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日短,那一点紫红暮色很快被鸦色的云山收去,落下沉沉灰黑的雾霭。
和四将自己收整妥当,跨出房门时,太平鼓恰好敲完了第三百下,京城白日里的繁华仿佛随着鼓声一并沉入了夜色之中。
宅院外的巷道静悄悄的,打更的还未出来,只能听见隔壁人家极为微小的人声。
和四心里头忽然有些怪异,他依稀记得看过的一本书中写道,许多年前的京城夜里不似这般冷清寂静,街市上车走如龙人如潮,宝马香车穿梭于香树繁花间,朱袖彩衣晃花人眼
那是怎么样的盛景,和四从不曾见过,但他心里却清楚如今京城夜里的冷清是缘何造成的。
是多年前胡人番邦围堵了京城数月,造成街头巷陌易子而食的劫难,也是穿梭在夜幕里,无所不在的他们这群人。
檐下灯光轻轻地落在和四的眉宇间,氤氲了他的神色。
落在刚晃出门的陆铮鸣眼中,他仿若在那张年轻的脸庞上看到一层淡淡的忧愁。
陆铮鸣跨出门的脚一顿,凝视着和四的侧颜,双眉向上微微一挑:督主
和四闻声看来,眼中尚有一丝来不及收回的茫然。
两人静静对视了一瞬,陆铮鸣嘴角挂上了笑,刚要开口,陡然间一声嚣张跋扈的喵打断了他的话。
一只品相绝对称不上好的三花猫在光秃秃的老树上伸了个懒腰,又喵了一声,从树上一跃而下,径自蹦向了和四。
和四猝不及防被撞了一脸猫毛,还没从懵逼里缓过神,三花猫已经呲溜跳到了他肩上,牢牢抓着他的肩,使劲在他脖子,脸上蹭啊蹭:喵~喵~喵~
和四:
陆铮鸣:
陆铮鸣看着脸色发青的和四,努力憋住笑,一本正经道:它可能饿了。又咳了声,指了指自己,毫无愧色道,我也饿了。
所以,一猫一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和四。
和四怒了,滚哪!老子是你们娘吗,饿了找我有奶吃???
第16章同桌而食
一刻钟后,赵精忠从番子手上接过大包小包,提进了厨房。
他神色几分惶恐,看着慢腾腾卷起袖子的和四像是看一个提着砍刀的刽子手:督主,您不放心外边采买来的酒菜,我给您做些膳食就是了,哪能劳您亲自下厨?
和四优雅自若地卷起两边袖子,在铜盆里净了手,冷漠地拒绝了他:不要。
赵精忠仍要劝说。
和四没有表情地看向他:我听干爹说过,你十岁第一次下厨烧了伙房;十二岁给自己师父下长寿面,结果把断肠草当成五爪龙放进了汤里,差点欺师灭祖;十八岁那年你去宁王开在京城的酒肆卧底,结果一个时辰不到就被赶出了大门
赵精忠两眼泛起了晶莹的泪花,嘤咛一声,捂住脸扭头咚咚咚地跑出了厨房。
和四沉重地叹了口气,有时候他实在无法理解,忠忠粗犷的外表下为何有一颗这么柔弱娇嫩的少女心
可能干爹早就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才派他专门贴身伺候,和自己做一对好姐妹的吧。
和四净了手,一转身就看见坐在小马扎上的一人一猫:
那两相依相偎在一起,活脱脱就是两嗷嗷待哺的小羔羊。
和四一边匪夷所思地想着,自己一个东厂提督为什么会和一个锦衣卫走狗和平共处一室,现在居然还沦落到要给他做饭;一边忍无可忍地将刀一摔:过来切菜!
