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布纳本想带上奥雷亚斯,但空空的客房只留下一张用灵兽族语言写的字条:族内急事,很快回来。
艾布纳轻哼一声,把字条放进口袋里,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那人呢?”门外等候的肖恩冷声道。
“奥雷亚斯?他有事先走了,赶不上我们的马车,我们先走。”
肖恩疑惑地瞥了眼艾布纳僵硬的侧脸,“你的神情不对。”
“哪有,走了。”艾布纳把肖恩的肩膀一搂,径直向外走去。
第104章亡城8
阿尔文先生是伯利欣根家族的人,伯利欣根家族是个小贵族,在银弓城的南部、靠近荒漠的地方有一座伯肯庄园。阿尔文先生终身未婚,打从十岁起被父亲亚恒?伯利欣根子爵送到阿波卡瑟里家族,就再也没回家,他做过艾布纳祖父的男仆,将艾布纳的父亲一手带大,直到照顾艾布纳长大,已经完全融入了阿波卡瑟里家族。
马车驶下大道,跑在一条坑洼不平的小道上,一路颠簸,艾布纳探出头来,见两旁的树光秃秃的,马蹄踩过的地方尘土飞扬,焦黑的残枝积满灰尘。
他一怔,记得这里本是片茂密的林子,小时候还和肖恩来这里玩过。
“这里接近与蓝泉城的边境,两军在此交战过,最后蓝泉城一把大火烧光了这里。”
肖恩静静说道。
艾布纳收回头,沉默不语。
“这一切都是那对恶棍父子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造成的,四城多少无辜的人都葬送在他们手中。”肖恩捏紧拳头。
“那四城现在的情况如何?”
肖恩叹口气,说道:“诸王在上,由于我们从未有过战争,尤其平民百姓一直相信四城之约是牢不可破的,所以一旦爆发了战争,给普通人最大的伤害不是肉体的消亡,而是……”
肖恩沉默了,没有说下去。
不是肉体的消亡,而是信仰。艾布纳默默地想。不论四王与赤龙是否存在,人们已经习惯于安逸,当战火打乱了他们的赤龙保佑的生活,他们首先产生的不是恐惧,而是惊愕,当惊愕结束后,他们会产生比恐惧更严重的情绪——颓靡。
“现在赤龙城正在建一座通天塔,据现任祭司长所得到的灵语,之前的战争是赤龙感觉到四国信仰的缺失而降下的惩罚,因而现在要求我们造一座通天塔来祭祀,”肖恩的神情严肃,越来越像个国王,“这次我和父亲去的就是蓝泉城,为建造通天塔而鼓舞人心。”
“你没被蓝泉城的人扔石子?”
肖恩瞪了他一眼,说道:“没有,劳烦您费心了。”
艾布纳扬起眉毛,问道:“‘现任祭司长’?你的意思是祭司长换了?”
