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一痛苦地收回被无音拉着的手,无助地撕拽着自己的头发。
他感到无边的恐惧正包围着自己。
魏寻,如果魏寻还在,会想要看到一个怎样的自己。
他想起上一次他陷在恐惧之中时的情景,那日大殿之上,是魏寻将他紧紧地揽在怀里,对他说:“肖一不害怕,哥哥在呢……我在的。”
可是不在了啊!
魏寻不在了。
“啊——”
少年的嘶吼第二次撕裂长空,早已经喑哑破碎。
肖一再一次起身举起残剑,眼中的仇恨已几近癫狂。
魏寻不在了。
于是肖一也死了。
他明明知道眼前的无音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辜的人,却无法控制体内强悍磅礴的恨意,想要毁掉这世界上所有仍活着的一切。
灵魂与身躯在仇恨和体内诡异又霸道的气息里激烈地博弈。
他感觉自己就快要被活生生地撕成碎片。
无音看着眼前的少年已经状若疯癫,目眦欲裂。
她看着肖一的瞳仁里已经渗出了鲜血。
只有她,看见了肖一全部的痛苦与挣扎。
于是她又拽了拽肖一脚踝上的那串铃铛,吸引着肖一的注意——
“希望你,永远都是寻公子喜欢的样子。”
无音认真地在地上写下一字一句,指尖已经被粗粝的泥沙磨破,渗出了点点血迹,那鲜血染红了最后的那几个字——
寻公子喜欢的样子。
刻进了肖一的心里。
她不忍再看见肖一痛苦挣扎的神情,垂首写下最后一句——
“肖公子,无音不愿教你为难。”
书罢,她伸手握住肖一手中残剑的剑锋,一把捅进了自己的心窝里。
顾爻匆匆赶到凤囹圄之时,只来得及看到裂了纹的封印。
冥凤既已现世,他以为自己起码来得及救走魏寻,却不曾想空空如也的凤囹圄中,冥凤与魏寻皆不见踪影。
而当他再次返回凛青山,也无法在尸山火海中找到悯怜和肖一。
无间业炎非是人间凡火,它遇风不灭,遇水不熄,定要燃尽七七四十九天方能散去。
毫无修为的凡人无法承受它深重磅礴的戾气,而就算是修为极高的仙门中人只要沾染上分毫,也会被焚断灵脉,变成一个最普通的凡人,最终逃不出死亡的命运。
此火,凡人不可敌,仙人不可挡。
就算是顾爻,也奈何不得。
此刻顾爻正脚踏折扇悬于凛青山上空,他的灵气在地面的火焰中飞速穿行,却寻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
他绝望地发现,为人为神,两世千年,他终是救不了任何人。
就在他将要收回灵气转身离去的时候,却发现在之前肖一居住的那个小院外半人高的灌木丛里,还留有一缕微弱的鼻息。
还是上次顾爻睡觉的那个房间,只是卧榻之上昏睡着的已经另换了旁人。
“他还好吗?”阿赤站在床边,探着脑袋越过顾爻,担忧地打量着卧榻上的人。
“性命无虞。只是……”顾爻伸手揉了揉紧得发痛的眉心,“只是灵脉已经全部被无间业炎焚断,现在,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了……”
阿赤颇为沉重地叹了口气,良久之后才接着问道:“那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凤凰业炎焚人灵脉,却本不伤人皮肉。”
“神兽戾气的高温引燃了山上的枯草。”顾爻拿下卧榻中昏睡之人额头上的帕子,转身浸在一旁的铜盆里,“他这伤是被人间凡火灼伤的。”
阿赤恹恹地点头,“还有别的伤吗?”
“不知。”顾爻拧干了帕子再为昏睡之人敷上,“灵脉尽断本是必死之局,想是净魂护主,留下了他的性命。我也从未见过有人能从无间业炎中逃生,没有先例的事,我亦不敢妄加揣测。”
顾爻为人敷好帕子后轻叹一声,“还是等他醒了再说罢。”
“六煞星之子与冥凤一同消失无踪,现在连净魂也陷入昏迷……”阿赤抬头盯着顾爻,“师兄,你说,这场浩劫算结束了吗?”
“希望是吧。”顾爻起身,面窗负手而立,“你知道一起消失的还有什么吗?”
阿赤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也就只有在这个时候瞧着像个孩子,他不解地问道:“是什么?”
顾爻沉声,“洁魄和阿逸。”
“洁魄不是在净魂身边吗?”阿赤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掀开卧榻上的被沿,一把撩起昏睡之人的裤脚,“琥珀冥玲呢?”
“他送给了那个孩子,我亲眼所见。”顾爻回头看着阿赤紧张的动作,“现在琥珀冥玲也同那个孩子一道消失了。”
“不可能!”阿赤突然暴躁了起来,“净魂、洁魄在天地间本为共生,洁魄怎可能抛弃净魂另随他人!你说过,天上地下没有什么地方能困住净魂洁魄,陷在连凤囹圄结界都裂了,洁魄怎会不回来找净魂!”
