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不再有那种刻意的和润若春风,举手投足间却依旧优雅,温雅已经刻进骨子里了,唯神色间多了几分寂寥。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动手?”
杀她。
推她。
这话问得直白,裴月明没吭声,不过心里吐槽,她奇怪很正常吧?
不过能确定萧逸还真没想着杀了她,土台边缘之前才崩过一次,裴月明其实心里有点毛毛的,往里面挪了一点。
“因为我不讨厌你。”
萧逸告诉了她答案。
裴月明是一个非常聪颖非常有行动力的女子,头脑清醒,果决有能力,柔弱的外表下有着一个异常坚韧的灵魂。
萧逸这一辈子,就遇上了两个这样的女子,第一个是他母妃,第二个就是裴月明。
所以他不讨厌她,相反他还很欣赏她,对她很有好感。
这个好感,并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好感。
萧逸靠坐在大石一侧,声音不大也很平静。
但凡做事情,就没有保管成功的。
复仇就似一场豪赌。
赌,他赌输了。
但他尽力了。
他一直全力以赴,未曾懈怠半分,如今失败,除了觉得愧对母妃以外,他情绪很快就平静下来了。
“你们知道萧琰了?”
裴月明因为萧逸的回答怔了一怔,不过很快回过神来了,她看了萧逸一眼,他侧脸静静注视着江水,赌得起,输得下,还别说,就这一点,就比很多人强。
她坦然点头:“对。”
“他是遭遇了许多厄难和不公,但这些都不是萧迟造成的,萧迟……也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畅快顺遂,他要找,那就找陛下和段贵妃吧。”
上一辈的恩怨,牵扯不到萧迟头上。
至于其余争斗,归根到底就是权利的斗争,你要铲除绊脚石,我要戕杀逆贼,那就不要废话了,使出真本事来吧,谁胜谁负手上见真章。
难道萧琰不恨萧迟,就不会动手吗?
不见得吧?
估计萧琰是连萧逸也想一并杀死吧?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权利的地方就有争斗,争斗不可避免,所以哪怕知悉深陷险境,裴月明也没有对萧逸和萧琰有什么咬牙切齿的情绪,她唯一想的只是如何破局,如何应对,如何顺利脱身甚至反败为胜。
非常通透,也非常冷静,萧逸侧头看了她一眼:“萧迟运气真好。”
虽然娘不行,亲爹也各种毛病,但他遇上了一个裴月明。
萧逸忽然问:“是你对不对?”
???
什么是她对不对?什么意思?
没头没脑一句,裴月明莫名其妙,十分不解看回去。
萧逸微微一笑:“从鄣州返京第一天,揭开朱伯谦真面目那会。还有陛下重病,守到第二天的下午,第五天早上。还有经常朝上,大约隔几天一回吧,似乎从上书房就开始了……”
!!!
他说的竟是她和萧迟互换的时候!
她顶着萧迟的壳子和他接触的时候!
裴月明真的是大吃了一惊,“你,你……”
她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你怎么看出来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惊得一个口瞪目呆。
“知道坯川吗?”
裴月明未露诧异,萧逸心里了然:“那你也该知道萧琰是从我这里拿了一封信再去的。”
是的,那事儿确实不是他干的。
不过段贵妃母子倒霉他也挺乐意看见的,况且他和萧琰是非常重要的合作关系,萧琰问他要,他就给了。
过后肯定有提及一下的。
萧迟本人和裴月明,她虽装得非常相像,但落在知晓内情的人眼中,发现细微差别却不难。
萧逸这虽然是问句,但语气却很笃定。
裴月明没回答他也不在意,慢慢说:“把那个箱子找出来打开,然后焚毁,就会恢复如常了。”
他告诉裴月明:“那个箱子大概在矩州,应该是一个叫曲嬷嬷的人看着。”
“这曲嬷嬷是昭明太子的奶母。”
萧逸长吐一口气,一切都是命,要是萧琰没干这事,他没有写信,就不会有裴月明的出现。
没有裴月明,他想他的复仇计划未必会失败的。
或许,现在早解决了萧迟,他已经在急遁离开文州的快船上了。
不不,应该是说,甚至根本用不上布上这么复杂的一个局了。最开始的计划,是萧迟入朝失败,不堪崇文馆之辱主动就藩,在藩地解决他的。
萧逸由衷:“他很幸运。”
不像他,从出生起,运气从来没有在他这边过。
裴月明笑了笑:“我运气也不错啊。”
要说萧迟遇上她是运气好的话,那她认为自己遇上萧迟同样运道十足。
有时候人真的挣不过命,要是遇上皇帝,萧遇,甚至萧琰这类男人,那就真得吐血了。
任凭你有千般能耐,都不能不屈服于命。
萧迟也露出一丝笑:“是啊,你运气也很好。”
他由衷认同。
他的微笑有一丝淡淡的涩意,怔忪半晌:“我母妃就没有你的运气。”
“你知道我母妃吗?”