肖恩点点头,“前任祭司长失踪了,怎么也找不到,赤龙城也因为这事不敢参与到蓝泉城挑起的战争中,而且由于祭司长的权位比国王要高,这个职位多是由前任祭司长推选的,国王贵族不可参选,所以这个职位空缺了很久,前一阵是由我们四城的国王共同出面选举了新任祭司长,虽说不合规矩,但好在没什么反对的声音。”
艾布纳点点头。
“通天塔就要完成了,等一造好,我们就准备祭祀,到时候就看赤龙城那边的火灵祭祀能不能唤起人们的信仰了。”
肖恩刚说完,马车停住,一个儒雅的男仆恭敬地站在伯肯庄园前。
车夫向他展示了阿波卡瑟里家族的族徽,男仆不声不响地点头鞠躬,然后打开大铁门,让马车进入庄园。
伯肯庄园是个朴素而老旧的庄园,没有什么新式的小花园和别出心裁的林荫小道,但一片碧绿的草场倒是平整得一丝不苟,就像阿尔文先生那笔挺的后背。
阿尔文先生是亚恒?伯利欣根子爵最小的儿子,子爵的长子、次子早已去世,只剩下三子莱达和小女儿奥罗拉打理庄园。
阿尔文先生的墓地很干净,周围一点杂草也没有,艾布纳将一大束花郑重地放在墓碑前,神色凝重地注视着碑上大理石纹理。
“大人。”
一个沉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艾布纳转过身,见阿尔文的哥哥——莱达?伯利欣根,正向自己走来,眉宇中能看出阿尔文的影子,步伐稳健,丝毫不输年轻人。
莱达又瞥见了肖恩,浓密的眉毛微微一挑,微微欠身,说道:“早安,殿下。”
“早安,好绅士。”肖恩回礼。
莱达瞥了眼墓碑上的花,说道:“大人,感谢您来看望亡弟,不过您也是忙人,马儿刚在马夫那儿吃会燕麦,就开始踢腿想跑路了。”
艾布纳:“……”
“诸王在上,我就这个性子,有什么就说什么,”莱达的眉毛突然一拧,“有件事,我一直在等您来,想亲自告诉您。”
莱达顿住,沉默着瞥了眼肖恩。
艾布纳与肖恩对视一眼,说道:“没事,你说。”
“亡弟应该是能预感到自己的死亡的。”莱达沉声道。
“什么?”艾布纳一惊。
“亡弟是有脑疾,但只要一直服药,断不在上个月就死。亡弟已经多年未归家,却在死前两天突然回来,和我聊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莱达顿了会儿,凝视着墓碑,仿佛在回想阿尔文,“后来又聊到了阿波卡瑟里家族,还说您是个好少爷。不过在说到王辅大人时他哽咽住了,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不过他突然开始语无伦次起来,在房间内焦躁不安地走着,一会儿说要去找什么东西,一会儿说谁也不能告诉,一会儿脸崩得紧紧的,一会儿又泪流满面……抱歉,大人,让您觉得阿尔文失态了,但他的确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从小他被毒蜂蜇肿了腿,也没掉半滴眼泪。所以,大人,我想阿尔文一定是瞒住了我们什么事。”
艾布纳怔怔地听完,和肖恩回到马车上,马车驶过尘土飞扬的干燥地面,艾布纳还皱着眉头,望向外面。
“你很在意莱达的话?”肖恩问。
艾布纳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如果他说的都是实话的话,我会很在意,因为阿尔文的确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
肖恩也沉默着。
马车哒哒踏过平整宽阔的石板地,城门越来越近,艾布纳探出头,出城的时候没在意,此时才注意到城门又加固加高了,外面刷了层白漆,城门旁的两层小楼加高到三层,本来坑坑洼洼的外墙被磨平。
此时进出城的人应该很多,但城门口除了两个脸色僵硬的守门人,进出的人稀稀疏疏。
艾布纳收回头,问道:“这会儿人怎么这么少?我记得旁边还有个‘马库里’长街,刚刚路过的时候,我见里面一个货摊都没有。”
肖恩长叹一口气。
“怎么?”艾布纳皱起眉。
“这场战争死伤太多,很多人都还没从中缓过神。”
