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意说:“我没事。”
“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他使劲地转动着眼珠,好像想要亲眼见证。舒意让开一步,给他看清楚,又说:“我真的没事,梁嘉善家里关系很多,他们可以查我的定位。”
“那就好。”周奕说,“这样我就放心了。”
“那你可要快点好起来。”
他点点头,露出笑容来:“阿九,叔很高兴。”
“高兴什么?”
“你没事,我就高兴。”
舒意知道他高兴什么,这个话不多的男人,十五年加在一起对她说的话都没有那一日在四合院说得多,他心里一定很高兴,终于对她说出了抱歉。
他作出了人生唯一一个忠于自己内心的决定,那就是放弃,放开对她的束缚,给她自由。
他不太会说话,也不善于表达,但他的眼神总是给她一种很急迫的感觉,她也许知道他想要什么。
周奕睡着后,舒意下楼买了点梳洗用品,打算留在医院照顾他。
她还买了一袋热豆浆和一碗关东煮,但周奕打了针,睡得很沉,她不舍得叫醒他,等他醒来的时候关东煮已经凉了。窗边映照着月光,他看着舒意的睡颜,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腕。
舒意惊醒过来,问他饿不饿。
他似乎在犹豫,可能并没有胃口,但他看着那碗关东煮,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吃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最终还是期待地点了点头,舒意拿着豆浆和关东煮去加热。
走廊里姜利坐在长椅上,梁嘉善站在窗边,祝秋宴背靠着墙。她从他面前经过,他似乎动了一下,然后跟上了她。
主治医生和国外专家联合会诊的结果依旧不尽人意,他刚才将专家送去了酒店,回来的时候看她已经在周奕床边睡着了。
一天一夜,从四合院告别到现在,他们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阿九。”到走廊转角,他拦住她,“你吃过东西了吗?”
“我不饿。”
她的手臂挨着他的身体,不着痕迹地转了出去。祝秋宴似乎想问她在厂房的情况,但看她一脸疲惫,又问不出来。
茶水间的微波炉有人正在使用,他们要排队等一下。
病人的家属看了眼他们,似乎有点惊讶会在医院的这个时间看到一对长相这么出彩的男女,但只是一会儿,又继续低头玩手机。
舒意想起什么,掏出手机打算给舒杨打个电话,祝秋宴说:“我已经跟阿姨说过了,她以为你跟蒋晚在一起。”
听到蒋晚的名字,她的耳朵忽然轰鸣了一下:“晚晚怎么样了?还在生我的气吗?”
“她很担心你。”
“我没事,等周叔好一点我就去找她。”
祝秋宴的心像一口枯井,忽的溢出了清泉。他忍不住上前拥住她:“你现在很需要休息。”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不管是从四合院离开时没说的话,还是这些年没有机会说的话,都可以,在这个时候她很希望他能和她说一会话,哪怕只是不着边际的一些话,但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只是说:“累了的话,就靠着我休息一下吧。”
病人的家属再次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们轻轻拥抱在一起,略微有点不好意思,东西刚一加热好就匆匆走了出去。舒意把豆浆放进去,调好时间。
一分钟后,她听见塑料爆裂的声音,豆浆炸开了。
她微微皱了下眉,祝秋宴立刻拿了旁边备用的毛巾,拧干水迹擦拭内胆,伴随着“滋滋”的一声电流,插头忽然冒出一簇火花来。
微波炉坏了。
舒意的心莫名地咯噔了一下,她觉得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征兆,或许从这一天开始,一切都不是好的征兆,她立刻转身往回走。
穿过长廊回到加护病房,梁嘉善和姜利都不在了,护士正在疾步奔走,一边喊着:“三十八床心脏停跳一分半!”
