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这样下去,他的体力早晚要被耗尽。
或许感受到了他的躲避越来越吃力,那狼爆发全力,抓住他一个破绽就用头将他撞倒在地,沈荣河本能地护住自己脆弱的部位,冲着他脖子的咬去的嘴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沈荣河忍住痛,干脆随它去咬,用铁链同时死死勒住狼的脖颈,那狼也发出了费力呼吸的鼻声,可依旧没有松口。
要裂了。
那狼虽已快灯尽油枯,却仍想冒死拔出牙齿咬向沈荣河此刻毫无防备的脖颈。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随着一声枪响,那狼突然“嗷”的仰头凄厉一叫,随即埋下头去,不再动弹了。
沈荣河冷汗如洗,他像散架了一样瘫倒在地。刚刚与狼的一番搏斗已经透支了他的所有力气。在意识模糊之前,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少校枪法真好。
第17章
沈荣河醒了。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躺在一辆越野车的后座上。
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肩膀瞬时泛起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有其他大幅度的动作。
伤口已经被人很认真地用绷带包扎好了,结打得很生涩,看来它的主人不怎么会照顾人。
但是挺可爱。
他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身上盖着的军大衣随之滑落至膝盖。
他自然知道这是少校的衣服,那股淡淡的烟香就像之前送来被子那样,让他心里有种很踏实的感觉。
想到这,他不禁向前座看了看,却不见人影。
窗外黑压压的一片,像是凌晨三四点的样子。
少校人呢?
下了车,沈荣河的脚步有些虚浮。他裹紧了裹大衣环视一周,很快就眼尖地发现了少校的背影。
少校又是一个人坐着,金色的发随着掠动的风而上下翻飞,有种奇异而孤独的美感。
他想起他在部队时,也常常这样一人坐在雪地上看月亮。
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他和少校之间是有一种微妙的共鸣的。也许是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下、在战争面前,他们同样清醒,所以同样孤独。
从莫名其妙的情绪中脱离,他提高声音,叫了一声少校,一边向他走过去。
少校闻言回了头,琥珀色的眼睛将他上下扫视一通,像是检查一样。
“伤口怎么样了?”
对方的声音哑哑的,带着点闷,听上去不是很高兴,沈荣河知道对方在担心自己,轻松道:“不怎么疼了。”
少校没再接话,但沈荣河总觉得对方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投在自己身上。
“您不去车里待着吗?”他说着,坐到了安德里安身边。
这里并不背风,冷风一吹确实能让人清醒不少,可吹久了就没那么好受了。
少校见他过来,立马把手里的烟掐了,顺便回答了他的问题:“车里闷。”
沈荣河才发现地上七零八落的满是烟头,不禁皱了皱眉。这是抽了多久了?
看那烟头的数量,少说也得有三四包了。沈荣河自然知道吸烟的危害,他的大伯就是肺癌死的。
少校太不爱惜自己了。
他心里有点不满,可再一想,自己也也没有什么立场生气——少校也有他的自由,要是劝对方戒烟,那倒显得自己太过自以为是。
可沈荣河突然又冒出第一次看见少校抽这种“不搭”的烟时,心里就存在的那种强烈的违和感。
少校看上去像是军人世家里养尊处优的少爷,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身边应该不缺好烟,那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种粗制滥造的残次品?如果说是因为这烟的后劲足,那他又为何追求这样一份得不偿失的快感?他又因为什么需要麻痹自己?
少校肩膀上的伤又是因为什么?他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沈荣河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一个个片段在他脑海里串接起来,织成一张充满疑团的网。少校…很复杂。
沈荣河突然有点泄气。他发觉自己实在是一点也不了解对方,他的背后,他的过去……他连这张精密的网上的一个小结都解不开。
确实,他也没有了解少校的机会,毕竟他们非亲非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敌人。可即使是这样,对方依旧三番五次地帮他。这让沈荣河倍感愧疚。
应该多了解对方一点的。
“在想什么?”
少校的声音突然打断了沈荣河的思绪,他还没来得及回神,墨瞳直怔怔地看了对方半刻。
少校被他直白的目光弄了个措手不及,喉结上下小幅度地跳动了一下,一时间视线也不知该往哪放。
“少校,你为什么喜欢抽这种烟?”沈荣河认真地问。
似乎没想到他会提到这个,对方愣了几秒,声音迅速低了下去。
“……我吸过毒。”
“我需要…一些东西代替毒品。烟瘾是戒毒留下的后遗症。”
“抱歉…我不知道。”沈荣河没想到自己这么一问,居然直接挑起了这样一桩往事。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少校会抽烟抽的那么凶了。
沈荣河觉得此时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是惊讶万分的,因为少校看到他的神情之后,眼神微微地消沉下来:“你害怕吗?”