“我也不知道。”顾爻像往常一样揉了揉阿赤的脑袋,替他顺气,“或许他二人,也本就该共生于这天地。”
阿赤被顾爻抚平了急躁,但还是习惯性地甩掉了对方的手,“所以,这次冥凤现世只毁一山,须臾一瞬便消失,是受制于洁魄?”
顾爻点点头,“也许。”
房中又安静了许久,阿赤揉了揉鼻子,有些不情愿地问道:“那你二师弟人呢。”
顾爻没有答话,脸色一点点地沉了下来,阿赤见状,难得乖巧地小声唤了句:“师兄?”
看见小师弟难得露出点小心翼翼的表情看着自己,顾爻的神情稍微松了些;他又在阿赤的头上揉了两把,像是在安慰,可开口的语气却是阿赤几乎从未见识过的狠戾——
“我对悯怜起了杀心。”顾爻的双唇微微地颤抖,“他被我重伤,想必阿逸……也伤得不轻。”
“你……”阿赤惊恐地盯着顾爻,“对自己都下得去手啊?”
“阿赤——”顾爻看着阿赤惊恐的神色,喘息间已经调整了自己的语气,“你在担心你二师兄吗?”
他看了眼卧榻上仍在昏睡的人,温和道:“我现在已经探不到阿逸的灵气了,只能待净魂醒转,我再亲自出去寻阿逸。”
阿赤垂眸,不再看顾爻,也顺带低下头不让顾爻瞧见自己的表情。
他愤愤道:“谁会担心那个混账东西。”
数日之后,卧榻之人如顾爻所言如期转醒,皮肉之伤也很快痊愈,只留下一些难消的疤痕。
治疗伤患并不教顾爻费力,最难的还是要属当日他遇见肖一时的困境——怎么和对方解释自己并不是悯怜,却和悯怜共用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你既然能相信我,为何还是要走?沈凌逸行踪不定,你现在的状况只身离开,实在危险!”顾爻在山间望着那人将要离去的背影无声地嗟叹,终于还是不愿放弃劝说,任凭那人离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你不是也说了,只要净魂还在我身上,我就性命无虞。”那人驻步却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我现在不过一届凡人,蜉蝣一世数十载,偷生于这天地间,总不会再碍着谁的眼了吧?我只想去做点之前该做,却来不及做的事情。”
“你是还放不下凛青山上的那场浩劫吗?”顾爻突然沉了声音,“我知道许清衍对你有恩,可你要知道,冥凤之力非是肖一一个孩子能控制的东西,你实在不该怪他。”
“凛青山上有太多的人罪不至死。他错了,便是错了。”那人的声音温润,却好像拒人千里,“你无须为他辩驳。”
“所以,你是要去寻仇吗?为了清风派的百十条人命?”顾爻急迫道:“就算肖一真的错了,可他现在若是释放冥凤之力,当在我与沈凌逸之上,你凭什么觉得你奈何得了他?”
“寻仇?”那人微微回身,清风扬起他帷帽的皂纱,露出一截温柔的下颚弧线,“你无须为他辩驳,我亦不会为他申辩半句,这世人尽皆可以恨他怨他,但我,永远都不会怪他。”
终究是我,负他在先。
帷帽之下默了良久才接着道,“复仇的事莫说我现在已经没有了那样的本事,就算有,只怕也做不到对他出手。”
言罢,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皂纱,转身欲去。
“那你要去哪里?”顾爻伸手像是要唤住那个背影,“你现在的情况……”
“我要去笠泽。”那人脚步未停,“我答应过,带他去那儿安家。”
即便现在一切都晚了,他也只想在笠泽湖边了此残生。
这辈子有太多他答应过肖一却没有做到的事情,最后的最后,那个答应过要给肖一的家,他还是想要为肖一备下。
也许,这样就能不那么遗憾了吧。
顾爻怔怔地望着远去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见,他厌恶自己甚至羡慕眼前的一切。
那日在魏寻的结界中,肖一也曾对他说:“我也答应过他要在这里等他回来,我哪也不去。”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样子,这世上总有一个人在等你。
他们百难千劫,却从来没有忘记要等彼此回家的誓言。
光是这一点,就教顾爻心生羡慕。
甚至是嫉妒。
作者有话要说:容我好好存个稿,周四开启第二卷——五年后的故事(同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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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笠泽新居
“上回书说到——”
热闹的市集里总少不了拍着醒木的说书先生。
“这凛青山本是个不起眼的小土包,可是五年前那一场天火以后,这山体足足被拔高了百丈有余!”
围观的人群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可都是仙门众人的尸骨堆起来的,足足有好几万人啊!据说这凛青山上现在每夜都能听见山呼海啸般的哭喊和求饶声,方圆百里之内,再无活物……”
说书先生惯会抓人心理,他讲到这里停下,意味深长地拨了拨下颚那一撮山羊胡。
“说书的——”人群里有人喊道:“你说这么大的事儿,悯安派他就不管吗?”
“怎么管?”
