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个不孝子,你妈已经同意了,这是你妈的遗愿!”梁清斋心脏绞在一起,面目狰狞地吼道。
梁宥脚步一顿。
“我有没有骗你,你去疗养院问一问她就知道。梁宥,你想你妈死不瞑目吗?”
梁宥握着拳头,紧紧地闭上双眼。
在没人看见的黑暗里,他将唯一一道泪痕重重拭去。
不知过了多久,梁清斋撑过刚才生死一线的考验,胡乱打翻桌上的茶水,狼吞虎咽地牛饮起来。他一面抚顺胸口,一面找药瓶。
这时,他听见梁宥的声音。
“好,我去西江。”
第67章
祝秋宴提着一篮石榴穿过熟悉的花海,远远看到一团身影正蹲在下马石旁,一个男孩站在旁边,两人正说着什么。
走近了,他看到那块被摔成两瓣的仰山堂匾额。明明刘阳已经叫人收了起来,也不知道她从哪里翻出来。
舒意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逆着光眼睛微微眯起来,有点惬意的样子,拉着尾音声音软和:“你回来啦。”
祝秋宴脚步一顿,很是受用地笑了起来。
“嗯,刚去酒店那边拿了石榴,喜欢吗?”
“喜欢,就是有点难剥。”
“我给你挑出来。还有什么想吃的?我让酒店后厨送过来。”
舒意支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今天先不用了,下午我想回长明寺一趟,好几天没有消息,我怕明坛担心我。”
“那我陪你一起回去。”
“好。”
这两人旁若无人地眼神交汇,有甜蜜的电流在空气中传播,周梦安尴尬地咳嗽一声。祝秋宴才看到他似的,上前两步:“在说什么?”
周梦安说:“小意想找个办法把匾额修一修。”
“我那天……”当着周梦安的面,舒意有点不好意思。
原来也没想起这茬,刚好看见几个园丁抬着东西要去扔掉。挺大的物件,多看了两眼,才发现是她摔坏的匾额,她只好让他们先把东西卸下来,再想想办法。
正好周梦安来找她,两人就琢磨了起来。这是手艺活,他们外行,肯定搞不定,估计要去外面找个行家来修补。
不过周梦安还是建议她直接找原来刻字的行家,她正感为难,他就回来了。
“我也没想到它一摔就坏了。”
祝秋宴摸摸她圆润的后脑勺:“在外面风吹日晒好些年了,木头本来就脆弱,跟你没关系。而且这字……你也不喜欢,回头我再写一幅。”
“那我们重新想个名字吧,不要叫仰山堂了。”
“好。”
“改什么好呢?”
周梦安说:“不如叫香里永昼?”
祝秋宴和舒意对视一眼。
“怎、怎么了?是不是不太好?还是我太冒昧了,对不起。”
“不是这个意思,挺好的。”
舒意重复念了一次,觉得很符合千秋园的存在。一日炎夏永昼,士隐於书房闲坐,手倦抛书,伏几盹睡。万花香里,百年天光。
愿他们从今往后没有黑夜。
舒意拍拍手,问祝秋宴:“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你觉得好就好。”他的手臂搭在她肩上,宽松的衬衫,松松垮垮的姿态,笑起来还有那么一丝不怀好意的深意,让舒意想摘了他的眼镜,让他无处遁逃。
往他手背上拍一下,随即意识到周梦安还在,她又跟祝秋宴咬耳朵,悄悄地不知说了什么,祝秋宴蓦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周梦安。
从头到脚打量了三遍,仍是摇头。
不会吧?就算投胎转世,脱胎换骨,张靖雪看着也不像是会看《红楼梦》的人呀,一张嘴能提到香里永昼,书一定念得很好,说不定还是学霸。
这一文一武,差得也太多了。
祝秋宴在心里划定了结果,用眼神斩钉截铁地告诉舒意,肯定不是。
舒意小声说:“我们打赌,输了的人……”
“输的人亲赢的人一口。”
舒意推他:“那不是让你占便宜了?”
“怎么不是你占我便宜?毕竟我也青春年少,西江一枝花。”
舒意被他笑死了:“你真敢自己脸上贴金。”
“难道不是?我为你守身如玉这么多年……”
“你快别说了。”
一看周梦安已经不忍直视地悄悄离开了,祝秋宴放下石榴,从后面抱住她。舒意害羞地看了看周围,幸好没有人过来。
见他一时没有说话,她问:“怎么了?”
