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寨主说:“他是你的小伴,他的使命是为你而死,用生命为你的将来祈福。”
我的冷汗一下子就
下来了。
“你这么对他,不仅让他念小学,还让他念初中、念高中,你是不是还要供他上大学啊?”寨主站了起来,“到那时候,你还舍得让他为你祈福吗?”
余光里,岳升紧抿住唇角。
寨主摇摇头,“我当年就不该答应你。小伴就是小伴,念什么书?小升,你父亲那一辈没一个有出息,咱们家就盼着你能当家。可你偏偏要去念师范,难道你有寨主的位置不坐,非要走岳一邻的后路?”
岳一邻就是邻伯,他去世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岳升的小爷爷,是寨主最小的弟弟。
“你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出去一读书就是四年,如果读研,那又是多少年。”寨主脸上的皱纹像蚯蚓一般蠕动,“你倒是给我说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婚?”
虽然岳升多次说过会保护我,可是我听见“成婚”两个字,还是本能地发抖。
“我……”
岳升的话被寨主打断:“少寨主没有超过二十岁再成婚的先例。”
我开始耳鸣,周围的声音像隔着厚厚的水面,我听得见,却听不真切。
“但你既然考上了大学,还是状元,那倒是可以开一个先例。”寨主阴恻恻地笑了声,“不过祈福典礼不可延后。不如就在你去大学报到之前,把典礼给办了,省得你老是操心你的小伴。”
咚咚……咚咚……
是我剧烈的心跳。
寨主的声音拉得很长,“祈福之后,他将永远伴随你,为你抵挡灾祸。”
32哥哥,你还有我
我从未觉得悬在天顶的月亮像今天这般明亮。
它就像一个刺眼的探照灯,明晃晃,冷飕飕,给那些想要剥了我的人指路。
“哥——哥——”我吃力地抓住岳升的手臂,出汗的手心不住发抖,“我,我走不动了。”
岳升回过头,眉心绞紧,唇角死死压着,眼中深黑。
“再坚持一下,天亮之前,我们必须翻过这座山头。”他说。
我咬牙,眼前一湿,赶紧用手臂将眼泪抹掉。
我不想哭的,可我忍不住。
五天前,寨主当着我的面,说要在岳升去大学报到之前,举行祈福典礼。
我完全懵了,双脚像被绑上了一块大石头,拽着我朝最深最深的海底沉去。
我以为只要岳升不结婚,我就永远不会被宰杀。
就,就算他要结婚,他也一定可以保下我一条命。
我读了三年书,还养了一只鹦鹉,刚知道这个世界的美妙,怎么,怎么忽然就要被宰杀?
我像没有根的桩子一般戳在地上,任何人来碰我一下,我都会倒下去。
我迫切地需要岳升牵住我,可他只是在一段长久的沉默后,用极其低哑的声音对寨主说:“那您就做准备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被胖大姐领到最初来到岳家时住的房间,就像九岁那年一样。
小太阳跟着我们从清黎市回到岳家寨,平时都在我身边嘎嘎乱叫,令人心烦,现在却被岳升带走了。
我被留在小伴专属房间里,梦游般地等待着忽然降临的命运。
几天时间,我就瘦了一圈。
我内心相信岳升会来救我,我是他的弟弟,他怎么会让我死?
可是这里是岳家寨。连清黎的警察拿岳家寨都没有办法,岳升能有什么办法?
我将自己埋进被子里,悄悄哭泣。
我想和他去上大学的。
岳升考上的大学在东边大城市,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大城市。
“嘎——”
一声极低的鸟叫从外面传来。
起初,我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后来窗户传来熟悉的“嗑嗑”声,我才确定,那是我的鹦鹉。
小太阳老是用它的尖嘴敲我的门,我一打开,它就往我的身上爬,特别烦人。
我打开窗,果真看到了它。
“嘎!”它又叫,不是平时那种欢乐的叫声,像是偷偷给我报信。
它的脖子上挂着东西,我取下来,发现是一张卷得极紧的纸条。
打开纸条时,我的瞳孔轻轻震颤。
——我在斜门等你。
是岳升的字!