“可温斯说现在四城中就数银弓城最繁华……”
艾布纳停住,见肖恩的眼中堆积起乌云,脸上浮现出疲倦的神色。
“相较而言,的确如此。”肖恩喃喃道。
马车停下,一个男仆走上来为他们打开车门。
肖恩突然抓住艾布纳的手臂急道:“艾布纳,你得快点跟公爵大人商量,让你早点回到家族。你回来的消息会很快传遍四国,到时候那些该死的藤曼准会说风凉话,在他们知道你回来之前,先把阿波卡瑟里的家徽穿在身上,堵住这群该死的野草的烂嘴。诸王在上,你得抓紧时间,不然以后烦人的日子长着呢。”
艾布纳愣住,肖恩拍拍他的手,“你得把我的提醒放在心上,我现在得去和温斯商量黑岩城的事。”
艾布纳缓缓走下马车,见肖恩的步伐稳健,虽不算高,但肩膀宽阔,后背笔直得像把匕首,及肩的金发束起,右手按住腰间的“龙牙”长剑。
艾布纳皱起眉,抚摸着腰间的日来剑,剑鞘冰冷的触感不是四国的匠师所能打造。
很快肖恩走进山毛榉铺成的林荫道,身影渐渐被密密的树枝遮挡,艾布纳将剑身抽出,半透明的剑身发出淡淡的蓝光,他微微转动剑,在刃上看到自己的脸,与离开四国前无变化的脸,脸的后面是高高的银塔。
“你想当回那个阿波卡瑟里少爷吗?”他问剑中的自己。
突然一阵清脆的鸟叫声从他的身后响起,随即刃上乍现一群鸟。
他转过身,是一群高翔的鸟,企图越过高高的城墙,飞出多伦宫。
叽叽喳喳的脆响停留在茂密的月桂树上,还有些撞在厚厚的城墙上,阳光突然从城墙的对面**来,他抬起头,隐约见一只蓝色的鸟儿跃过高墙,向着太阳飞去,消失在阳光中。
他眯起眼,如果他没看错,是一只知更鸟。
他握紧剑,滚烫的胸口像是被一根沾着阳光的羽毛点燃。
直至午点,奥雷亚斯还未出现,艾布纳在长桌上吃完那顿煎熬的午餐,好在瑞亚直到放下刀叉、优雅地擦擦嘴角,也没说一句话,艾布纳看得出来,瑞亚的心情不错。
她究竟为什么而开心,跟我有该死的关系吗?艾布纳也擦擦嘴角。
“母亲,刚刚您的礼服送来了。”艾布纳正准备离开,琼尼突然打破沉默。
瑞亚的心情看起来更加不错,“噢那可真是太棒了,我还以为来不及的。”
“为了您的生辰,裁缝那儿自然是要加紧的。”琼尼淡淡一笑。
瑞亚笑着离开餐桌,艾布纳的眉毛微微上挑,原来是她的生日,瑞亚那年轻的身姿如长蛇般扭动向衣帽室。
琼尼也礼貌离开,留下艾布纳一人坐着,他抬起头望着饭厅四周,打了个冷颤,风从莫名的角落钻进来,寒冬该快了。突然他皱起眉,紧紧盯着对面的鸟图腾织锦帷幕,旁边的油灯应是换了新的玻璃罩,亮光更加刺眼,照亮了帷幕下的角落处摆放的一组巨型装饰弩弓,一支利箭直直刺向帷幕上的鸟。
艾布纳觉得有点不舒服,向弩弓走去。
第105章亡城9
“哥哥。”琼尼喊住了他。
他转过身,见琼尼的身后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仆,男仆的手中抱着一件华丽的礼服。
“哥哥,后日是母亲的生日,我让人给哥哥做了一套礼服,哥哥可以先试试合不合适吗?”琼尼说完,男仆向艾布纳微微欠身,将手中的礼服微微张开。
艾布纳瞥了眼礼服上繁复的金线和柔软的花边,“麻烦你了,琼尼,不过后日我可能出去……”
“我明白的,哥哥,”琼尼苍白的脸上有了些健康的红晕,摸了摸男仆手中的礼服,“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
艾布纳再拒绝就难堪了,他向男仆点点头,吩咐他送到自己的卧室,然后走向琼尼,刚想揉揉琼尼的头发,发觉琼尼已经和自己差不多高了,他微微轻轻嗓子,“呃……这两年你长大了不少。”
琼尼突然抱住艾布纳,手紧紧拽着艾布纳的后背,喃喃道:“哥哥,你消失了两年,让我好想啊……”
艾布纳拍拍他的后背,感觉琼尼真的很用力了。
琼尼的右手从艾布纳的后背移到后脑,轻轻抚摸着艾布纳的头发,就像在抚摸一只毛绒动物。
艾布纳的嘴角一抽,琼尼的小手已经不可忽视地长大了,他觉得有些不自在,慢慢推开琼尼,问道:“呃……琼尼,刚刚那个男仆是新来的?我没见过。”
琼尼笑着点点头。
“我记得你之前的那个男仆叫……希伯恩?”
