或是只是夸张的宠溺,于本君原不过是实打实的写照罢了。”
“阿辞,便是本君捧在手心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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