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徒直勾勾地盯着复合板材天花板,嘴唇蠕动了一下:
“米拉克呢?”
这个问题好像触碰到了什么不能踏足的禁区,他感觉到山崎的肌肉僵住了,缓慢而迟滞地松开拥抱的手臂,撑在门徒的枕边直起身子。
门徒突然发现只要适应了黑暗,即使在昏暗的环境中他也能看得很清楚。他看到山崎直勾勾凝视着他,眼窝深陷,眼白中血丝浓重,相比一年前,这个男人似乎老得更加明显了,额角多了几根白发。
“TAL-E001,高危险性E级温带水生生物异常收容区……前辈,您刚从胚胎培养槽中出来,肌肉严重萎缩,至少还需要半个月的复建才能正常行走!”
门徒挣开山崎的手臂就要下床,脚趾刚碰到地面就失去了重心,重重摔倒在地,而他却像没感觉一样继续爬起来,试图再次行走。
现在的门徒,脆弱得令人怜悯。
山崎将门徒抱回到床上。而门徒也从善如流,不再尝试自残行为,他掖了掖挪位的被子,摸到了两团濡湿的水迹。
“前辈,您要去见他?”
不,只要知道他安然无恙就好了。基金会不是橡树岭实验室,不会做出违背伦理道德委员会决议的事。去见他除了破坏收容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不……算了。”
“请允许我问一个冒昧的问题……您爱他吗。”
爱?也许不吧。门徒想起了伊尔文对他的判词:“你那不过是只是几次三番被救的感激,再加上欺骗一个深爱着你的人的惭愧”。爱情是由激素产生的,而他的身体根本没有PEA和多巴胺的分泌,去甲状腺素还需要外部注射,连基础条件都没有还妄谈爱恋,该是如何的荒谬?
于是他回答:“不爱。”
“那么……您恨他吗?”
“不恨。”
“怎么可能!”山崎突然激动起来:“您还记得他对您做了什么吗!”
……当然记得,记得刻骨铭心。要是放在以前,也许会锱铢必报的吧?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已经在狱中服刑了。”
指的是收容。
“不……这不够!他应该得到惩罚!”
门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要把积郁在胸中的浊气全部排出来一样。他直视着山崎,眼睛比别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淡漠,澄澈:“鸿志君,我已经没有感觉了。即使复仇,也不会得到一丁点的快感。”
山崎的瞳孔骤然猛缩:
“你是说……”
“是的,我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
没有味觉,没有嗅觉,没有痛觉,甚至连皮肤触觉都很微弱。不会哭,不会笑,不会激动,不会愤怒……521号容器,也就是这躯壳剔除了所有与情感相关的激素分泌,也删除了所有影响大脑判断能力的神经。由于容器的基因存在严重的缺憾,因此使用年限也短得可怜,也许两三年以内,就会死于内分泌失调的疾病。但献祭了感觉和情感的恩赐是突破大脑对人体的限制,新的容器中蕴含着超越碳基生物极限的力量。
这具容器的信息是由槲寄生博士在记忆拷贝时一起输入。而门徒,不,楚悬根本没有提意见的份。就像一纸霸王条款,他只能沉默地坐在谈判桌前签字画押。
山崎坐在门徒的床边,静默无言地看着他,听着他叙述“癌变计划”的进程,突然闷闷地说:
“即使这样,也没有感觉吗?”
与此同时,高大的身体覆压下来,吻上了门徒冰凉的唇。这个吻是激烈的,侵略性的,略带强迫的。事到如今,就算山崎有再好的涵养,也无法保持日本人谦彬有礼的外壳。而门徒显然没有料到这一出,一声低而短促的惊呼没等出口就被堵在了嗓子里,化成猫科动物般的咕噜声。山崎爬上了病床,一只手扳住门徒的脸,强迫他抬起头,另一只手已经伸进了他的衣领里,强行拉扯开病号服的软性拉链,触摸到门徒同样滚烫的体温,他才感觉到身下躺着的是个活人,而不是一具相貌姣好的行尸走肉。
这一次,山崎真的没有忍住。如果不是现实的重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也许他会有种穿越时空,回到最初的错觉——回到最快乐的日子。门徒的这具躯壳简直和他的学生时代一模一样……同样健康,强壮,俊美,唯一不同的是,青年时代的活力已经被沉沉暮气取代。
“严格地说,我们还没有分手……”
因为再也没有机会分手。当日一别,从此陌路。
山崎稍微松开了对方的唇,门徒终于有机会大口喘息,胸膛在山崎的手掌下剧烈起伏。还没等他脆弱的呼吸系统汲取到足够的空气,山崎再一次吻了上来,舌尖碾磨着他的下嘴唇,扣开他的齿缝引导他与自己舌吻,左手抚摸着侧肋,从腰线一路向下。
门徒明白了山崎的意思,很顺从地迎合了他,张开嘴迎接他的舔舐,唇齿交融,纠缠厮磨。他就像一块撕开了锡纸包装的薄荷巧克力,向面前这个男人毫无保留地呈上自己的甘美……与冰凉。他甚至艰难地微微抬起腰,让他的手更方便活动些。
“……为什么?”山崎突然停下了一切的动作,保持着跨坐在他身上的姿势,居高临下看着他。
刚才的一番亲热虽然让门徒有些狼狈,但他的神情依旧淡淡的,略带不解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你为什么不拒绝?”
