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初还以为那一条白色的东西是云,仔细一看,居然是山顶的雪!
我看到雪山了!我第一次看到雪山!
天空湛蓝,山几乎和天空一个颜色,雪就像飘在空中。
难怪岳升要带我走这么远,就为看看远处的雪山。
因为它实在是太美丽了。
我们在石头上坐下来,一时都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岳升心里在想什么,我心里鼓荡难言。
我忽然很想离开小小的岳家寨,去更大的世界看看。
“哥哥。”我说:“现在是夏天,那些雪不会化吗?”
岳升摇头,“山顶积雪,终年不化。”
“太阳升起来,它们也不会化吗?”
“不会。”
过了好一会儿,我又说:“哥哥,上次你答应给我起名字,你想好了吗?”
岳升看向我,我在他的眼中找到了答案。
“山雪。”他说。
“山雪。”我说。
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即便太阳从山岳里升起,它也不会融化。
它会陪伴着它的山岳,它升起的太阳。
30坏东西
“岳山雪,你又不参加课外活动吗?”阿乐追着我喊道。
我背着装满作业的书包,觉得我稚嫩的肩膀都快被压塌了,“我要去找我哥哥!”
阿乐不满道:“哥哥哥哥,就知道找哥哥,你是小蝌蚪吗?”
我气死了,小蝌蚪找的是妈妈!
“怪你没哥哥!”我得意地呛阿乐,还不忘冲他做鬼脸。
“不和你玩了!”阿乐气咻咻地掉头就跑。
没了他的纠缠,我心急火燎跑出校园。
他说不和我玩了,我才不信。他是我同桌,明天早上到学校,他一定又会翻我的书包,抄我的作业,然后将他妈妈做的小蛋糕分我一半。
我跑了一截,呼出一片白气。
现在是冬天,我来清黎市插班上学已经有三个月了。
暑假时岳升说要让他爷爷,也就是寨主给我办学籍,寨主一开始不答应,但岳升坚持要带我和他一起上学,寨主只得同意。
按理说我该上一年级,但岳升说以我的年纪,该上三年级了,于是我就坐在了三年级的教室里。
还好我聪明,而且有个更聪明的哥哥,否则肯定是我翻阿乐的书包抄作业,而不是他翻我的书包抄作业。
我休息一会儿,又向前跑去。
岳升念初三,和我的小学就隔着两条街。我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去中学门口接他。
别人家都是家长接小孩,我们家是弟弟接哥哥,四舍五入我也是岳升的家长了。
但这话我不告诉他。
听说初三生很忙,岳升总是最后从校门出来的一拨人。
天寒地冻,我虽然穿着新买的棉袄,还是被冻红了鼻尖。
岳升看到我时,我正拢着手跺脚,像个小老头。
“说多少次了,放学后就自己回家。”岳升走过来,握住我通红的手。
“我想等你。”我将脑袋埋进他的衣服里,趁机取暖。他又长高了,我觉得他每天都在长高,可能真的会长到一米八五以上,而我虽然也在长,但赶不上他的速度。
岳升好像叹了口气,将书包从我肩上拿下来,“走吧,回家。”
他背着两个书包,看着有些滑稽。
可我狡猾地没有要回来,倒不是因为承受不了书包的重,而是他帮我背书包显得他好宠我。
我这个小流浪汉从来没有被人宠过,我特别想被他宠。
我们住在中学旁边的一个院子里。院子属于岳家,有人做饭、打扫清洁。清黎市离岳家寨很远,岳升带我出来那天,我们坐了整整一天的车。我记得温柔女人将我卖去岳家寨时也到过清黎市,这里可能是离岳家寨最近的城市。
所以岳升在这里念书。
我们向院子走去,我一蹦一跳,看到路边的小吃摊就挪不开脚。
岳升给我买了一串草莓糖葫芦。
我请他吃了最上面一颗。
“嘎嘎——”
奇怪的声音从旁边的草丛传来,我寻声望去,什么都没看到。
“哥哥。”我扯岳升的衣角,“你刚才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岳升也看向草丛,“好像是鸟。”
“鸟?鸟不都是啾啾吗?怎么会嘎嘎?”嘎嘎也太难听了,是只小鸭子吧。
岳升走过去,弯腰在草丛里
捞了一下。
我睁大眼,居然真的是一只鸟!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鸟,它身体是绿色的,尾巴却是红色,它躺在岳升的手掌里,奄奄一息,胸膛一鼓一鼓,有气无力地张着嘴:“嘎嘎——”
我:“嘎嘎!”
