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他到了县里,用座机给我打电话时,我才能听清他的声音。
最近我很累,学校要考试,星腾要考核。
我本可以彻底放弃学业,但我知道如果我真的这么做,岳升一定会很失望。
我不在意别人怎么说我,我考零蛋都无所谓,但我不想让他失望。
春节他从耘山县回来的时候,我想给他看我的文化课成绩,让他摸摸我的头,夸我聪明。
我最烦别人碰我头,季驰因为这事被我追着打,可我特别喜欢岳升摸我的头。他每次摸的时候,我都觉得心里很安静,好像全世界就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
半个月前,秦哥——也就是我们这群训练生的负责人——开始给我们安排面向公众的演出,收入微薄,主要目的是看我们的临场反应和表现能力。
我突然长了个子,从中等身高冲到了海拔担当(之一),但我不是最高的,最高的是季驰。
我的个子加上长相让我在任何一支舞里都占据中心位置。秦哥说只要我正常发挥,通过最终考核绝对没问题。
但我还是紧张,我就像一个缺药的病人,需要听到岳升的声音才能好起来。
细碎的雪花飘下来,我从练功房跑出来时没有穿外套,等待电话接通时心跳急促,周身冒汗,此时才察觉到冷,哆嗦着收起手机,往秦哥的办公室走去。
出乎我的意料,他告诉我,公司根据我的特点,给我选择了四个艺名,最后使用哪一个,由我自己决定。
我从来没有想过改名。
我叫山雪,岳山雪,是九岁那年在一个能够看见雪山的地方,岳升给我起的。
雪山顶上的积雪终年不化,会陪伴着它的山岳与太阳。
“为什么要改名?”问这个问题时,我带着几分火气,“我的名字就很好。”
秦哥那张和明星相比也毫不逊色的脸微微一僵,大约不明白我为何抵触。
片刻,他说:“不是改名,你还是叫岳山雪,但要增加一个艺名。”
“为什么?”我还是不理解,“山雪哪里不行?”
秦哥叹了口气,“你将来要成为偶像,一举一动都要经过最专业的包装,取一个符合你人设的艺名是第一步。山雪,公司已经开始包装你了,你还不明白吗?”
我险些将心中的不悦全都甩在脸上,但我忍住了。我和季驰、祁盛那些在正常家庭长大的少年不一样,我吃过苦,知道什么时候该服软。
而且我听出秦哥话里的意思了。
我们并没有和星腾签正式合同,现在只是在星腾受训而已,通过最终考核后,我们才算星腾旗下的艺人。
秦哥说公司开始包装我,是暗示我已经被提前“录取”。
我冷静下来,还是不想要什么艺名,问:“必须选一个吗?”
老实说,他给我看的四个艺名没一个比我本来的名字好听。
秦哥点头,语重心长:“公司这也是为你好。”
我说:“我能过几天再答复吗?我还没有想好选哪个。”
秦哥笑了,“当然,艺名的事不着急,正式签约时再告诉我就行。回去好好准备后天的考核吧。”
回到练功房,我很想找个人来问问艺名的事。
但只有确定留下来的人才会起艺名,我看不出谁一定会留下来。
季驰和祁盛很危险,他俩外形虽然很好,好像还很有钱,但是唱跳水平也就一般。
忽然,我看见陈兴从门外进来。
他应该也是被秦哥叫去了吧?
上次考核时,他排在我前面,这几个月也很努力,进步明显,论水平,我俩绝对是最出色的。
连我都被要求选艺名,他肯定也要选艺名。
毕竟陈兴这两个字过于普通了。
“你打算起个什么艺名?”我跑去陈兴身边坐下。
“啊?”他诧异地看着我,“艺名?”
我也诧异了,“你刚才出去,不是和秦哥说艺名的事?”
他一头雾水,“我昨天吃坏了肚子,去上厕所。”
我:“……”
他看了我一会儿,“秦哥给你起了艺名?”
我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愣了几秒,惊讶道:“你已经……”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嘘,秦哥没有明说!”