“你可能不知道,你和她很相像。”
他侧头看裴月明,在这个最后的少许时光,静听河水轰鸣,说起母亲,情绪翻涌,他忽然就很想说一说。
因为他直觉,裴月明会明白,她听得懂,她会有共鸣。
她和他母妃就是同一类人,她会懂他所有的愤慨不甘以及痛惜遗憾。
“我母妃三岁学文,五岁会诗,天资聪颖,举一反三。”
老申侯凭着交情请了一大儒坐馆家学,整整十年寒暑,老儒和老申侯痛心疾首,申元兄弟几个有多笨,淑妃就有多聪颖,诸子百家,经史子集,不管是琴棋书画,抑或仕途经济,俱一点即透。
“只可惜,她是个女子。”
仕途经济学得再好,官场朝廷再洞悉明悟,她既不能科举出仕,也不能承袭恩荫,她唯一能走的一条路,就是嫁人生子。
甚至因为身体和家庭的原因,她唯有进宫一途。
上天给了她一个聪明的大脑,却没有给她一个合适的性别,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一切只能寄托在一个“良人”身上。
若这个所谓的良人是皇帝,在皇权的绝对碾压之下,甚至再多的聪敏才智也没有任何施展的余地。
“我四岁的时候,我母妃去世了。”
自他懂事起,他就知道自己不讨父皇欢喜,所以他总会很小心很努力。皇子三岁启蒙,小小孩童拿笔都还不大稳,师傅说写十遍的大字,他总会努力写上二十遍。
他想着他的努力被父皇看见,父皇就会喜欢他一些,继而喜欢他的母妃,让他的母妃处境不至于这么难堪,连宫宴都不能出席。
每逢他挑灯写大字,他的母妃总会默默摸了摸他发顶,后来他才明白,他母妃清楚没用的,但舍不得拂了儿子的一片孝心。
每次他写完字,母妃就会把他抱到怀里坐着,用热帕子裹着他的腕子轻轻揉着,温柔亲吻他的脸颊。
那时候小小的他还以为,会这么一直下去。
可一个阳光炽烈的中午,他永远记得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永延宫小太监哭着奔见上书房,“殿下!!”
“……娘娘薨了!!”
瞬间死寂。
他记得自己是跑回去了,冲了出去抛在地面滚烫的宫巷上,连抬轿辇的大力太监都没追得上他。
他拼命跑,冲进已挂起白皤的永延宫,哭声一片,他剧烈喘着,眼前一片晕眩。
他冲进内殿,母妃平躺在宽大的寝床上,一动不动,触手冰冷,素日美丽温柔的脸庞上泛一片带青的灰色。
萧逸这辈子都忘不了这种颜色,死亡特有的色泽,当时他浑身冰冷,窒息般痛楚在胸腔炸开!
那种绝望,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他直到今天都依旧没能淡忘半分!
他情绪终于激动起来了,他霍地坐直,问裴月明:“我复仇错了吗?”
“难道我不该为我的母妃复仇吗?”
他凤目一抹沉沉的悲恸,“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他的母妃当替身?
好的你是皇帝,你有三宫六院的权利,你有权利不雨露均沾,你有权利不对任何人生爱。
但你为什么要这么恶心把人当替身了?
找了替身不满足,还要寻着正主叔嫂偷情,偷完还不够,还要假死换个身份迎进宫。迎进宫就迎进宫吧,失宠就失宠吧,可为什么还有拼命回避掩饰,恨不得替身从没存在过。
可这是你找的啊?
本来他母妃身体不好要落选的,是皇帝惊鸿一瞥后特地点名留下来的啊!
她也是你的女人你的孩子啊!
“难道我不该复仇吗?”
他哑声,双目泛红。
他问裴月明:“难道女子就该这样吗?”
他深深不平,他母妃运筹帷幄,钳制窦广致其十几年如一日主动协助忠毅侯府消化昭明太子旧部,即使她死了,即使接手的申元这般鲁钝,窦广也不敢耍花样。
她才智谋虑远胜满府男儿,若入朝,位极人臣也未必不能,却最终落得一个以色侍人葬身深宫的下场。
他真不觉得女子就比男子逊色了!
“我用人,素来不拘男女,凭能取之。”
萧逸仰头,闭目一阵隐去泪光,再睁开:“我以前想过,若是我真当了皇帝,我就不拘男女,只要才能出众者,女子也该委官才是。”
裴月明沉默半晌:“不可能的。”
这是个男权社会。
或许偶尔会有个太后辅政公主涉朝之类的个例,但这也仅仅是个例,封建朝堂之上,从来都是男人的天下。
女子,只能守在内宅,去相夫教子。
萧逸低低笑了起来,笑得极其讽刺:“那你觉得公平吗?”
“难道因为是个女子,就唯有依附‘良人’,一辈子仰人鼻息?”
他问裴月明:“难道你也觉得这是应该的吗?!”
不应该。
夜风飒飒,吹拂脸颊凌乱散下的发丝,裴月明伸手拨了拨,寂了半晌,她侧头:“可那又怎么样呢?”