岳升:“……”
我们将鸟捡了回去,岳升用纸盒给它搭了个窝,窝上面吊着灯泡,它半死不活,既不吃东西,也不喝水,但第二天一早,它居然还没有死。
“哥哥,它好可怜。”我将鸟拿起来,鸟嘎一声,我就跟着嘎一声。
今天是礼拜六,不上课,岳升换了外出的衣服,将纸盒抱起来,“我去一趟鸟市。”
我也赶紧换好衣服,跟在他后面冲出院子。
“这是小太阳鹦鹉,在城市里没有野生的,都是家养。”一个专门卖鹦鹉的老头儿说:“它生病了,看样子是主人不愿意给治,就放归出来了。现在的人,太不负责,小太阳虽然皮实,但从小家养,放归就是一个死。”
我气愤地攥紧拳头。
“能治吗?”岳升比我冷静多了,我生气的时候,他正在向老头儿请教。
“能治,但你得花钱买药,还得耐心给它喂。”
“什么药?怎么喂?”
半小时之后,我们离开老头儿的店铺,岳升抱着纸箱,我抱着一口袋药。
回到家,我和岳升就忙开了,又是烧水又是兑药,这病恹恹小太阳不听话,一管药吃半管吐半管。
但没关系,我们有的是耐心。
三天之后,小太阳能站起来了,一周之后,我和岳升放学回家,它已经能蹦到门口,精神奕奕地嘎嘎叫了。
它成了我们家的一份子。
起初,我很喜欢和它玩,我写作业时,它就在我头上蹦来蹦去,有时咬我的耳朵,有时在我背上拉屎。
这些我都不介意,但是后来我发现,天哪,它居然比我还黏岳升!
它也许知道是岳升救了它,岳升在家时,它经常待在岳升身上,岳升摸它的头,它就闭上眼任摸,岳升伸出手,它就把脑袋放上去,岳升不理它,它就拿脑袋去蹭岳升。
最关键的是,它从来不在岳升身上拉屎!
这个坏东西!
我吃醋了。
我被一只小太阳抢走了哥哥。
饲料吃完之后,我和岳升又去鸟市。老头儿一边给我们称饲料,一边讲小太阳鹦鹉的习性。
“小太阳啊,是最黏人,最喜欢撒娇的鹦鹉,比狗还黏人,而且脸皮厚,只要它看见你,就一定会爬到你身上来,你把它放地上,它想都不会想,马上又往你身上爬。”
我听得目瞪口呆。
是我输了。
期末考试快要到了,考完之后,我和岳升就要回岳家寨过寒假。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期末考试,晚上复习时特别紧张。
一紧张,我就特别渴望哥哥的关怀。
小太阳又在我头上跳来跳去,岳升大概是怕它影响我,想将它拿走,于是向它伸出手。
我竟然赶在黏人的小太阳之前,脖子一伸,将脑袋放在了岳升手上。
好了,现在我战胜了小太阳。
我才是那个最黏人的坏东西。
31祈福
我可能是我们班上最奇怪的小学生,因为他们都盼着寒假和暑假,而我讨厌放假。
放假就得回岳家寨,虽然是和岳升一起回去,我仍旧觉得难受。
我已经念六年级了,暑假之后,就不再是小学生,而岳升今年要参加高考。他成绩好得吓人,考上名校不是问题。
我寒假刚结束时就问过他,“哥哥,你去念大学,我怎么办?你能带上我吗,我不想一个人留在清黎念初中。”
我更不想一个人回岳家寨。
他揉了下我的头发,说:“我当然会带着你。”
我无条件相信他,他将来去哪里念大学,我就去哪里念初中。
距离高考还剩下半个月时间,我有些心神不宁,也不知道是因为担心岳升,还是小太阳天天啄我耳朵,我洗澡时它还老来敲我的门,弄得我想暴打它的鸟头。
想来想去,岳升根本无需我担心,小太阳可爱多过讨嫌,真正让我烦恼的其实是岳家寨。
以前我只是觉得,岳家寨很穷,小伴习俗要不得,现在念了三年书,我才明白,岳家寨整个寨子都很邪恶。
寒假回去时,我又见到了金明。他好可怜,瘦得像根竹竿,脸却是肿的。他的主人是个暴力狂,迷上了拳击,就拿他练手。
“我快要死了。”金明用很低的声音说:“我今年14岁,他17岁,寨主给他安排了婚礼,在年底。我活不过今年了。”
我抱着金明,觉得他轻得就像纸片一样。
我想说我可以救你,可我不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妹娃子。我知道承诺等于希望,而如果我承诺了却没能做到,就等于毁掉了金明的希望。
“真羡慕你。”金明擦掉眼泪,忽然笑了,“你跟了一个好主人。”
“我……”我忽然哑口无言。
“你会好好活着。”金明说:“暑假咱们还能见一次,冬天你就不要回来了。”
说着,金明低下头哽咽,又说:“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连忙问:“什么忙?”
