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不会很长。在这里能清楚地听到门外传来的咆哮声。米拉克已经追到了主控腔,随时都有可能破门而入。只休息了不到半分钟,楚悬便爬起来,把匕首扎进红黑色的墙壁,以匕首为支点,脚蹬进墙壁上的褶皱往缺口处往上爬。
随着他离地面越来越远,头顶的蓝天也越来越开阔,他看见蓝天之中悬浮着一个人影,似乎正睥睨着祂的杰作。祂淡绿色的长发在海风中肆意飞舞,好像一只扇动翅膀挣脱引力束缚的苍鹰。
人影倒映在楚悬的眼中,祂是那么高,那么遥远,就好像天穹之外的星辰。
楚悬从来不喜欢那些高高在上藐视一切的存在,但是,万一祂们真的有改变这一切的力量呢?
“伟大的盖亚女神啊,如果您真有执掌自然万物的伟力,请您救救小米,让他醒过来吧……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交换……”
觉察到蝼蚁的祈愿,天空中的盖亚女神露出了微笑。
这个微笑让楚悬一瞬间从头盖骨凉到了脚底。
他听到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在他耳边,在他脑海里,对他说:
“你又还剩什么呢?”
楚悬突然感到右脚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突如其来的情况让他一个没踩稳从墙上摔了下来。一个东西因为他的碰撞从墙上的暗格里掉了出来,落到楚悬的手边。
楚悬下意识捡起那个东西。
那是一个经过防水处理的金属相框,里面压着一张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照片。照片上,一个和楚悬一模一样的人,穿着白大褂,站在巨型的实验室水槽前,笑容灿烂。
而在他身边,幼年的小米拉克撑着水槽的玻璃,金黄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楚悬的大脑瞬间空白——
这是谁?
而就在这时,安静了许久的门外突然响起了砸门的声音。楚悬强忍着全身的剧痛爬起来,呆滞地看着阀门裂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一张食人恶鬼般狂热扭曲的脸。
米拉克就像撕开烛天的身体那样,撕开了坚固的阀门。走投无路的楚悬情急之下往房间深处跑,阀门轰然倒塌,一阵劲风从他身后袭来,楚悬突然感到肩膀一凉,一根刺枪瞬间扎透了他的肩胛骨。
巨大的动能撞得楚悬踉跄了一下。楚悬一边跑,一边咬牙去拔肩膀上的枪尖,在他停顿的那一瞬,另一根刺枪接踵而至,贯穿了他的小腿肚。前所未有的剧痛在一两秒后传来,楚悬直接栽倒在了地上。
楚悬惊恐地向下看,他看见自己的小腿几乎只剩下两层皮,血流得整条腿都是。
塞壬开始发力,楚悬就像钉在鱼枪上的虹鳟鱼,一点点的被拖进黑暗中。楚悬拼尽全身的力气抠住地面的褶皱,而这时另一根刺枪扎透了他的手心,把他钉在地上。
“啊——”
楚悬惨叫起来,抠住地面的手受痛松开,他看到自己的血从锐器边缘涌出来,在水中弥散开,蔓延出了一朵黑色的花,他听到米拉克向他爬过来,黑色的阴影覆盖了他,遮蔽了头顶漏下来的阳光,他像碳火架的烤鱼一样被翻了过来,但又很快被钉上。
楚悬看到了塞壬红色的眼睛,逆着光,那双眼睛中好像有野火在燃烧。他仿佛听到了无数邪祟怨灵的谵呓,它们漂浮在天空中,细细碎语着洗雪逋负的畅快。
仅剩的护甲和机械结构在巨大的力量下很快被切割得支离破碎,被钉住的手和脚一直在流血,楚悬只感觉好冷,就像受伤的麋鹿躺在雪地里似的。他知道自己已经在劫难逃,神不会眷顾他,英雄也不会在最后一刻出现。
他看着米拉克,露出了一个解脱的微笑:
“小米,我……终于能够满足你了吗……”
第140章斯卡布罗集市
世界重归寂静,只剩下了一种臼子捣肉的声音,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痛苦喘息。
“好疼啊……”
一开始的确很疼,是那种要把灵魂撕裂成两半的疼,可是后来就麻木了。楚悬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粘稠的血把他身下染成了红色,像是被黏腻恶心的感觉包裹了似的,涌入鼻腔的全都是甜腥的铁锈味儿。
