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底。”
乔安娜微微皱眉:“现在还不到十月。”
她与本对视一眼,又转头来问卫意:“不能请其他人来代替您吗?”
林明心见卫意有些无措,便替他说道:“小意已经签过合同了,而且乐团总监和指挥都非常喜欢他,你们也知道,小意在钢琴上造诣颇深,乐团肯定不愿意放他走的。”
她试着提议:“不如等这场音乐会结束,你们再做商量?”
“这……”本思考一阵,说:“我们需要与克里斯谈谈。”
“好的,好的,不急一时。”林明心说:“二位远道而来,是我们赵家的贵客,更是我们小意的家里人,不如今晚留在府上,我们一起吃个饭。”
林明心特意在家为他们办了一场还算隆重的晚餐,连赵英博的爷爷也出了席。一桌人聊天气氛还算热烈,话题从卫意身上转移到金融经济,又转移到国际政治,卫意稍微吃了点东西便饱了,他无心参与这些话题,便找了个理由从餐桌上溜了下去。
卫意从一楼厨房后的小门溜出去,他本想去别墅背后的草坪上走走路,吹吹风,谁知刚轻手轻脚摸到小门,就看到赵英博蹲在台阶上,穿着一身高档奢华的外衣——大概是奶奶特地让他穿的,手里夹着一根烟,懒散的样子像个披金的地头蛇。
赵英博听到动静转过头,两人无言对视几秒,卫意来都来了,只好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问:“你怎么也跑出来了?”
赵英博呼出一口烟,面无表情道:“听不懂洋鬼子说英语。”
卫意一怔,接着忍不住笑起来。
“你呢。”赵英博随手一弹烟灰,“不和你家里人叙旧,跑出来做什么。”
“不知道。”卫意抬头看着漫天星幕,面上带着几分茫然,“太久没有见面,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说实话,我还以为你想急着回去,毕竟你老家那么有钱。看看你现在住的什么破地方,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懂得爱的人永远不会是失败者,而那些不懂得爱的人,或许金钱和权力会为他们掩护一生,但他们仍然是失败的。”卫意看着闪烁的星空,喃喃说出这句话。
赵英博一脸懵比:“啥?”
卫意轻声说:“当我想要留在一个地方,那一定是因为那个地方有我爱的人在,这与金钱和任何物质性的东西都没有关系,当思念和空间产生了联系,空间才有了意义,思念才有了方向。”
赵英博:“你突然念什么诗,有病?”
卫意:“因为反正你也听不懂,念给你听最好。”
赵英博:“……”
他一脸想打人的表情,卫意却笑起来。他忽然觉得赵英博其实也挺有趣的,能这样保持对任何事情都一触即燃的暴躁热情也不是件容易事,或许他其实也是个很敏感的人吧。
“你妈妈最近如何?”卫意主动问。
“在国外把最近一个疗程做完以后就回。”赵英博说起他妈妈的时候,情绪看上去平静了些,“之前陈纪锋给我介绍的那个人,挺靠谱。我直接把查出来的东西甩我爸一份,再给我爷爷奶奶一人一份,后来爷爷决定把我妈接回来,估计是怕我爸真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娶回来抢他的钱。我爸说他不会和我妈离婚,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我现在好像无所谓了,我妈打电话给我叫我不要闹,不要惹得家里人都不高兴,我就感觉我之前那么冲也挺没意思的,反正谁也不领情,以后我再不管了。”
他说了一大堆,烟明了灭,灭了明,卫意安静听着,末了说:“我感觉这件事以后,你没有以前那么脾气臭了,这样其实也挺好的。”
“以前觉得全世界绕着自己转,爹妈宠,爷爷奶奶爱,谁都让着我,我天下第一。”赵英博说着自己都扯起一个嘲讽的笑,“现在知道了,压根没人宠我,家里人都各自有打算,朋友也是看我有钱才哄着我,没意思,老子就是一傻比。”
卫意只好说:“你也不用这么想。”
“当时还觉得你可怜,又没钱又没家,可现在看我才是最可怜的,你好歹还有人接你回家,我呢,天天呆在自己家里,压根没人管我在想什么。”赵英博狠狠抽了一口烟,把烟蒂按在地上踩灭。
卫意知道赵英博心里难受,需要发泄出来,便没有打断他说话。
直到气氛沉静下去,只有风声柔和掠过。
陈纪锋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深夜。
他下午翻卷宗翻得连喝三杯咖啡,现在反而一丝倦意没有。他掏出钥匙打开楼下大门,楼里昏暗,安静得令人心情和缓,陈纪锋暂时把脑子里的案件放到一边,不自觉想起卫意发给他的信息,说他进了乐团,第一次开始排练交响,团里人很多,大家都对他很友好。末了还附上几张照片,有排练厅的,钢琴的,很多人坐在一起协奏的,唯独没有卫意自己。
卫意不喜欢出现在镜头前,陈纪锋知道。
他们有一阵没见面了,陈纪锋一边上楼一边翻了翻与卫意的聊天记录,紧接着又放下手机,无声地呼了一口气,不知道自己这个行为有什么意义,明明他根本没有回复卫意。
陈纪锋一脚蹬亮楼道的灯,黄光落下,照在靠在门边的人身上。
卫意仿佛从梦中回过神,低头看过来的时候,眼里还带着点雾似的迷茫。他不知道在这里等多久了,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什么都没有做。
“哥哥。“卫意直起身,看着陈纪锋。
他的目光告诉陈纪锋,他一直在等他,并不是忘记带钥匙回不了家,也不是在等别的什么人。
陈纪锋无法避开他的眼神,只好走到他面前,问:“怎么不进屋?”