舒意回到病房,周奕正在抢救。
十分钟后,主治医生摘掉口罩,对她说:“对不起,病人突发性心脏衰竭,我们尽力了,家属请节哀顺变。”
旁边的护士说,“请一个家属过来办一下手续。”
谁也没有动。
护士盯着三个英俊的男人和一个表情有点漠然的女人,还想再说什么,医生给了她一个眼色:“天亮之前再办好手续离开吧。”
人与人之间常常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在一分钟之前,护士台的小姑娘们还在探讨三男一女之间可能成立的关系,但他们绝对想不到,一分钟后看到的现象,会让他们生出一种不敢探讨的恐慌感。
可能是在病床上那个男人死去的一瞬间,他们的脸色都变了的缘故。
那是正常家属不该有的状态。
连唯一可能会失控的女性,也没有任何波动。她只是缓慢地走上前,将病人的手从白布下抽了出来,紧紧握着。
很长时间她没有再动一下。
她感受着周奕的身体从一种温热的状态渐渐变凉,然后从柔软的状态变得有一点点僵硬。她不知道这个时间是否已经可以让一具尸体变得冷硬,但她已经切身体会到这种感觉。
很真实,真实到让她无法忘怀每一个细节。
每一个细节都可以重合。
天还没亮起来,意味着她还能再感受下去,但她最终松开了手。她给周奕磕了一个头,走出门去办理手续。
天微亮的时候,她回到家,把自己锁进房间睡觉。脑袋靠到枕头的时候,一种疲惫回到身体的真实感席卷了她,她让自己彻底放下一切,陷入沉睡当中。
她又做了梦,梦中还是小时候的模样。
她骑在骆驼上,手腕上箍着一串铃铛。那不是寻常的铃铛,听说是佛祖前开过光可以辟邪的纯金悬铃,曾在一间寺院的鸱吻上经历数百年的风雨。
一次他们穿过边境去采茶时,父亲向一位游僧请求这份美好的祝愿,游僧本不愿相赠,周叔在茶山里疾走了一夜,次日清晨再次求到他面前,他才忍痛割舍,将铃铛解下来交到他手中,那时游僧说她是一个幸福的孩子。
黑夜里雾霭深浓,她常常看不清前路,只依稀辨出前方有一道伟岸的身影。
十五年前,那里是金原。
十五年间,那里是周奕。
十五年后,那里空了。
她翻过身,将脸埋进枕头里。那像山峦一样起伏的肩头,在这一夜长出繁密的黑色花朵,花芯像毒舌的信子一直蜿蜒,搅碎了本不完整的心河。
在同一个夜晚,有人也在问,是反击,是刺芒,还是答复?
或许都不是。
你看窗外的夜空
黑暗而且寒冷,
那里高悬着星星,
像孤零的眼睛,
燃烧在苍穹。
它全身的物质
是易燃的天体,
即使只是一粒沙
也有因果和目的:
它的爱憎和神经
都要求放出光明。
因此它要化成灰,
因此它悒郁不宁,
固执着自己的轨道
把生命耗尽。
我们常常无从选择,你以为那是理想,其实是自由。你以为那是自由,其实是正义。你以为那是正义,其实是活着。你以为那是活着,其实是理想。
你以为那是因,其实是果。
你以为那是果,其实是因。
祝秋宴忽而想起遇见李重夔的那一年。在阿婆去世的第二天,雪依旧很大,他把所有的束脩拿出来给阿婆买了一口棺材,但也仅仅只能买到最差的,几块板一经拼凑就是棺材了,边角甚至没有经过细致的打磨,还竖着倒刺,有一股怪味。
他恳求左右邻居帮忙抬阿婆下葬,但他们拒绝了,怕沾了晦气,于是他用麻绳把棺材拖到郊外。等他找到一块依山傍水可以称得上是风水宝地的墓地时,天已经黑沉了。
鹅毛大雪落满山头,他知道在这里待一夜会是什么后果,但他不能再将阿婆独自一人留下了,于是他趁着夜色开始挖坑。
挖到一半的时候,李重夔出现了。他与一支骑兵正在赶夜路,他不知道他们要往哪里去,他们也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在郊外的少年在做什么。
他们策马扬鞭走出了数十米,尔后又回到他身边。
李重夔身边的副将提着火把照亮山丘上那一口棺材的时候,有些嫌弃地皱了下眉头。李重夔给副将一个眼色,接过火把,下马走到他身边。
李重夔审视了他很久,紧接着挽起衣袖,跳到坑里。
“我来帮你。”李重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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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到这里为止古代的故事全貌已经展开了,剩下的是细节、伏笔的补充。北京这边的故事下一章应该就能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西江的故事。