身体越来越冷,体温伴随着失血一直在流失,手指和脚尖已经没有了知觉。只有撕裂身体,绞碎五脏六腑的疼痛传来的时候,他才感觉自己还是个活着的人。
楚悬不断地对自己说,他在经历着必须要经历的事情,他在做该做的事情,小米他需要这个……他试着把身体当做不是自己的东西,当做一具弹尽粮绝以后还要发挥出最大价值才能够报废的机器,可是他突然惊恐地想到——这和恋人之间的不一样——他会死,就像大洪水中的遇难者一样横尸汪洋,然后一切都得从来。所有畅想好的未来都没有结果,所有许下的诺言都灰飞烟灭,所有的希望都破碎得如一滩镜花水月。
疼痛突然变得不可忍受起来。
为什么会这么痛啊……就好像心脏也一起绞碎了似的……
两滴鲜红的血泪从楚悬的眼角缓缓滑落,往日的一幕幕像跑马灯般在眼前流过:从南海搞笑的初遇到第一次坦诚相见,从与那国海的舍命相护到黑暗中的十指相扣,从极光之下的荧光海到那个未完成时的告白,从深渊之下的重逢到大西洋上美好的诺言……最后的画面,定格在海天之间飘扬的那首歌。
楚悬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去触摸塞壬的脸。眼前的人影越来越模糊,手指似乎碰到了东西,可是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他笑了,轻轻张开没有血色的嘴唇,断断续续的歌声从天窗飘向碧海与蓝天:
“……您是要去吗?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请代我向那儿的一位先生问好,
他曾经是我的挚爱。
请叫他为我做一件麻纱衬衫,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上面没有一丝针线缝合的痕迹,
那么他就会是我的挚爱之人。
请叫他为我找一亩地,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位于大海与沙滩之间,
那么他就会是我的挚爱之人。
……
您是要去吗……”
……
楚悬最后看到的,是从蓝天中飞过的直升机。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第141章后记:那些未完成的事(上)
“正在调用‘原型’思维模拟程式……”
“正在将记忆编码上传至云端……”
“云端同步完成。”
“正在启动超导量子计算机……”
“正在载入程式,程式运行中……”
“正在将记忆编码导入模拟程式……”
“1%,2%,3%……50%,51%……99%,100%。导入完成!”
……
杜兰德博士乘坐内部电梯下到基金会渝城总部的最底层,穿过冷峻冗长的走廊,进入一间标有“癌变计划”门牌的实验室。
黑暗的实验室中,十几个全身包裹在白色防化服中的研究员正在忙碌。他们围绕着一个连接着无数电缆,光纤和导管的圆柱形培养槽,培养槽的营养液中漂浮着一个全身赤裸的青年男人。
罐中的亚裔男人身高接近1米9,肌肉健壮,皮肤呈现出不见天日的惨白,大腿内侧有一个数字编号——“521”。无数纠缠在一起的电缆和光纤通过后颈连接着他的脑桥。
这样的培养槽,在“癌变”实验室中一眼望不到尽头。每个培养槽内都漂浮着一个同样黑发黑眼的亚裔男人。
“生命体征稳定,可以进行桥接!”
杜兰德博士点点头,平淡地下令:“开始传输。”
“正在格式化521号‘容器’记忆……”
“脑-机接口连接完成,正在植入预备程式……”
“正在将记忆编码转码为脑电波……”
“正在输入脑电波……”
男人双眼紧闭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
“传输完成,执行唤醒程序。”
电缆和光纤脱落,所有的研究员下意识退后一步。
培养槽中的男人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沉黑,冰冷,有如深渊的眼睛,倒映着白衣死神般的杜兰德博士。从什么时候起,杜兰德博士已经和死与重生划上等号了呢?
