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嘉善紧咬牙关。
“早几年坊间盛传一时梁太尉的诗章,我侥幸见过真迹,太尉笔锋雄奇,颜筋柳骨,鸾跂鸿惊,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这封公文应该是出自太尉之手吧?”
“谢意。”梁嘉善急急道,他眼里起了火,却只燃烧了他。
见他如此反应,谢意心中猜想落实,看来他早就知道了。
她仍旧淡淡笑着:“你知道吗?在踏进红子坊前,在断绝与云中谢家的关系时,其实我选择了你。”
那时她放弃了当今徐家的天下,选择相信他,甚至想同他一起承担圣人的猜忌,可他却连夜派人杀了袁少夫人?
为什么?左不过追查袁今的死因下去,会牵扯到李重夔罢了。
“梁家投靠了李重夔,是吗?”
梁嘉善垂首道:“是。”
“李重夔与……”她闭上眼微微地吸了口气,才继续说道,“李重夔与匈奴勾结,合剿了袁家满门,以此逼迫圣人低头,以调兵为由交出半壁江山,是吗?”
梁嘉善说:“我事先并不知情,但我料想应当如此,否则袁家不会全军覆没。”
袁家一向忠心耿耿,也不参与党争,对圣人而言即是最后一张保底的王牌,可为了逼他就范,李重夔不惜叛国也要釜底抽薪,如此得来的天下他能安心吗?
“你、你们梁家和李重夔,迫害了我父亲,毁了整个袁家,逼死了我的晚晚,而当今圣人,呵,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尚不自知,昏庸无度,如何堪当大任?”
她忽而转头看向身旁一言不发的少年,“七禅,这天下还有我选择的余地吗?”
少年凝视着她。
他知道她不是在问他答案,选择与否,她心中早有思量。这是一场鸿门宴,既是梁嘉善的,也是他的。
“范增一去无谋主,韩信原来是逐臣。小姐,比起当今圣人,主上已万分宽和。”
“果真是你。”谢意笑了。
“小姐是如何知道的?”
谢意抬手,饮去半杯酒,目光凄迷地盯着月下婆娑的树影,说道:“筱雅临去前曾指向千秋园,我知道她一定是想告诉我什么。她陪在我身边多年,这座花园的一草一木她都很熟悉,还记得有一次我与她玩笑,说将来要在千秋园的花农里为她挑选一位夫婿,她娇羞地低着头,小声说她不嫁人,要陪我一辈子。”
谢意的目光动了一下,落在一丛饱满的、像贝肉一样的草本植物上。
那就是筱雅当时低头假装在摆弄的景天科石莲花,和紫罗兰女王有点像,仔细分辨又有不同,同科不同目,是从外邦引进回来的名贵花种。他们告诉她,它叫做蓝安娜,火焰杯。
也可以叫做“秋宴”。
“祝秋宴才是你的本名,对吗?七禅。\"
“小姐派人调查了我的身份?”
“原本不应该这么难调查的,不过有人刻意为你扫去了痕迹,去请江溪先生那一夜,我抱着侥幸心理问他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做秋宴的少年,他回忆起来,说有点印象,随后给我指了一些线索。顺着线索调查下去,我才知道原来秋宴就是你。你的阿婆很疼你,她曾烧火劈柴的酒楼仆役都知道你的名字,他们还说你文采很好,是个小童生。”
四年前,在她奇谋救驾的那一年,若不出意外的话,他会用赚够的束脩进入学堂,参加那一年的院试,成为秀才,然后在三年后的乡试成为举人,次年参加会试,以他之才蟾宫折桂,胜券在握。
若然如此,当日在浣纱河畔见到的新科状元,或许就是他了。
可阿婆突然罹难,从此他销声匿迹。再度归来时,朝堂风起云涌。
就在昨夜,姜利回来了。他循着线索一路调查,最后在南方找到了筱雅的母亲。筱雅的母亲透露了当年重病时救她的少年,这个少年通过筱雅,来到了一位小姐面前。
蛰伏,等待。
除谢融,利用谢家巨富引徐穹入局,他则作壁上观,以坐收渔翁之利。看似的黑,实则为白,看似的白,实则为黑。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和徐穹究竟谁是范增?谁又是韩信?或者他们谁都不是,只是他手中一枚棋子罢了。
“这几年你一直在青州?”
“是。”
祝秋宴看着面前的女子,犹如泅了水,变成一望无际的水波,渴望她投身进来,变成那颗挑起微澜的石子,但她始终淡淡地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平和,注视着他。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祝秋宴思来想去,结果已在眼前,那些过程还重要吗?他张了张嘴,因为无法吐露的隐情,他沉没了下去,好像是被一片沼泽给吞噬了。
他摇摇头,谢意再次问:“你真的什么都不想说?”
“谢意。”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见主公。”
“不必了。”
谢意说,“你们走吧。”
她的平静让人感到害怕,如果她想较量,他们或许还有胜利的成算,可当她放弃了一切的选择,用一种无法窥探的眼神随意打发他们的时候,他们才明白,真正的较量还没有来。
梁嘉善忽的看懂了她的反击,祝秋宴也窥见了她的刺芒。
他们离开千秋园,至谢府门前久久徘徊,梁嘉善终究没忍住问道:“她是否从未想过嫁给我?”
祝秋宴说:“是。”
梁嘉善笑了:“那你呢?”