记得一开始在二连浩特,舒意问过周奕这样的坚持是为什么,周奕说是为了正义永不散场,因为周奕的信仰的金原,金原是被害死的,他要真相,要的是正义。但对舒意而言,正义真的那么重要吗?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觉得大家可以想一想。
在人生的很多个阶段,当我们面临A、B的选项时,选了A不一定B是错的,选B也不一定A就是错的,选择没有对错,在某个时期看你要什么,也有可能还有C选项,没有出现在那一刻,但当他后来出现的时候,你已经无法后悔了,所以也无从选择什么。
七禅,嘉善,小意,姜利,或者这个故事里所有的人物他们都在面临选择,但很多时候其实他们都没得选择。
我高中的时候想选文科,但我很讨厌当时的语文老师,后来我选了理科,但我一看到化学就打瞌睡。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给我一次重选的机会,我会不会选择文科,我想可能不会,因为我还是会很讨厌那个语文老师。
上大学我选了工科,但最终我变成了“码农”(哭笑不得),而我以前真的很讨厌语文老师。
做这样的选题是为什么,因为宿命感。
我们的选择很小,但放在生活中一个串联一个,可以引发蝴蝶效应。角色的宿命也是一样的,他们的人生,是他们自己在做选择,其实和我也没有多大关系。
他们的关系,很多时候从出场顺序就已经决定了。
所以,当你们面临人生的抉择时,也有一种无形的出场顺序,你所能做到的就是尽量让自己不后悔。
第55章
舒意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舒杨正坐在床边,双手交叉抵着下巴,微微眯着眼睛,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放空,直到床上的身影动了一下,她的目光紧跟着落下去,拂开她脸颊上汗湿的头发。
手从枕旁经过时,感受到一股潮湿气。这只枕头仿佛变成了一只海绵,挤一挤,里面的水分让人思量。
她声音温柔:“醒了?”
舒意张嘴,嗓子没发出声来。
“你睡了很久,先喝口水吧。”舒杨扶着她坐起,递了水到她嘴边,她就着舒杨的手慢吞吞地喝了两口,喉咙有点疼,可能扁桃体发炎了,有点下咽困难。
她问舒杨:“几点了?”
“快五点了。”
她看向窗外,窗帘遮去了大半的光,隐约可以看到天边的云彩。身上全都湿透了,黏黏的,很不舒服,她想下床洗个澡,刚一动就对上舒杨的眼神,她僵硬了片刻,重新躺好了。
舒杨问她:“小意,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
“和晚晚吵架了?”
“没有。”
“那是怎么了?你睡了两天,我真的很担心。”
而且她一直在做噩梦,梦里喊着奇奇怪怪的人名,时而哭喘,时而呜咽,更让她感到担心的是,嘉善和秋宴一直在客厅坐着,也不怎么交流,只是那样坐着,就让人感到心慌。
舒意说:“妈妈,我想回西江一趟。”
舒杨一震:“是、是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没有,只是想回去看看。”
她想把周叔送回去,在西江入土为安。她知道那一定是他的心愿,他曾经很爱那片天高地阔的原野,也向往大河的奔腾。
他给了她十五年,她想为他做点什么。
她起身坐了起来,看着舒杨说:“外公要回老家了吧?”
“是啊,他身体确实不大好,我还在犹豫要不要送他回去。只是他一直挂念着你和嘉善的婚事,欠梁清斋的恩情这么多年没能还掉,就跟心里生了刺一样,总是戳在那里,非要看你们有个结果才能放心。我也劝过他了,不过他不听我的。”
舒杨有些无奈。她和舒礼然有了隔阂,这些年本就不亲近,若不是助理一再地说老人家身体不好,让她顺从一点,她早该一口回绝了这种老土的“报恩”方式,不过小意一直没有明确表态,她也拿不准她的意思。
“你和嘉善,你们俩……”
gu903();“如果我和他在一起的话,爷爷是不是就能放心回老家养身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