门徒的脸还是几乎无血的苍白。没有调节心跳,血管扩张程度的激素分泌,就算是性爱也没办法让他脸色红润起来:“你一直在关照我,而我没什么可报答你的。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做的更多……如果你不喜欢现在的我,我也可以模仿……”
“够了!”
山崎粗暴的打断他:“这不一样!这不是能拿来报恩的东西!既然你对我无意,那为什么要顺从?难道你没有一点自己的好恶吗!”
“是的,这对我来说没有区别。”门徒淡淡地说:“接吻,做爱,对于我来说和握手,拍肩膀没什么两样。我很难受伤。如果对你有好处,为什么不呢?”
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澄澈,空洞。既像不谙世事的孩童,又像没有心的铁皮人。
山崎从床上下来,向后退,一直退到墙边。他看门徒的眼睛已经不像是在看故人,甚至不像是在看人,而像看一只从人的胸膛裂开破皮而出的异形幼崽。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坍塌,破碎了。那是建筑在荒芜原野上的信仰大厦,那是记忆海滩上恒河沙数中熠熠生辉的水晶。而推倒它,摔碎它的,就是筑起他的那个人。但是又能够责怪谁呢?谁都没有错,谁都是末日下的可怜虫。
一种诡异的气氛在两个人的病房中弥漫,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无人应门,槲寄生博士就直接虹膜解锁进来:
“门徒阁下,很高兴看到你已经醒了。我受05-9之托,邀请你前往TAL-E001。”
第142章后记:那些未完成的事(中)
TAL-E001高危险性E级温带水生生物异常收容区
巨大的圆柱形水槽中静静地悬浮着一只人身鱼尾的生物。这只生物完美而强大,仿佛世间一切力与美的结晶,理性的光辉与野性的蛮荒同时在他身上达成光影平衡的交融,叫人感叹究竟是造物主怎样的妙手天成才能诞生如此完美的作品。但是,这样一只美丽的生物,却全身笼罩在绝望的悲怆中,就好像失去欧律狄克以后终日饱受自责折磨俄尔甫斯。
禁锢他的牢笼横亘在两层建筑中间,由三层钢化玻璃和一层缓冲材料内衬构成。内衬是由一位参与巴别塔计划的心理学家提议加装的,为了预防收容物自杀。
米拉克的确想过自杀。
被基金会捕获以后,他绝食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他的计划最终以失败告终。当水槽内安装的生命体征仪的数值下降到某一个临界值时,他就会强行接受营养液注射。
他从对他进行立项研究的项目组的一位主任博士那里,了解到他做过什么,之后,他就陷入了一种长夜般的无望。这是他第二次被人类捕获,他讨厌牢笼,讨厌血液提取器,讨厌研究人员的白大褂,但是这一次,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就连被无数带着恶意,猎奇,愤怒的目光包围,也是那么理所当然。
他开始忘记时间,放空意识,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一睡就是一整天。有时候他在研究员对他的指指点点中闭上眼睛,睁开眼睛,又换了另一批人对他指指点点。有时候他也会短暂的恢复意识,带着侥幸的念头想:楚悬会不会还活着?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有人类在受了那么重的伤以后还活着呢?
和往常一样,侥幸的念头在三秒钟之内就被理智否决。米拉克继续闭上眼睛,这时候,他听到了轮子咕噜噜滚动的声音,从某条黑暗的走廊中传来。
“地下长城”基地内部是没有昼夜之分的,但是在某些区域,也会用人造灯光模拟昼夜的交替。按地面上的时间来算,现在是凌晨一点,整个水生生物异常收容区只保留了最基本的照明。
一辆智能轮椅从走廊中行驶出来,驶过米拉克的收容室。
“楚……悬?你还活着!”
米拉克大喜过望,敲打钢化玻璃妄图引起他的注意。
楚悬慢悠悠从轮椅上转过脸来,望着水槽中的米拉克,他面无表情的脸就像死者面具一般苍白。
他说:“米拉克,你何必自欺欺人呢?”
声音拖得老长,不像是人发出来的,而像是来自冥府地狱的死魂灵的低语。
米拉克突然恐惧地发现,轮椅上的楚悬没有腿,没有手,准确地说,从腰腹以下整个下半身被截去,两只手臂从肩膀处消失。就像一颗国际象棋子,被人为放置在轮椅上。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米拉克惊叫着从梦中惊醒,噩梦一般的轮椅烟消云散,轮椅的位置站着一个男孩。男孩和楚悬有七八分相似,身穿灰色休闲西装,右眼安了一颗纯黑色的假眼,脸上带着令人很不舒服的笑容。
“你好,又见面了,辛尔西斯曼先生。”
米拉克认识这个人,他是楚悬的孪生哥哥,也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人,毕竟是他杀害了他的亲生弟弟,可是从这个人的言谈中,似乎从来没有把楚悬看作是与他人格平等的存在。
等一下……
他说的,是亚特兰蒂斯语?