是啊。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没想到,她和萧逸还有类似谈心的一天,裴月明仰头看天,看乌云半蔽月光时隐时现,她慢慢说:“我没怎么想过这个。”
因为知道想了也没什么用。
将心比心,可能淑妃也没刻意去多想的吧?
为之深深不忿,并反复纠缠多年困不得出的,只要深爱着她的人们。
萧逸沉默了。
半晌,他放声大笑。
丢掉优雅,丢掉矜持,仰头大笑,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
他低头,捂住脸,眼泪滚滚而下。
为他的母亲。
他做了这么多,只想讨回一个公道。
可惜他失败了。
“对不起,阿娘。”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一章其实也挺肥肥的,嘿比心心~明天见啦宝宝们!!(*^▽^*)
第120章
乌云被劲风吹开,清冷月盘露出全貌。
藤索也终于放到下来了。
密密麻麻的弓箭,射程范围内的大大小小石台上站满了甲兵,个个神色凝肃,拉满弓对准下方。
暗卫和护军第一时间跳了下来,“刷刷”拔刀将裴月明护在身后。
几个欲擒拿束缚的暗卫一跃上前。
萧逸倏抬眼,冷冷:“滚!”
萧逸是皇子亲王,到底不敢过分侵犯,好在他们早有准备,直接掏出一方帕子,展开捂实其口鼻,等一会,萧逸晕厥过去。
利索捆了双手,扔进吊篮里提上去。
裴月明也上去了。
脚刚落实地那会,很有种力尽后的疲软感觉,不过也顾不上,裴月明立即急问:“邬常陈云几个呢?!”
飞快沿着山洞往外,走到一半,迎面碰上正疾速往回赶的邬常和陈云。
水流非常湍急,他们落水后一下子就冲至下游。
其时奔赴下游的兵甲刚刚到位,擅水性的立即跳下去,连拖带捞,将人拉上岸。
邬常和蒙仲落水后仍不断缠斗,最后邬常以击毙蒙仲告终。罗迁运气差点,落水地方接近岸边,一磕直接晕死过去,幸好陈云就在附近,奋力扑过去拽住了人。
三人都很狼狈,头发衣衫散乱,邬常伤口还滴滴答答往外淌着血,但谁也没顾得上,背起罗迁就往回狂奔。
见裴月明完好,差点喜极而泣。
“卑职无能,请娘娘恕罪!!”
“无事,你们有功无过,快快起罢!”
裴月明也很激动,上前两步亲自扶起他们,吩咐快快给上药裹伤,又关切问:“罗迁呢,他怎么样了?”
“没事,卑职检查过了,就磕了一下晕了,大约稍后就能醒。”
“那就好!”
没事就好,裴月明吩咐整队,等邬常等人匆匆包扎好伤口换了干衣服,已列队整齐,她随即下令,立即离开。
迅速离开无名峡谷,因为怕还有后着。
窦广还在,卢刺史莫县令也在,这文州安州都是他们的地盘。
迅速拉开一段距离,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扎营。
这时候已经深夜了,峡谷堵了,外头的哨探也一直没来,包括萧迟那边的,裴月明就吩咐人先去探一探。
双方事前约好,若一切顺利,一旦成功后,立即离开原来位置,如能汇合最好,若一时没法的话,那就迅速赶往繁州,到繁州再碰头。
这是慎防窦广闻讯押上后着。
“娘娘放心,卑职已经遣人去了!”
一切处理好了,绷紧的神经松下来,裴月明才感觉脚底很疼。这路上不好走,有的地方不能骑马,她脚底应是磨起泡了。
邬常身强体健,虽失了点血,但包扎完了就好,他说着打量一下裴月明脸色,见她目露疲惫脸色并不好看,忙说:“帐篷已经搭好了,娘娘先歇息吧?”
“待有了消息,卑职再报上来了。”
“嗯。”
裴月明也不逞强,这一天惊险连连她确实体力透支,腰和脚都疼得很。
帐篷是繁州带过来的,本来是用来扎营遮蔽羽箭的。箭用了,帐篷正好腾一些出来。裴月明用了一个,其余用来安置伤员。
很小的帐篷,没有蜡烛,且为了不引人瞩目,营地并没点多少火,帐内也没有挖火塘。好在她的帐篷在中心位置,外面就是篝火。
借着篝火映在帐篷上的一点亮光,裴月明拔簪子把脚底的血泡挑了,然后抹一点伤药消消炎。
用湿巾擦了两把手脸,理了理头发,就算了梳洗好了。
很累,不过精神极度紧张过后,却一时没睡意。
火光跳动映在帐篷上,黄亮黄亮的,外面已经安静下来了,蝉鸣鸟叫蛙声一片,时不时还有野兽嚎叫远远传来。
夜深人静,躺在草垛上翻了两个身,盯着微微晃动的帘帐有点出神。
打了大胜仗,照理说,现在该很兴奋的。
但安静下来之后,她此刻的情绪却不怎么高涨得起来。
望了左边一眼,萧逸就安置在那边不远的帐篷里,走过去大概五六十米。
她回忆起石台上和萧逸的对话,还有淑妃。
gu903();好吧,她是有点物伤其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