“他回家娶妻啦。”
艾布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黄昏时,整个御辅楼的仆人都在忙里忙外地清扫和布置,艾布纳刚推开房间的门,就见一个女仆捧着一大束玫瑰走过,后面还跟着一个男仆,捧着一个极为花里胡哨的玻璃灯。
他皱紧眉,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是花里胡哨的装饰,为了瑞亚的生日。
他穿过走廊,径直走向父亲的房间,推开门,阳光正充沛,父亲坐在床头,眼皮紧闭,似乎是睡着了。艾布纳看到父亲,霎时觉得心情舒畅多了。他轻手轻脚走到父亲身边,握着父亲的手,跪下来,趴在床边。
门外的忙碌声不止,但门内父亲的呼吸均匀,鼾声轻微,艾布纳舒适地闭上眼。
“父亲,我有一个秘密一直不敢告诉您,”艾布纳又睁开眼,注视着绸被上的紫罗兰花纹,轻声说道,“那天您问我要选择您的路,还是母亲的路,我回答我要走自己的路。您问我的路是什么,我说我不知道,您有些不解。其实那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走,但我隐隐感觉自己正走在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上,那时前方一片黑暗,我害怕而又渴望,现在我看清了,前面有一个人正在等我,他就是奥雷亚斯。”
艾布纳抚摸着父亲苍白的手臂,继续说道:“父亲啊,您不知道我在奥雷亚斯那儿时,多么渴望回来,可当我回来时,我又多么渴望回到奥雷亚斯的身边。我不想住在这个冰冷的楼里,不想面对那么多陌生的人,我不知道我该如何选择,我害怕在我的犹豫中失去了一切,最后两手空空。”
“父亲……如果我走了,您能跟我一起走吗?”艾布纳喃喃道,突然听到轻微的窸窣声,他一怔,以为父亲醒了,抬起头,原来是盖在父亲身上的厚羊毛毯子从床的另一侧滑下去了。
他连忙走过去,弯下腰捡起来。
却未料到“咚”的一声,头撞到了床头的装饰浮雕。
“嘶……”他揉揉头,突然瞥见角落光滑的床腿上有一条暗红色的印记,他眯起眼,蹲下来,仔细看,不像红漆。
他一惊,连忙趴在地上,伸手用力抹了抹,还能抹掉一些。他用手指搓了搓,颜色淡去了。
应该是血。
他皱起眉,这里为什么会有血?是父亲的吗?
正当他思虑时,又见床板上有一个暗红色的图案。他连忙往里面钻了钻,阳光正充沛,他看清了那个图案:一根箭上有一个十字叉。
歪歪扭扭的,应该是用血画的。
他咽了口唾沫,打了个激灵。
“艾温……”他听到父亲的呼唤,匆匆爬起来,面带微笑。
“父亲,您觉得好一些了吗?”艾布纳握住公爵的手。
公爵点点头。
艾布纳问道:“父亲,这个房间以前是做什么用的?我不记得了。”
“啊……一直空着没人住。”
公爵说话很费劲的样子,艾布纳连忙将羊毛毯盖好,说道:“父亲,您继续休息吧,我不在这打扰您了。”
公爵糊里糊涂地点点头,艾布纳将父亲的手放进羊毛毯下,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奥雷亚斯还没出现,艾布纳坐在床上,望着忽明忽灭的烛火。
御辅楼早已安静,走廊没有人声。
艾布纳一脚踢开被子,冲到窗前,手紧紧抓着窗子的边缘,对着黑夜大喊道:“你骗人——”
刹时,一个巨大的黑影闯进他的视野,随即一只黑豹跃进来,他瞪大眼,是奥雷亚斯。
奥雷亚斯已经变回人形,全身湿漉漉的,水顺着发尖往下滴,金眸幽深,直直望着他。他的心头一动,张开双臂,就要抱过去,奥雷亚斯把他的腰一掐,说道:“又不关窗户,把袍子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