沈荣河定定地看着少校,他并不害怕,他只是太过惊讶。
他所认为的瘾君子,应该都是某些恐怖的极端分子,或者一味逃避现实沉浸幻象的懦夫。
与他们云泥之别的少校…怎么可能呢?
“我没怕…我就是想问问。你不想说的话就拒绝好了,不要强迫自己啊……”
沈荣河怕他误会,忙不迭解释了一长串儿。他想更了解他,但并不想揭开对方的伤疤,让痛苦被重温。
少校看着他担忧的脸,眼神细微地柔和下来。
“没关系。”他像是自言自语:“是你就没关系。”
安德里安陷入了回忆,并试图复原那时发生的,在他心里掩埋已久的一切。
第18章
1941年是一个黑暗的冬天。
在这之前,苏联轰轰烈烈的“大清洗”运动荼毒了许多军官,红军的作战能力急剧下降,在接下来四年的卫国战争期间,上百万的士兵被俘,无数的家庭面临破碎。
更讽刺的是,苏联政府不承认“俘虏”。他们甚至公开声明:一旦被俘,就是逃兵,是祖国的叛徒、人民的敌人。俘虏返还回国后立刻被枪毙,家属被流放,无一幸免于难。
安德里安的父亲便是这百万分之一。他死后,安德里安的母亲被送往集中营,哪怕她当时已经怀有八个月的身孕。
集中营自然是为了改造罪人而建造,它们又被称为“过滤营”。为了让这里的人明白他们罪孽深重,不可饶恕,每天都有人为这些犯人洗脑。
犯人们日复一日重复着:“我有罪,我该死…是斯大林宽恕了我们魔鬼的灵魂。”有些人甚至因此而失智发狂,听到“罪”的字眼就反射性的呕吐。
硬骨头的人被关在猪圈,他们被告知生下来就是牲畜、是猪,他们是邪恶的变异种,他们开始意志坚定,可一天天与猪争夺猪食,在粪便上睡觉的日子下,他们完全丧失了人的姿态,与人类彻底决裂。
最后的结果是,他们终于在某天歇斯底里地崩溃,开始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就是一头猪,摒弃了尊严和羞耻心,像猪那样叫和排泄。
管理者们很满意他们的改造成果——看,他们疯了吧?你要是不乖乖听话,下一个重点改造的就是你。
然而由于这里的人数过多,管理者并不能“关照”所有犯人。
于是新的制度孕育而生,而这,成为了人们新的噩梦。
他们实行了“犯人管理犯人”的政策。
想想看,这样以暴制暴的结果是什么?
答案是——最人渣、最凶恶的歹徒控制了那些远没有他们可怕的罪犯。
这些人不但幸存于劳改营里恶劣的生存环境,还反客为主,组织了“律贼”团体。
律贼们都是凶徒中的佼佼者,他们纹上复杂、寓意邪恶的纹身作为身份的象征和一种显耀。他们的手段自然比共产党更加恐怖,俨然成为了古拉格新的"午夜霸主",并建立了一套对地下世界的暴政统治。
古拉格的天变了,光明一点点被黑暗蚕食而尽,腐肉下的蛆和细菌不断在滋生。
整个古拉格形成了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这里没有规则,没有底线——强者即为上帝。
女人和小孩自然是这样一种秩序下最底层的弱者。
没人知道安德里安的母亲经历了多少挫折,但她还是奇迹般地生下了安德里安。
当分娩而出的那一刻,婴孩清脆的哭声传遍了监狱的每个角落,为充满阴霾的集中营带来了一丝突兀的生气。当然,也仅是短暂的一刻而已。
可这极大地鼓舞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几乎喜极而泣,颤抖着将这幼小的生命紧紧拥在怀里。
安德里安的母亲是个传统美人,淡金色的发柔软,肤色白皙,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忧郁的眼睛,带着种与生俱来的怜悯,像是能望进人的心底。她怀里的婴孩继承了她耀眼的发色和眼睛。
“安德里安…我的希望…”
她不住地亲吻着小小的婴儿,就像拉斐尔笔下的美丽温柔的圣母亲吻新降生的神子耶稣,有一种近乎超凡的圣洁和慈悲。
可惜这里是地狱,没有信徒会欣赏这副感人的画面,这里只有最险恶的凶徒。在这样黑暗的世界里,这对金色的母子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格格不入。
“吱呀——”
满是铁锈的门开合时发出干涩刺耳的声音,安德里安一进门就听见母亲温柔的声音:“我的安德里安回来了。今天去哪里玩了?”