我脑中一阵发麻,连思考都不会了,什么东西都没拿,赶紧向斜门跑去。
岳家的庭院很大,有大小两个门,都有人值守。
岳升说的斜门其实根本不是门,是围墙最低矮的地方,有些倾斜。我们以前不想和守门人打招呼时,就从斜门翻出去。
离斜门越近,我心跳得就越厉害。
哥哥在等我,哥哥在等我!
单是想到这件事,我眼眶就热得像要化掉。
我翻到斜门上,远远看见一个影子。
我以从未有过的速度爬下去,向影子飞奔。岳升牵住我,眼中滚动着狂澜。
他无声地看着我,这其实只有短暂的一瞬,我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
“走。”这是他对我说的唯一一个字。
没有解释,没有说明,可手腕被他抓住时,我毫无道理地相信——我一定可以活下来。
我们逃入大山之中,小太阳安静地站在岳升的肩膀上,从未如此乖巧过。
三年来我几次坐车进出岳家寨,这里离城市太远,即使坐车,也要耗费半天。天一亮,不,也许天不亮岳家就会发现我们不见了。
那时,我们已经逃到了哪里?离开大山了吗?
以前,每当我说“哥哥,我走不动了”时,岳升都会停下来等我。
但这次他一刻不停。
我知道,他不敢停。
我恨自己是个哭包,一边抹泪一边拼命跟着他,可眼看着月亮开始西沉,我竟是脚下打滑,摔了一跤。
夏天的衣裤太薄,我摔破了皮。
可我不敢叫痛,立马站起来。
眼前是一道阴影。岳升蹲下,背对着我,声音疲惫:“到我背上来。”
我哭着环住他的脖子,小太阳站在我头上。
岳升背了我多久,我就掉了多久眼泪,不是因为害怕,不是因为小太阳的爪子扯着我的头发。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岳升给与我的疼爱。
天亮了,我们仍没有逃离大山。
“哥哥。”我没有喝水,声音已经哑了,“怎么办?”
“不怕。”岳升的声音比我更哑,“快了。”
我知道,追兵一定已经从岳家寨出来了。
我原以为岳升会带我钻进一个山洞躲起来,等到天黑继续走。
可他就像不知疲惫一般,迎着灼热的太阳,背着我,一步不回。
从日升到日落,日落又一个黑夜,当第二个黑夜即将结束时,我们站在陌生城市的街头,眼前是闪烁的霓虹。
这不是清黎市,是另一座城市。
岳升根本没有带着我往清黎的方向赶,因此,路上我们并没有被追兵抓住。
我问:“哥哥,这是哪里?”
“烨洲。”岳升看向前方一栋亮着灯的建筑,轻轻道:“终于到了。”
我知道烨洲,它也是一座城市,只不过比清黎更小。
我尚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来烨洲,岳升已经拉着我向前方一栋亮着灯的建筑走去。
走近时,我看清了建筑上的字,烨洲市公安局。
我体力不支,在进入公安局时晕了过去。醒来时,我正躺在一个小房间里,一个穿着制服的姐姐摸了摸我额头。
我看见她眼里有泪。
“我哥哥呢?”我忽然感到害怕,连忙坐起来。
“你别急,他和我们队长在一起。”姐姐说。
“队长?”
“省厅执行小组的队长。”
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岳升,姐姐拗不过我,带着我离开房间。
外面是一条走廊,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在公安局。
姐姐说,执行小组正在烨洲督办地方案件,是我们的突然出现,让他们掌握到岳家寨罪恶的小伴习俗。
姐姐推开门,我一眼就看到了岳升。
他也看到了我,叫了声“山雪”。
我立即朝他跑去,扑进他怀里。
办公室里有很多警察,一块很大的屏幕上,播放着岳升在岳家寨偷偷拍下的照片。
一个年轻的警察蹲在我面前,轻握住我的手,“感谢你们提供线索和证据,我向你保证,岳家寨祈福典礼这样残忍的事,将不再存在。”
我和岳升被严密保护起来,我不仅看到了很多警察,还有军人。
我问岳升,“哥哥,他们去了岳家寨,寨主们就会将小伴放了吗?”
岳升头一次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觉得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好像在担心着什么。
“哥哥。”我扯他的衣服,“你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岳升才摇摇头,“他们是最固执的人。”
当时,我还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最固执?所以不会放了村子里的其他小伴吗?