“我在等你,哥哥。”卫意低着头,声音软软的,“有事想与你说。”
“好,回家说。”
“不用了。”卫意却难得拒绝了他,“我只想……问问你。”
他顿了顿,心中又开始茫然起来。他该问什么呢,哥哥最近是不是很忙,所以一条信息也不再回复我了?以前你说只把我当作弟弟,现在你有稍微把我当作一个追求者吗?
你有多喜欢我一些吗,哥哥。
但是卫意最终却说:“我可能要回去了。”
他在赵家时还能信誓旦旦给自己立下诺言,想着一定要在回家之前追到哥哥。可是一站到陈纪锋面前,他却又拿不定主意了。陈纪锋冷落他太久,令他在这个摸不清心思的哥哥面前无法抗拒地产生了些许退缩之意。
陈纪锋听到他的话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回K国?”
卫意点点头。
良久没人说话,楼道灯感应不到声音,已经早早灭了。深蓝夜色从墙上的通风洞落下,提供仅有的一点光。
“不是一直想家吗?”陈纪锋的声音低沉平静,终于在与卫意说话时带上从前那一点温柔的模样,“可以回家了,你应该很高兴。”
卫意在黑暗中闭上了眼,心脏缓慢下坠,拖着最后一点期待的尾巴。
“我不高兴。”卫意有些没力气地靠回门上,低声说:“你明明知道我不会高兴,哥哥,我不想离开你,我……我喜欢你,就算你不喜欢我,可我控制不住……”
他说着说着,声音里终于染上一丝克制的脆弱和无助:“一想到要离开你,我就觉得很冷,我真的很怕冷,哥哥,我……你这么久都不见我,也不和我说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想不出办法了。”
卫意握紧手指,泛白的指骨用力抵在眉间,他努力抑制下嗓音里的颤抖,抬起头看着陈纪锋:“哥哥,你抱我一下好不好,就一下。”
他看上去那么需要陈纪锋,小脸似乎比以往还要瘦了,身形也小,裸|露在衣物遮盖以外的每一寸皮肤都透露着月光一般的白和净,像个雪地里孤零零的小雪人,等着有人给他来围上温暖的红色围巾。
陈纪锋始终站在他面前沉默不言,卫意没有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缓慢地握起来,渐渐越捏越紧,直到手背连着手臂都浮现起隐隐的青筋。
卫意等了很久,等不到陈纪锋的半句回应。疲惫潮水一般席卷而来,他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连站也没劲站住。卫意知道这一次也失败了,他只能在心中默默自嘲,面上却还尽量平缓地说:“没关系,我不会勉强你,哥哥,那我先回……”
他已经转过身去拿口袋里的钥匙,可一只健壮的手臂越过他的肩膀环住他,令他猝不及防生生转了个方向,被用力按进了一个热到发烫的胸膛。
手中的钥匙甩到地上,金属与水泥地磕撞,摔出清脆的声响。
陈纪锋抱着他的力度太重了,以至于卫意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任由来自对方身体的热度迅速将他冰冷的皮肤烧热,两道胸腔内声如擂鼓的心跳在一瞬间碰撞交缠,一齐如同雨季暴雷,在光线暗淡的楼道里凶悍无比地冲进卫意的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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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你们在评论区天天倒数问还有几天,也太可爱了吧?
以后谁陪你?
“卫意,今天你也表现得很好。”
乐团排练结束后,指挥特地下来与卫意交谈。他们一起排练了一个月,这位不拘言笑的指挥极少夸人,却隔三岔五就将卫意留下单独谈话,丝毫不吝啬对他的夸奖。
卫意礼貌地说:“谢谢,您指挥辛苦了。”
“可以问问你的导师是哪一位吗?想必是位大家。”
卫意顿了顿,还是说出了外婆的名字:“娜达莉亚·米哈伊尔。”
指挥一脸震惊:“是那位著名的R国女钢琴家米哈伊尔女士吗?”