祝秋宴埋在她颈边,柔软的发丝像一双温柔手拂过他的面庞,午后阳光微醺,晒得人暖洋洋。他这样想着,好像可以想到地久天长,说道:“我觉得这一刻很幸福。”
舒意摸他的脸颊,像个傻子。
她说:“不会只有这一刻的,我们还有很久,等我老了你还这么青春年少,那我才是占了大便宜,希望你到时候别嫌弃我。”
“我怎么会嫌弃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跟你一起慢慢变老。”
舒意被她说得有点怅惘起来,人鬼殊途,他们会有将来吗?可眼前的幸福给人的感觉太强了,强烈到不忍破坏,她想了想,摸小狗一般揉揉他的脑袋。
“快松手,等会有游客过来看见,有伤风化。”
“你好迂腐。”
“也不知道谁更迂腐,对年轻女孩子一口一个小姐的。”
“哎呀,那是我对小姐的爱称。”
他越说越来劲,完全跟之前两种模样,黏人还卖乖,典型的得寸进尺,舒意生怕他又讲出什么虎狼之词,忙说:“我们先把匾额抬回去吧?”
祝秋宴不肯,抱着她又腻歪了一会儿,才勉勉强强松手。
舒意看石榴新鲜,想送给禅师和明坛,祝秋宴就让酒店多拿了几篮水果过来,临出门前突然得信,三哥走了。
就在今夜,凌晨才发现。
徒弟们手忙脚乱,午后才看到三哥的遗书,发现三哥把所有身后事和财产都交代给祝秋宴处理,又是一通争吵。有个寸头的小徒弟觉得这么吵下去不顶事,坐船过河来找他。
现在作坊里一团麻乱,舒意就让他先去处理。祝秋宴怕她东西太多拿不了,让周梦安去帮忙,又对刘阳交代了些什么才匆匆离去。
这次再和周梦安一起坐船过河,已然是别样的心情。
想起凌晨三点那一夜的初见,周梦安对当时的冷风,大河的湿度,天边的月,甚至两岸的灯火,小到这些细节都还有清晰的印象,他对舒意说那种感觉太震撼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可以给他那种明显被割裂的感觉,很冷酷,又很柔弱。舒意说:“那个时候我心里积压了太多的情绪,始终没能发泄出来。”
“我看出来了,你好像大病初愈一样,身体好了,心里还没好。”
舒意微微一笑,想起梁嘉善。
他一直都很好,在国外的小镇时每每陪着她散步,晒太阳,去海边捡贝壳,盯着她吃药,默不作声地把饭菜放在她房间外,这些举动总是在一个黑白的无声电影中进行,布景里的男女很少交流,身边只有环境的声音。
海浪声,汽笛声,洗画笔的水花声……
她不想说话,憋着情绪不肯发泄,他小心翼翼地守着她,整整一年的时间也不说话,其实不是没有想过要跟他和解,可以不提起那些过往的仇恨,只是像陌生人一样谈天气,谈理想,谈哲学,什么都可以,但每每她刚要开口,他就露出挣扎的神情,她就不想再继续下去。
如果说当年的谢意是在祝秋宴和谢家之间做选择,那么如今的梁嘉善就是在她和梁家之间做选择,一个已经成为过去式,一个正在进行时。她可以理解他的心情,爱着她,同时提防她,那么心力交瘁,那么悲从中来。
梁瑾病重或许是一个好时机,可以帮助他看清自己的心。
舒意想了想,对周梦安说:“这一年我常常觉得自己被困在一个玻璃瓶里,可以听到很多声音,外界的,我心里的,但我习惯了蜷缩在里面受到保护的感觉,不想出来。”
周梦安表示理解。
舒意讶异,他赶紧表态:“我真的可以理解,其实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向你暗示了,我们应该认识,这个说起来别人都会觉得我疯掉的经历,你或许能够接受。在我念初中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有另外一个人闯入我的生命里,搞乱了我原本的生活,我跟家长老师和老朋友都提起过,可他们都认为我学习压力太大,出现了幻觉,甚至送我去看精神科医生。”
周梦安双臂搭在汽船的护栏上,望着滚滚江流,陷入了回忆。
那段时间也是他对过去和现在的博弈。
非常痛苦,蜷缩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内,有外界的声音,也有内心的声音。他也曾一次次尝试说服自己,可他终究没能成功。
他爱上了梦里那个女子。
后来他凭着梦境里的印象,把她画了下来,偷偷地藏在一处,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对这个女子的爱意。
他很难理解灵魂与意志上对她统一协调的爱,只能寄托于前世情缘未了。
即便他转世为人,他对她的情还留在人间。
“很浪漫,很理想,也很魔幻,是不是?可我只有相信,才能说服自己不是一个疯子。我藏着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一直在寻找跟我一样的人,直到遇见你,我终于可以确认,我的选择没有错。”
他笑了起来,明亮双眼犹如一团火,炙热燃烧着他对招晴的爱慕。
他盼着她能早一点回来。
“你说她还记得我吗?”他满含希冀地问。
舒意有点踟蹰。
招晴爱张靖雪吗?她第一次给她针灸的时候说过,她是没有归途的人,她在等一个不会来的人。当时看着,如果她说的那个人就是张靖雪的话,那么她应该是爱他的。
可那个人是张靖雪吗?