“我叫金明,请记得我的名字。”金明颤声说:“有人记得我,我就还活着。”
那天我几乎是逃回了家。
直到现在,想起金明那绝望的眼神,我仍感到窒息。
可我不敢再告诉岳升,我渐渐明白,他保护我这件事,已经让他在岳家寨格格不入,他的爷爷可以容忍他一次,但不可能让他公然对抗岳家寨几百年来的规矩。
我不想让他为难。
半个月后,高考开始了。岳家来了人,将他送到考场。我带着小太阳,紧张兮兮地守在校门外,和无数焦急等待的家长一样。
别人考完都是欢天喜地,岳升却很平静。我和小太阳都吓到了,以为他考得不理想。
他却笑了笑,说正常发挥,然后带我去吃德克士。
因为要等成绩,还要填志愿,我们在清黎市留到了七月初,岳升的成绩震惊了我,他居然是清黎市的状元!
虽然清黎市在全省只是座小城市,但市状元也是很厉害的。
寨主亲自前来,守着岳升填志愿,岳升当着他的面,填了师范。
寨主很生气,说老师是最没用的东西。岳升却面不改色,只说自己喜欢。
等到录取通知书下来,我们就要回岳家寨了。我想起半年未见的金明,终于忍不住告诉岳升,金明的主人年底就要结婚了。
岳升沉默了很久,“我们可以救他。”
我惊讶极了,“救?怎么救?”
岳升拿出一则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我一直在等着他们。”
我认真看完了整篇报道,说的是国家正在集中力量整治偏远地区的恶劣习俗,虽然执行起来有很多困难,但已经初具成效,如今关省也成立了执行小组,希望大家踊跃提供线索。
我激动得发抖,“金明有救了!哥哥,我们现在就去派出所吗?”
岳升却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
他说,岳家寨的顽疾存在了那么多年,几个寨主在清黎市有的是势力,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扳倒。找派出所没有用,就是去市局也没用,只有找到执行小组的人,一切才有救。
我什么都不懂,问岳升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岳升说先回去一趟,取得尽可能多的证据。
我急切地问:“那我们可以偷偷将金明带出来吗?”
岳升笃定道:“能!”
我忽然有了一种使命感,我不仅是被拯救的小伴,我还要和岳升去拯救别的小伴,我要和他一起当英雄,将金明,还有其他被拐卖来的孩子全部救出来!
然而当我们回到岳家寨,噩耗让我差点摔倒在地。
金明主人的婚礼竟然提前到了六月,就在岳升参加高考时,那个瘦弱得我都能抱起来的男孩就已经被宰杀了。
为了救他,教书的邻伯拼了命,也被打死。
寨主们厌恶他,也许早就不想他继续活着。
我和岳升站在邻伯的院子里,大树上仍有蝉鸣,仍有阳光漏下来,可是上课的桌子却落了灰,没有孩子再来听课,也没有人再从井里捞起冰凉的西瓜。
我偏过头,看见岳升紧紧握着双拳,额角绷着筋,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寒冷。
我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我和他想着一样的事——我恨这座村子,我要毁了它。
“哥哥。”良久,我牵了牵他的衣角,就像我刚成为他的小伴时常做的那样。
他看向我的时候,眼神似乎没那么吓人了。
“我害怕。”我说。
他抱住我,轻轻拍我的背。
仿佛过了很久,他沉声说:“不怕。”
我们住回了以前的宅子,在这里,我仍旧是最低贱的小伴。
岳家寨一切如常,并没有因为一个少年、一个老伯的死亡而有丝毫改变,很多人甚至对那场婚礼津津乐道,反复讲述金明被宰杀时的情形。
我单是听着这些话,就难受得忍不住眼泪,而岳升正冷静地与他们攀谈。
他的口袋里,放着一支从清黎带回来的录音笔。
八月,岳升向寨主提出,要去清黎市整理个人物品,并给我办理初中入学手续。
寨主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山雪就不必去了。”寨主说。
我紧张得忘了呼吸。
岳升蹙眉,“您答应过我,让他念书。”
“已经让他念完了小学。”寨主嗓音干哑,目光像刀一样刮着我,“他只是一个小伴,你难道还想带着他去念大学?”
岳升说:“他是我的小伴,他当然得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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