“是的。”
“这……我实在没想到……不过如果你师从这位大家,钢琴水平能达到这个境界也可以理解了。但我听说米哈伊尔女士已经……”
卫意平静地说:“她去世了,不过她永远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导师。”
“那当然。”指挥说,“我十多年前有幸前往那座金色大厅一睹米哈伊尔女士的演奏,实在是一场惊为天人,令人一生难忘的演出。卫意,从你的演奏中,我能依稀目睹到那种熟悉的风采,这次你一定能成功。”
卫意笑着说:“谢谢您对我抱有这么高的期待。”
“你会做到的。这次音乐会阵势很大,整个吴河市大大小小的电视台和报社都会到现场,还有从北京来的电视台专门转播这场音乐会,你的钢琴协奏是开幕和谢幕,容貌又这样端正,摄像机一定第一个捕捉你的镜头。”
卫意忽然站住脚步。指挥与他一同停下,有些疑惑地问:“怎么了?”
卫意紧张地问,“到时候……有很多摄像机吗?”
指挥觉得他这个问题问得奇怪,但还是思考了一下,答:“音乐会录制现场应该不会有很多摄像机,主要是音乐会开场前和结束后的电视台采访会很多,东乐乐团虽然年轻,但是名气不小,去年我们刚在欧洲进行过巡回演出,这次又负责吴河市的新年音乐会,到时候说不定还会出一个专题报道。我想这回十有**电视台会采访你,因为你是咱们乐团的新面孔,各方面又这么出色,说不定这次以后直接就出名了……”
如果是别人听到指挥说这番话,心中已经生出了不少期待。可卫意却垂下眼眸,背后已经隐隐冒出点冷汗。
他反复暗示自己别这么紧张,这早已不是同一件事,同一批人了。可他一想到那些黑洞洞的机器对准自己的画面,脑海里就浮现起七年前那场悲剧的开端,尚且年幼的他尚未从失去父母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就已经被一群记者堵在家门口哪里也去不了,所有长长短短的镜头、话筒、录音机和闪光灯一齐往他面前涌,所有人都在嗡嗡大吵,他们的照片被放在报纸、电视和社交媒体上,他的茫然无措,达莉亚和克里斯的愤怒,本的悲伤无奈,爷爷去世前氧气罩下痛苦流泪的脸……
他的舅舅克里斯一怒之下将所有曝光他们隐私的报社和电视台告上法庭,并最终获得胜诉。可对镜头和闪光灯的恐惧已经永远的留在了卫意的心中,令他一想起来就心下惊悸,呼吸都不再稳定。
指挥注意到他脸色不对,问:“卫意,你不舒服吗?”
“没有。”卫意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没事。”
两人走到大厅门口便各自挥手告别。卫意正要到街上去拦车,忽然看到门口花坛侧边停着一辆黑色轿车,紧接着车门打开,本从车里走出来,冲他招了招手:“威廉。”
卫意忙走过去。这阵子本和乔安娜一直住在酒店,他们常常一起吃饭,谈话内容却很少涉及家里的事,本似乎对他在吴河的生活更感兴趣,有一次还提出要去卫意的家里看看。卫意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带着本去了他在西郊路小区的家。本在卫意那只有九十平米的小家里逛了一圈,什么都没说,甚至还留下来吃了一顿卫意亲手做的晚饭,并不遗余力地对一桌菜表示赞美。只是在最后离开的时候,卫意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水光。
卫意坐上车,问:“你们怎么来接我了?”
坐在副驾驶的乔安娜笑着说:“我们偷偷来看您排练呢,刚才我们就坐在演奏厅的最后一排看着您,您表现得实在太棒了。”
本温柔看着卫意,说:“威廉,我们来是想告诉您,我和乔安娜打算先回K国。”
卫意一愣:“也是,你们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是该回去了。”
“乔安娜还得回去帮克里斯处理公司事务,我也需要回去帮忙。”本说,“在离开之前,我们留下两个人在这里保护您的安全,希望您不要介意。”
卫意听到这话微微皱起眉:“为什么要保护我的安全?”
“……您是埃文斯家的少爷,我们当然希望您随时都是安全的。”
卫意说:“不用了,中国这边治安挺好的,一般人都不允许持枪,我很安全。”
本却执意说:“只是两个不露面的保镖,他们不会干扰您的任何行动,甚至不会出现在您的面前,请您务必答应这个请求。”
卫意听着觉得不对劲,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给他派保镖?他刚要继续问,前排的乔安娜忽然举起电话,“嗨,是老板来电了,威廉,您要不要和您的舅舅聊一聊?你们很久没有说话了吧。”
卫意登时一惊,他与舅舅克里斯七年里一点联系也没有,当年分开时的场面也实在算不上美好,这突如其来的电话令他简直称得上慌乱,他一时十分想与舅舅说说话,一时又无端生出“近乡情怯”的惶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