巴掌长的窄刀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坠星般直劈陆铮鸣面门。
陆铮鸣避也未避,反手快如闪电地将猫往肩上一搭,电光火石间,刀尖抵着他鼻梁,却未再进分毫。
他两指夹着刀片,不慌不忙地起身,顺手还捎上了马扎,坐到和四身边,随手摸起个土豆麻溜地削了起来,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督主之命,小的何敢不从哪。
三花猫惊魂未定地趴在他肩头,双眼湿漉漉地软软叫了声:喵
和四料想陆铮鸣身手不差,不想随意一试竟是把他试愣了。
他虽然跟着干爹习武,但天生不是这块料子,练外功是皮嫩头不铁,练内功是气弱丹田窄,从小气死的武学教头能绕京城三圈半。后来他干爹放弃培养他在武学上的造诣,改培养四大护法了,结果那段时间东厂里时常传出四大护法的鬼哭狼嚎,和四为此很不好意思了一段时间。
和四虽然拳脚生疏,但是没吃过猪肉也看多了猪跑,陆铮鸣刚才亮的那一手不比灵敏见长的李报国差多少。
这么一看,和四倒是真觉得可以考虑考虑再多添个小弟,前提是查清了陆铮鸣的底细。
他干爹说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所有思想不够达标,意识不够到位的人一概不能入东厂,更不能放在身边。
和四听了后很费解,他们东厂有什么思想底线啊???
别家衙门录人得起码明面是个好人,而他们东厂呢?
人吏部尚书说了,别的不求,只求东厂做个人就行了
和四对陆铮鸣的身手啧啧了两声,对这人又添了一份好奇,有这好身手,得人缘多差还没在锦衣卫里混出头啊
时辰不早,赵精忠弄来的食材有限,和四简单地做了几个家常菜,油爆豆腐,醋溜鱼段,清抄脆瓜,江混生下来的料还给三花炖了个清水鱼头。
厨房的灯火不算明亮,即便赵精忠生怕他家督主切了手指头,多添了几根蜡烛,却也只能照亮灶台前的一方小小天地。
和四弯腰低头,舀了一勺汁儿浇在鱼段上添汤头,烛火拉长了他的身影,将腰背的线条勾勒得分外流畅柔和。
他神情专注,对于陆铮鸣的凝视浑然不觉。等到弄好了菜肴,他慵懒地抻了抻脊骨,才发现陆铮鸣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阴影遮住了陆铮鸣的眉眼,和四嘀咕了一句:睡着了,不会吧。
陆铮鸣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里混杂了难以捉摸的一缕深意:督主亲自掌勺,这般奇景,怎能错过。
和四呵呵笑了两声,是啊老子累死累活,白天伺候小皇帝,晚上还得屈尊纡贵伺候你两位大爷,要不是看你哭着喊着,甚至要出卖色/相抱我大腿,这回功夫你该在郊外乱葬岗里躺着看星星看月亮,和隔壁的吊死鬼谈谈心了。
这时候和四完全没想到的是,自己现在不经意的一句吐槽,在不多久后竟真一语成谶,只不过是他和陆铮鸣两人并肩躺在乱葬岗里看星星看月亮
眼下,他为了赶紧完成破书上的事项,勉为其难地容许这个小锦衣卫和他。
和四本还想诚恳地邀请赵精忠和燕春一同入桌,结果赵精忠被吓得拎起燕春直接飞到了屋顶上,说是他们练武之人过午不食。
放屁!老子之前还好几次看见你中午吃完饭,还从御膳房里偷了两鸡腿,和李报国一人一根躲在树上吧唧吧唧地啃。
搞得御膳房里以为进了老鼠,天天吵着要养猫。
可是大燕皇宫里自几百年前就禁猫,没别的,只因曾经的太/祖他老人家属老鼠那时候有位神乎其神的国师说了,禁庭之内绝不能养猫,否则便冲撞了太/祖乃至大燕的气运。
结果,御膳房没法,只好逮了几只狗,煞费苦心地训练他们抓耗子。
直到最后御膳房里的狗各个都是抓耗子的高手,可是该丢的鸡腿依然雷打不动地丢
于是,饭桌上只有他和陆铮鸣,还有只十来岁的老猫。
gu903();两人一猫,吃得沉默又莫名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