陈兴从我手里挣脱开,表情有些奇怪。
“你怎么了?”我问。
他摇摇头,又笑起来,小声说:“那恭喜你。”
“你肯定也没问题。”我说的不是场面话。
在所有训练生里,我最欣赏的就是陈兴,他除了个子不如我,其他样样都和我旗鼓相当。
至于长相,我们是截然不同的类型。
但我说完,陈兴却垂下头,有心事的样子。
我没有打通岳升的电话,心里也装着事,但看他心情不好,情绪低落,我还是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我可能签不了合同。”他说。
我第一反应是,他觉得累,压力大,不想做这一行了。
他却说,是因为星腾看不上他,他无法通过最后的考核。
这话就扯淡了,我半点不信。
星腾怎么会看不上他?星腾瞎吗?
如果连他都签不了合同,那季驰和祁盛怎么办?
上周他俩还特有自信地跟我说,咱们组个组合出道,他俩年纪大一点,可以凑个CP,我最小,我是中心位也是忙内。
“季驰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我给陈兴鼓劲,“你肯定行的。”
听见季驰的名字,陈兴苦涩地笑了笑。
我觉得他就是压力太大了,放松就好。
然而两天后的考核,我通过了,季驰和祁盛也通过了,陈兴却成了落选的人。
他回到宿舍收拾行李,脱下舞台上光芒四溢的表演服,穿上灰色的羽绒服,一下子什么光彩都没有了。
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宿舍,正好见他合上行李箱。
“山雪。”他冲我笑了笑,“我马上就走了,你加油。”
“为什么?”我挡着他,“你问过秦哥了吗?我现在就和你去找秦哥。”
陈兴很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不用问,我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茫然地看着他。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落选了。”陈兴说:“做这一行,实力有时不是最重要的。我缺少的不是实力,是背景和运气。你没有背景的时候,你就得有绝对的实力,还得有一点运气。我差一点运气,我的长相不像你这样有吸引力。”
“山雪。”他又说:“我很羡慕你。”
我看着陈兴拖着行李离开,他的背影很孤单。
在他走到转角时,我才忽然喊了他一声,“陈兴!”
他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轻轻挥了挥。
星腾的安排紧锣密鼓,考核结束才三天,秦哥就将正式合同摆在我面前,“决定好了吗?”
离春节还有十多天,我不断给岳升打电话,想让他帮我选一个艺名。
我觉得他帮我选艺名,那也算是他给我起的名字了,这样我心里踏实。
可是电话还是无法接通,他在最偏僻的山里,我怎么都够不到他。
“可以等到春节之后吗?”我问秦哥,“我哥春节回来,我想让我哥帮我选。”
秦哥摇头,“运营马上就开始了。”
我知道,这不是任性的时候,我从暑假拼到现在,为的就是这一纸合同。
陈兴那么想要这份合同。
我闭上眼,手指在空中晃了晃,落下时,正好指着最右边的名字。
宁曳。
36我忘了
腊月廿七,岳升终于回来了。
两天前,他在耘山县县城给我打来电话,说很快就要上火车。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问他是不是感冒了,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北方山里太冷,已经吃过药了,不用担心。
半个月前我正式和星腾签下合同。秦哥说,公司准备给我、季驰、祁盛,还有另外两人组个组合,年前我们先跟着前辈上节目露露脸,不急着宣传。
我每天都累得一沾枕头就睡着,但接到岳升的电话之后,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放下工作马上回家——我要赶在岳升回来之前,将我们租的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个一室一厅的老房子是岳升刚带着我来到旭城时租的。
我们的钱不多,我读初中,岳升上大学,都有宿舍住,按理说不用花钱租房子。
可是岳升还是把它租了下来。
他说,宿舍不是家,他既然带上了我,就要给我一个家。
我有一个月没有回来了,上周降雪,未封闭的阳台遭了殃,全是积雪。
我单是将积雪处理干净,就花了两个多小时,然后拖地擦家具,将灰尘都抹掉了,才去洗澡——床单是最干净的,我怕我这一身灰弄脏了床单。
浴室没有暖气,冬天洗澡能冻得人嗑掉牙齿,我初中的集体澡堂比这暖和得多。
但即便是最冷的时候,我还是愿意回家洗澡——天热的时候倒不会这么执着。
因为岳升知道浴室冷,总是会提前用毛绒毯子裹上热水袋。
我一洗完就赶紧跑去沙发,缩进毯子里。前一秒还冷极了,下一秒就舒服极了,这种反差让我着迷。
更让我着迷的是,岳升买了一个吹风机。我裹在毯子里,他就耐心给我吹头发。
每次头发吹干的时候,我都差不多睡着了。
他那么温柔,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因为有他在,浴室再冷也奈何不了我。
他不在……浴室就伤害我了。
我搓着被冷出的鸡皮疙瘩冲出浴室,沙发上却没有温暖的毛绒毯子,也没有人给我吹头发。我抱着冷飕飕的毯子发呆,心里却是亮堂的。
因为我只要再坚持两天,就可以接岳升回家了!