“别紧张,我们从袁醉那里继承了所有的实验数据,对于在你身上插管观察没有兴趣。”楚黎杵着根8号台球手杖,说话时带着一种足够礼貌又足够疏离的微笑:“我来,是想与你谈一笔交易。”
米拉克知道,他已经没有拒绝的权利:
“从这场交易中我能得到什么?”
男孩的笑容愈发诡秘,在米拉克仿佛能看到从他的影子上长出的红龙角:
“成为人类。”
这个条件,米拉克更不能拒绝了。
“为了展示诚意,我们会交付预付款。”
随着他这句话出口,米拉克突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楚黎轻轻拍了两下手,从阴影中走出另一个青年,外表大概十八九岁,娃娃脸,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大学男孩常见的略带土气的衬衣和夹克。他的眼睛非常干净,好像雪山上的冰雪,还保有那种没被世俗尘埃污染的天真。
“啊!小米,好久不见!”
“楚悬……”米拉克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他感觉自己即将窒息。
楚悬无疑已经死了,死透了,那么现在出现的这个是什么?
一股凉意悄然从尾椎骨一直窜到天灵盖,米拉克死死盯着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青年,那曾经是他志高的妄想,梦寐的虚妄,是所有如果线的收束——如果楚悬不是铁血的职业军人,不是冷酷的基金会特工,只是一个象牙塔中的大学生该有多好?他从来没有想过,当梦想之光照进现实的窗户,房间并没有温暖起来,而是更加严寒彻骨。
楚悬兴奋地跑过来,好像第一次参观水族馆的幼儿园小朋友那样,撑着钢化玻璃,把整张脸糊了上去。
“我们删除了他所有的‘黑暗记忆’,只保留了和你在一起的部分。从人设上说,现在的他就是个在东大读海洋生物系的普通研究生,二十三年的生活干净得像一张白纸,没谈过恋爱,和基金会没有半点瓜葛,不会开枪,不会白刃格斗,甚至没和人打过架。”
楚黎继续用亚特兰蒂斯语解说:“矛盾的部分我们做了一些处理,用CG补全了。希望你不要唤起他的底层记忆,这对你们没好处……”
楚悬仍然趴在玻璃水槽上兴奋地问这问那,然而米拉克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的大脑一片轰鸣,就像不时有飞机起降的航母甲板,过去无数画面一一浮现,每幅画面都像系在他尾巴上的一颗铅球,拉着他直坠深渊:
他想起了那个诡异的梦,一个“楚悬”分裂成无数残缺不全的“楚悬”,然后又引颈受戮成为供养“完美体”的养料;
他想起与人体产生共鸣的次声波无法杀死他;他想起能够人为设定的深海恐惧症,楚黎对于他的随意处置的态度;想起他身手卓越却体质极度虚弱,刀法千锤百炼身体上却没有锻炼的痕迹……
……
他早该想到的!
早该想到楚悬就不是一个真正的“人”,而是和亚特兰蒂斯人的“外壳”一样,是一个承载他人思想的“容器”!
死了就再补充,任务失败就再制造一个……既然是量产型消耗品,也不需要多好的质量,只要能活到完成任务就行!
既然是消耗品,压榨完了剩余价值以后随手抛给一条人鱼处置也不会心疼!
米拉克想要嘶吼,想要尖叫,想要呼救,却如同一只被人拎住脖子的大雁,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楚黎说。
“就因为我想要,就让他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他是一个人啊,一个活着的人啊!不是满足你们野心的许愿券!”
“不要的话,那就销毁吧。”
“等等……”
楚黎转身就要离开,听到米拉克的挽留后再次停下脚步。米拉克咬牙切齿地盯着他,几乎把牙龈崩出血来:
“你们这是……亵渎生命,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不会容忍这种蔑视人性的行为,你们会受到惩罚的。”
“辛尔西斯曼先生,我们在建立新的巴别塔。死与生是上帝为人类划下的界限,为了突破这个界限,付出代价是值得的。”
楚悬听不懂亚特兰蒂斯语,他睁着天真又无辜的黑眼睛,看着他的哥哥与人鱼男友交谈,他不知道米拉克为什么会突然那么生气,也不知道他刚刚诞生差一点就被判定了死刑:
“哥,你们在聊什么?”
楚黎就像惯常父母敷衍孩子那样,微笑着回答道:“工作上的事。”
在上层的架空回廊,一双眼睛目睹了发生的一切。
门徒坐着轮椅,全身隐没在光线照不到的阴影中,安静得就像一个幽灵。
杵着8号台球手杖的男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要下去看看吗?”
“免了。”门徒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楚黎与米拉克的谈话,他的眼睛已不会再有任何波澜。
“那么,我们走吧。”
第143章后记:那些未完成的事(下)
“我们多久没有像这样坐在一起聊过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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