第68章
舒意回到长明寺,上到禅师下到小沙弥们都在听法会,还有不少游客跪在宝殿外旁听,里面也邀请了不少常年在寺中清修的香客。
中途禅师们会休息,彼此交流心得,舒意在这时被明坛招了进去。
穿过香客们之间的小道,她走到中间排的明坛身旁,小声说:“不知道今天办法会,也没提前问你一下,是不是打扰你了?”
“不要紧,经法都在心里,你怎么回来了?”上下一打量,女孩红光满面,她笑了,“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舒意微有点羞赧:“总要跟你和禅师说一声,对了,我还带了水果给你们。”
“不着急的话就先等等我,还有两小时就能结束了。”
“好。”
明坛又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那天你走得匆忙,从你裙子口袋掉下来的,不知道重不重要,我就替你先收着了。”
“什么东西?”
舒意一看,想起来这是收拾李榕桉旧物时发现的,因为写的是泰文,当时禅师给她翻译了一下,她转头就抛到了脑后。只隐约有点印象,似乎跟花市有关。
“梵音物语,嘎色。”明坛说,“泰国最大花市的老板,资产过千亿,整个东南.亚都知道他,你怎么会有他的名片?而且看质感,好像是很早以前的了。”
舒意摇摇头。
法会继续,她悄悄地退了出去。周梦安正在鸡蛋花树下,拉着她激动地说:“我以前来过这里,那次看见它,觉得没什么稀奇,今天再看它却怎么瞧怎么亲切,好像看它就像看一个人一样,是个熟悉的老朋友。”
舒意本来没有感觉,经周梦安一提,定睛看向这棵不断向上分开枝丫、绿叶茂盛的鸡蛋花树,也隐约看出了它的树形树相。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透过那层树干的躯壳,里面的相型似乎已经进入到垂垂老矣的阶段,有点要枯竭干涸的迹象。
她喃喃道:“它生病了吗?”
周梦安说:“没有吧?明明还很精神!”
“我怎么看到的跟你不一样?”
“那一定是你看错啦。”周梦安白净的脸上笑出两个浅浅的小梨涡,“我看它一定能长命百岁,等我们老了的时候,它还在这里。”
舒意被他的笑容感染了,也愿意相信这个结果。
她带着周梦安逛了逛,长明寺不大,前后五进,基本每位大名鼎鼎的神仙都有自己的金身宝殿,周梦安看着不像会信佛的人,却每经一座大殿就进去磕个头,念念有词说些什么。
舒意问他祈祷了什么,他捂着嘴窃窃道:“也没说什么,就是表达了下对各位大罗神仙的崇仰之情。”
“你该不会跟佛祖拍马屁了吧?”
“哎呀,看破不说破,给别人听到就不灵了。”
舒意被他逗笑了,两人逛累了又回到大雄宝殿,在长廊下等着法会结束。见她一直端详手里的名片,周梦安不免好奇:“你为什么一直看着这个?有什么特别的吗?”
“我也不知道,但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为什么这么说?”
金原与李榕桉早年常在中南,亚一带行商走货,做的大多是茶叶,棕油和橡胶的生意,对花市没有涉猎。
如果是这样的话,李榕桉为什么会有嘎色的名片?
嘎色在90年代就已经是称霸一方的豪强,以他在泰国的身份地位和影响力,如果他们有生意上的往来,她一定会知道,可她却没有一点印象。
金原和李榕桉从来不瞒着她生意上的事,从小就把她当继承人培养,他们唯一隐瞒过的只有一个——烟.草生意。
仔细想来,那段时间也就是出事前后。
原来她怀疑车祸是梁家动的手脚,一心一意把目光放在他们身上。来到西江以后,她试图寻找与梁家有关的线索,却发现他们在西部的产业规模很大,没有合适的切入点,竟跟大海捞针一般。
当初事出突然,周奕为了确保她的安全,躲着没敢跟以前的人联系。等她被舒杨收养带回北京后,周奕再去找寻车祸的线索,已然都被抹去了。
他不敢明面调查,私下里找过几个以前的老伙计,被告知他们都已经跟了金原最器重的二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