可是警察都已经去了。
半个月后,我才明白这句话。
执行小组去到岳家寨时,遇到了激烈抵抗。村民在寨主的带领下,用自制的土枪、土炸弹袭击执行小组,还在一个小伴身上绑上炸弹,炸毁了一辆警车。
劝说无效之后,执行小组强行进入村中,这天晚上,岳升的爷爷点燃了岳家整座庭院,火光拔地而起,人命在火光中化作浓烟。
死亡的有岳升的父亲,以及岳家寨所有寨主,以及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人。
回来的警察说,他们至死也认为自己是在守护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晚霞烧红了天际,警车呼啸。
岳升站在市局的一个平台上,安静地看着天空。
我看着他的背影,鼻腔很酸。
我虽然年纪小,可是我能够感觉到岳升的痛苦。
再也不会有人成为小伴,再也不会有人遭遇金明遭遇过的事。
可是代价却是岳家寨消失在大火之中。
我恨岳家寨的人——除了岳升和邻伯,可那些死去的却是岳升的亲人。
他身上流着寨主的血,他一定知道寨主会以死抵抗,所以那天才说“他们是最固执的人”。
小伴们得救了,岳升却没有家了。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岳升。
我多希望我能长得高一点,这样他就可以靠在我的肩膀上。
如果他想哭,就可以在我肩膀上哭。
“哥哥,你还有我。”我的额头抵在他的背脊,“哥哥,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33选择
十二岁那年的夏末,我和岳升离开清黎市,从此再没有回去过。
我们到了东边的旭城,岳升念大学,我读初中。
我被人贩子卖去岳家寨之前,也在大城市流浪过。可那座大城市和旭城没法相比。
岳升第一次带我来到旭城的市中心时,我惊讶得睁大双眼,就像当年看到飘在空中的雪山一样。
它们都很美。却是不一样的美。
我永远走不到雪山脚下,却站在了繁华的中心。
高楼直耸云天,商场金碧辉煌,如同宫殿。
宫殿上有一块巨大的屏幕,出现在上面的男女光彩照人。
他们的光芒落在我眼中,我的心脏忽然跳得很快,每一下都是我没法形容的悸动。
“哥哥。”我拉住岳升,目不转睛地望着屏幕,“他们是谁?”
他们为什么可以出现在那么大的屏幕上?
为什么经过的人都仰起头注视他们?
岳升说:“是明星。”
“明星?”
“就是演员、歌手、艺人、偶像,被崇拜着的人。”
“他们真好看。”
“嗯。”
我左右看了看,又说:“好多人都在看他们。”
岳升点头。
“成为明星的话,就会被很多人喜欢吗?”
“嗯。”
“就可以被很多很多人看到?”
“嗯。”
初一那一年,我有了梦想。
我想当个明星,在旭城最大的屏幕上跳舞。让很多很多人看到我,喜欢我,崇拜我。
我不用再像流浪时那样灰头土脸,也不用再像做小伴时那样担心被宰杀。
转眼到了初三,我给这个梦想加了一个理由——当明星能够赚大钱。
岳升很累,一边上学一边打两份工。我还不到十六岁,哪里都不要我。
上个月他生病了,还撑着去打工,结果病情加重,在家里躺了好几天。
我不想他那么辛苦,如果我成了明星,他就不用打工了。我是他养大的,今后就由我养着他。
“你想当明星?”当我告诉岳升我的想法时,我以为他会很高兴,他却皱了皱眉。
“哥,你不想我当明星?”我已经不爱叫他哥哥了,一个字听上去更酷。
因为我不是小孩子了。
岳升看了我一会儿,才说:“明星是公众人物,要面对很多非议,会很辛苦。”
“我不怕!”我扬起脸,自信地挑了挑眉。
我在班上很受欢迎,女孩们说我是校草,音乐老师夸我有声乐天赋,她会跳舞,还教了我不少基本功。
她是第一个知道我想当明星的人。她说我外形优越,身体和嗓子条件都很好,遇到伯乐的话说不定真能吃明星这碗饭。
我受到了莫大的鼓舞。
“哥,你想我和你一样念书吗?”我虽然不是小孩子了,可还是喜欢跟岳升撒娇,“但是我成绩不好,不可能像你一样考状元。我连高中都不想读了。”
gu903();岳升眉心皱得更深,“高中还是要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