说书人故作神秘地眯了眯眼。
“有传,悯安派首座大弟子悯怜在天火之中与那灭世魔头冥凤大战三百回合才制止了这一场天地浩劫,战后他便身负重伤后,下落不明。至此以后,只能由三公子悯生接替了大公子去侍候那闭关的神仙师父。现下的悯安派,也就剩下一个忙得团团转的二公子咯!”
“这悯安派的再怎么厉害也只是凡人,如何能对付一个召唤了上古凶兽的魔头?你们倒是说说——”说书人看着下面一众围观百姓各个目瞪口呆,得意地挥开了折扇,“怎么管?”
已经没有人记得凛青山上曾经出过一名受万人追捧的少年天才,更不会有人知道他身边还跟着一个清癯瘦弱的少年。
人们总是那样的善忘,不过五年的时间,江湖中只流传着一个企图焚天灭世的名字——魔头冥凤。
人群外,一身粗布素衣的高挑男子带着帷帽,拄着一截竹竿,驻足停留了片刻,在听到这里时,他拉了拉背上由粗布裹着的古琴,起身离开了。
他的样子看着很是宝贝背上的东西,因为那是他谋生的家伙。
算算时辰已是不早了,他还要赶去附近一处青楼抚琴,他是那里的乐师。
待歌舞欢宴终场,男子退出青楼的时候接过小斯递上的食盒,里面装着些厨房剩下的饭食。
他礼貌地道谢,声音柔和温润,
笠泽湖边。
湖的一边是江南水乡富庶热闹的村镇,绕着湖边走上约莫一个时辰,渐渐远离人声,便会来到一座没有名字的小山丘前。
山上的层林莽莽榛榛,山脚下靠近湖边的地方,有一个破旧的小院。
男子推开院门再回到自己独居的小院儿时已是月明星稀。
“我刻意等着天黑才来寻你,不曾想还是扑了个空。”顾爻独自在院中负手而立,听见院门的响动,没有回身。
男子似乎对这突然到访的客人没有太多的意外,但也没有什么热情。
他不疾不徐地转身拴好院门,道:“新寻的活计是晚上上工,我没想着会有人能找到这里来。”
“你这里的确是不太好找。干什么要一个人住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你这算——”顾爻的声音带着两分调侃,“离群索居?”
“住在哪儿有什么区别?”男子慢慢上前,走到院内的的小石台边,月色暗淡,他摸索着将食盒搁下后才接着道:“我图个清净罢了。”
“你这里倒是够清净的。”顾爻露了个笑,“只是你现在每晚上工,来去这么远的路程,方便吗?”
男子取下帷帽,也客气地笑了笑,“我现在这个样子,白天晚上的,又有何区别?倒是晚上,兴许还更方便些。”
随着男子取下帷帽的动作,小院内的气氛慢慢在沉默中变得尴尬。
过了许久,顾爻才转身道:“魏寻,你我也算是旧识了,依着待客之道,我第一次来你的新家,不该请我进屋坐坐吗?”
“魏寻现在普通凡人一个,怎敢跟仙上称旧识。”魏寻微微颔首算是行礼,“寒舍简陋,只怕怠慢了仙人。”
“寻公子这是还在怪责顾爻啊。”顾爻垂首轻叹。
“仙上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在下怎敢。”魏寻言语里的感情还是很淡,谈不上厌恶,但的确字字句句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不愿同与当年那件事相关的人再有任何瓜葛;如果可以,他只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而顾爻的出现,无论是否只是单纯善意的叙旧,也总是将那些他不愿再去回忆的过往一再提起。
提醒着他凛青山上覆灭的百余条人命,提醒着他肖一刺进无音胸口里的那一剑曾经属于自己……
也提醒着他,再也寻不回那个很重要的人了。
“你是怪我五年前没有拦住悯怜和我师弟?”顾爻似乎并不介意魏寻的客套的疏远,他回身自顾自的说下去,“还是怪我无能,五年间都寻不到那个孩子?”
魏寻手里捏着刚取下来的帷帽,帽檐的皂纱重重叠叠地被他捏在手心里,逐渐皱褶。
他捏着帷帽的手逐渐加力,直到清晰的感受到指节传来的疼痛时才开口,“是有肖一的消息了吗?”
至之前与顾爻山中一别,他已有五年不曾与顾爻有半点联系,而今对方突然造访,目的显而易见。
“那日我去凤囹圄寻你,却没有找到。”顾爻偏头,不再看着魏寻,“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凛青山的吗?”
这件事一直是顾爻心里的一块心病,就算彼时的魏寻功力仍在,速度也不可能在顾爻之上,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始终来迟一步。
魏寻的声音依旧疏离,“有关系?”
“也许,和冥凤有关系。”顾爻的话倒是仍然很有耐心,“和冥凤有关系,也许就和那孩子有关系。”
“可我不记得了。”魏寻的双手因为过分用力而开始轻微的颤抖,他放缓了语速,“从我跌进凤囹圄之后,便没有了记忆,醒来,就已经在凛青山上……”
那日魏寻醒来后来不及多想,他在戾气的洪流里赶往自己的小院,却最终在火雨里倒在了院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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