“我只想要她活着。”
可如果她想死,那就是她给他的刺芒。
——
如果时间和空间
是永恒的巨流,
而你是一粒细沙
随着它漂走,
一个小小的距离
就是你一生的奋斗,
从起点到终点
让它充满了烦扰,
只因为你把世事
看得过于永久,
你的得意和失意,
你的片刻的聚积,
转眼就被冲走
在那永恒的巨流。
——穆旦《劝告》
舒意再次醒来天已然黑了,她坐在床边,目光像一只爬虫,锁在窗户的缝隙里,那里窝着一缕忧伤的月光。
她有种身体被抽干的空虚感,当装满了东西的脑袋忽然彻底地空掉之后,衍生出一种茫然的、不知所措的感觉。
她知道这种感觉不会持续太久,因为有新的目标正在酝酿。
她的脚离地面还有几厘米,脚尖去够的话可以碰触到实在的感觉,但她只是悬空着,在摸索与现实的距离,然后摸了摸后颈的位置。
梁嘉善进来的时候,有些讶异她已经醒了过来,更讶异的是她醒着居然没有任何反应,让他的心跳忽然漏拍了一下。
“小意。”
舒意转头看他,眼神里夹杂着柔风般的温柔,看不出更多的情绪。梁嘉善用早就想好的说辞,解释道:“我找关系拿到了手机定位的位置,现在没事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她的东西递了过来,一只手机和一枚袖扣。梁嘉善的目光考究地落在袖扣上,精巧的设计,牡丹花全是手工雕刻,天然之态栩栩如生。
舒意瞥他一眼:“你喜欢?”
“不是,只是觉得做工很巧。”
“是吗?”她没再说什么,把袖扣随意塞进衬裙的口袋里,起身问道,“我之前看到了巴雅尔的妻子和孩子,他们怎么样了?”
“已经离开了。”
“回蒙古了吗?”
梁嘉善摇摇头:“不是,她说要带孩子回俄罗斯,离开前她留了一个联系方式和电话给你。如果你有事的话,可以再联系她。”
“好。”
从值班室出来,舒意看到倚在门口的姜利。
男人的目光依旧如一柄锋利的刀,不管白天黑夜始终闪烁着寒光。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忽而舒意朝他笑了一下,姜利有点莫名,下意识摸了下鼻尖,没有脏东西吧?
见舒意只是一瞬,随后又变作平静的模样,他压下帽檐。
“周叔怎么样了?”舒意在他跟上来之后问道。
“情况不是很好,一时清醒一时昏迷。”
“在哪家医院?”
姜利报了个地址,梁嘉善在旁边说:“你被关了一天一夜,还是先回去休息一下,再去医院看他吧?”
“没关系,我不累。”
她坚持,他们拿她没办法,半个小时后到了医院。舒意把刚才路上看到的新闻拿给姜利看,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城市跑酷?热搜第一?
姜利颇为头疼的样子,解释了一番那天她被带走后的情形,有人把祝秋宴在老城区屋顶上飞掠的视频拍了下来,上传到网络,自然是不小的风波,这一天到处都是他的相关报道,整个城市都在找他。
姜利回过头来,又道:“也好在他有这个本事,送医及时,否则……”
“否则什么?”
他想说否则周奕估计已经在黄泉路上,她可能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但一看她的眼神,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只道:“没什么。”
“他人呢?”
“谁?”
“祝秋宴。”
姜利顿了一下,直觉哪里不对劲,但还是说道:“这边的主治医生联系了一位海外的专家,专家连夜赶过来,他去机场接人了,应该快到了。”
想了想又说,“他原本想去接你,不过我不会英语,听不懂老外讲话。”
“他会讲吗?”
“难道他不会讲?”姜利也不确定了,他一直以为祝秋宴会说英文,他看起来就是无所不能的男人。
舒意微微笑了一下,他心底那一丝奇怪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你笑什么?”
“我想单独和周叔说一会话。”
姜利一时没反应过来,对上她的目光后忽而觉察出什么。这句话是对他的说的,不算命令,也称不上请求,但就是让他有一种感觉,她在向他交代什么。
他尝试着同她确认:“你的意思是不想让其他人听到?”
“对,任何,其他人。”
姜利看着走廊那一头刚停完车走过来的梁嘉善,还没转明白她的意思,就见她走了进去。门关上后,他摸了下额头冒出的冷汗。
医院凉气开得跟殡仪馆没什么两样,阴测测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短短片刻冒了一身冷汗。
他的目光探究地落在梁嘉善身上。他们从没有单独谈过什么,但他们都知道对方的存在。
“你……我给你打了一百二十八个电话。”
“我知道。”
“为什么那么晚才接?”
梁嘉善看着他:“你以什么立场来责问我?”
姜利:……
他忽然有一种感觉,讲不清楚的感觉,关于这一天,在某一个时刻他接到了一个原本他以为永远不会再响起的电话,然后一个原本他以为会第一时间出现的男人,却莫名其妙找了一个借口短暂地消失了,紧接着一个意想不到的开端从他这里划出了界限分明的线。
他隐隐约约似乎被划到了另外一边,然后找到了一个原本他以为绝对不会存在的立场。
奇怪,太奇怪了。
一切都很奇怪。
他清晰地认知到有什么发生了改变,而这些改变暂时被他遗忘了。他透过梁嘉善看向空调的出风口,等身体的凉意消散后,又转而看向门内。
他看到舒意握住了周奕的手,周奕正在同她说着什么。她的表情很温柔,一扇门隔开的好像是两个世界的她。
舒意很难让自己不温柔,她生怕自己流露出一丁点类似不开心的情绪,就会让面前的这个长辈带着遗憾离开。
周奕的情况很差,他全身插满了管子,说一句话都觉吃力,嘴微微张着,很长时间只有喘息的气息。
他问舒意:“阿九,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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