“门徒,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咚——”罐中的男人突然抬起手,撞在钢化玻璃槽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接下来我们将对你的脑神经与运动神经反射进行测试,请根据听到的指令,作出相应反应。”
“视觉正常……”
“听力正常……”
“嗅觉缺失……”
“味觉缺失……”
“面部感觉正常……”
“运动功能正常……”
“……”
杜兰德博士双手插在衣兜里,等待测试完成,满意地点了下头:
“开始脱离。”
随着虹吸声从地底响起,培养槽中的水位开始下降,淡黄色溶液顺着钢化玻璃与基座之间的缝隙排入地下废水管道。营养液排干以后,钢化玻璃门缓缓旋转开,两个身穿全套无菌防护服的研究员上前搀扶男人,却被巨大的力量径直推开三五米,撞到其他培养槽上。
一时间,竟没有其他研究员再感上前搀扶。杜兰德博士站在男人面前,面无表情地说:
“你好,门徒。”
男人走出了培养槽,他完全不在乎自己一丝不挂,也不在意自己小腿肌肉持续痉挛也许随时会摔倒,他用一种低沉,嘶哑,仿佛被硫酸灼伤过的的嗓音,说:
“小米呢?”
“米拉克·辛尔西斯曼呢!”
他抬高了声音。没有人回答。
在死亡天使们的注视中,男人晃晃悠悠地向实验室出口走去。他生长在液体环境中,骨骼根本没有适应在重力环境下支撑身体。他走得很慢,就像刀尖上起舞的小美人鱼,每一步踏在地上,脚踝和足弓都会在体重的压力下颤抖,发出骨骼摩擦的吱呀声。
可是男人仿佛完全没有感觉。
他不会再有感觉了。
“他已经被收容了。”
杜兰德博士淡淡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男人听到这话停住了脚步,回头想要找他问个究竟,承受了全身重量的膝盖突然发出一声关节错位的轻响,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前倒去,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争执声,接着门就被人暴力撞开,外界的灯光一下子照进了这个不见天日的实验室,门口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
“前辈!”
山崎一个箭步冲上前,接住了差点摔倒的门徒。他脱下自己的茶色大衣,披在赤身裸体的门徒身上,抱着他的胳膊,像轻拿轻放一件景德瓷器那样将他放到地上。门口持枪的安保人员冲了进来,看到这一幕愣在了当场。
门徒努力地抬起眼皮看了眼接住自己的人,却头一歪,靠着山崎的胸膛昏了过去。对于习惯了在以富氧溶液中呼吸的他来说,干燥且含氧量低的空气对肺泡的压力太大了。
山崎看着怀中的人——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一模一样。他突然感到很怅惘,这些年的经历就好像一艘迷航的帆船,在大海上兜兜转转,历经风浪,三十年过去,最终,回到了出发的港湾。
于是他低声说:
“欢迎回家,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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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死了一次……”
门徒从病床上醒来。病房的窗户调成了遮光模式,宽敞的房间只有从走廊上透进来的一点微光,只能勉强照见房间里摆设的轮廓。门徒吃力地抬起手,他看着自己的手,有种极为不真实的感觉。
在房间里他听到了另一个骤然加重的呼吸声:“前辈你醒了?”
还没等他回答,就被一个炽热且厚实的怀抱压在了病床上,陷进了柔软的床铺里。这个拥抱的热量简直要把他融化,把他和那人融到一起似的。门徒不可避免地轻哼了一声,他没有说话,默默承受山崎的情绪。一个人的重量对于他现在的身体来说问题不大,不会压断肋骨——即使这个人不少器官接受了机械化改造。
“鸿志君,现在几点?”
“凌晨三点半。”
“我昏迷了多久?”
gu903();“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