七岁的安德里安就像油画上的小天使,他板着脸,露出一幅小大人的严肃,但声音依旧很稚嫩:“我去找了乔马。我们一起看了书。”
乔马是住在监狱另一头的一个男孩,家庭境遇与安德里安颇为相似,只是他们在外有一些人脉,于是乔马总能得到一些外界来的小玩意,这次是一本《圣经》。
“安德里安真棒啊。”母亲笑着夸了他。
可安德里安的心情并不像往日那样轻松。因为他认为乔马污蔑了他的母亲。
“他们说你母亲有艾滋病,她同时和几个男人上床,是个虚伪肮脏的婊子……”
安德里安立刻冷下了脸:“他们胡说。”
“可大家都这么说。”乔马无所谓地耸耸肩,“你要看吗?虽然里面满是屁话,不过倒是可以消遣。”他指了指手里的《圣经》。
乔马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安德里安也与懵懂之间有所意识。就好比——乔马住在监狱里,而他们有自己的房间。
他看着美丽的母亲正在忙前忙后地准备食物,手悄悄地攥紧。
就这样,安德里安做出了一个无法挽回的决定。
他违背了他们之间的约定。
他在与母亲道别后,没有去找乔马,而是——藏到了那个半人高的漆黑的橱柜里。他下了决心要验证这一切。
那天下着暴雨,雨点疯狂地从天而降,黑沉沉的天就像要压塌下来。
震耳欲聋的霹雷响起,像是神发出的怒吼。一道带着火花的电弧刺穿重重黑幕,在暗夜中打了一道夺目霹雳。
亮光之下,一切罪恶和暴行都被暴露在视线之中。
安德里安不敢置信地目睹了一切罪行,绝望、无助如同决了堤的洪水一样涌向他,让他几近崩溃。
女人凄厉的哭喊、男人粗野的喘息…圣母的面具被撕了个粉碎,被掩藏在深处最肮脏龌龊的勾当连同这座监狱最原始的面貌,第一次如此完整清晰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可他当时能做的,只有躲在那个小小的橱柜里拼命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这在之后成为了他最大的梦魇。他无数次地从中惊醒,又看到当时战栗着的懦弱的自己,像是无数次要溺毙在无穷尽的黑暗之中。
“倘若你一只眼叫你跌倒,就把它剜出来丢掉;你只有一只眼进入永生,强如有两只眼被丢在地狱的火里。”
安德里安浅色的眸子看向母亲:“这是我从圣经里看到的。它是什么意思,妈妈?”
母亲的笑容有一刻的凝滞,但那分异样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在说,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人们总是会放弃一些东西。”
安德里安的声音淡淡的:“爸爸呢?他会这样做吗?”
母亲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差:“他已经付出了全部的代价。”
安德里安没有问母亲为什么整整一周没有下床。在那之后,他依旧“履行”他们的约定。母亲应付律贼们的时候,他就出去“找地方躲好”。
他假装不知道母亲的欺瞒,当然也许对方也有所察觉。安德里安知道这不是母亲的错,她也只是想保护他而已。
不过他们扯平了。
因为他也骗了她。他没再找过乔马,而是去了律贼的地盘。他向他们下跪,请求成为接班人。
于是他被打上属于律贼的烙印,从前胸到膝盖。伤口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不断地溃疡,新肉代替了腐肉,直到他整个人脱胎换骨。
他终于也像耶稣那样彻底堕落了。
一切都显得讽刺和可笑:母亲拼了性命和贞操来保护孩子不被黑暗玷污;为了保护母亲,孩子反过来请求与黑暗融为一体。
于是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有了自己的秘密,又同时因为无能为力而装聋作哑。
没有任何人有错,他们只是…太过弱小。
第19章
母亲还是死了。她临死前似乎出现了幻觉,嘴里一直喃喃着另一个名字。
安德里安愣住了。他曾经怀疑过母亲对父亲是否抱有爱情,因为她背叛了父亲,看起来就像是把父亲从记忆中完全抹去了。
可是在那一刻,当他看到她念起父亲名字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错了。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的看清爱情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很难说清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温柔、缱绻、脆弱……母亲像是回到了十七岁,轻轻呼唤她深爱的青年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