腊月的火车站,人头攒动,我焦急地看向出口,生怕错过岳升。
老师们夸我脖子长得特别漂亮,跳舞时很有特点。不知道我这么抻着脖子,会不会变成一只长颈鹿。
变成长颈鹿的话,漂亮的脖子就没有了。
终于,我看到了岳升。他穿着黑色羽绒服,那么高,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那么突出。
小太阳站在他头上,先他一步看到我,兴奋地扑腾着翅膀,“嘎!嘎!”
“哥!”我觉得我开心得疯掉了,比和星腾签约还开心。
我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像拨开海潮一般奔向他。
“哥!”近了,更近了,我再次大喊一声,跳起来向他身上扑去。
小太阳吓得飞了起来,而我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这小半年的时间里,我突然蹿了个头,身高长了,体重也跟着长,再不是以前那个可以随意往岳升怀里扑的小孩了。
我冲势过猛,岳升接连后退好几步,好歹稳住了。
我在极近的距离里看他,因为跑得太急而呼吸急促,我的脸大约也红了。
他和九月离开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英俊。谢天谢地,耘山县把我的哥哥还给我了。
和我的兴奋相比,他平静得多,好像还对我刚才的那一扑有些无可奈何。
小太阳在乱飞一气之后停在我的头上,拿它的小脑袋蹭我的头发。我顾不得“蹂躏”它,满眼都是岳升,“哥,我好想你。我每天都给你打电话,但打不通……”
我没想要哭的,我只是想表达我有多想他,但说着说着,我眼眶就热了,声音也有些哽咽。
他忽然抬起手,在小太阳的爪子边揉了揉我的头发,以一种郑重而又认真的语气说:“我回来了。”
我用力深呼吸,还是没有憋住眼泪。
和夏天赌气时不同,这次是高兴的眼泪。
我很爷们儿地在脸上一抹,从岳升手中接过行李箱,“哥,我帮你拿!”
行李箱很重,我只拖了一会儿,就被岳升接过去,“我来吧。”
我很担心一件事,岳升这趟回来,只是过春节,还是留下来不走了?
他马上就要毕业,如果春节结束后,他还要去耘山县,就意味着他会在那些最穷最落后的地方扎根。
这段时间我也冷静地思考过了。我理解他,他是和邻伯一样的人,明明自己已经挣扎出来,还是愿意扎进最深的暗涌中,去拯救那些可怜的——像我和金明一样的人。
想到金明,我就没有办法怪他。
我应该支持他,他做的事比我做的事更有意义。
但是我舍不得他,我不想他去。
我盯着行李箱想,那么重,是把衣服都带回来了吗?不再去耘山县了吗?
晚上吃饭时,我终于没忍住问出来:“哥,你春节后还去不去耘山县?”
我们在家里涮羊肉呢。
菜和肉都是我提前买好的,我还跟季驰学来一手调酒——烧酒、雪碧、养乐多,再加上柠檬和切碎的冬草莓,往装着冰块的杯子里一倒,绝了!
岳升喝了大半杯,轻轻放下杯子,“不去了。”
我忍住开心,却更加忐忑,生怕他说不去耘山县,但要去其他地方。
“开学之后要准备毕业。”岳升说:“还要落实工作的事。”
我怀疑我听错了,落实工作的事?是在旭城吗?
“哥……”我结巴起来,小心翼翼地问:“你想去哪儿工作?”
岳升将涮好的肉放在我碗里,“就在这儿。”
我一下子站起来,“你不走了?就在旭城?”
“嗯。”岳升示意我快吃,涮羊肉就得趁嫩趁热,“一中希望我过去,开年之后我会去试讲一段时间。”
一中是旭城的重点高中之一,我最想最想岳升去的地方就是一中!
我可太高兴了,像个傻子一样不停将岳升夹给我的肉塞进嘴里。
大约是我看上去太滑稽了,岳升淡淡地笑了笑,给我倒上草莓酒。
不知是酒精还是岳升不走了的喜讯冲昏了我的头脑,我晕晕的,感觉像做梦一样。
我想问他为什么改变主意,难道是因为我?
gu903();可我不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