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棠微微仰头看向沐决明,“干嘛啊。”
沐决明身上血腥味重,但依旧掩不住沐棠身上那股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阴雨天垂丝棠花花苞枝叶被打湿,吸饱水汽所散发出来的气味。
好好闻。
沐决明上瘾一样的舔了下嘴唇,继续道:“听说这尸鬼饿极了连自己都吃,更不论是同类还是活死人还是我们这些正常人了。”
沐棠漠然道:“你是想与我说,要是没了这勾刀硬刺的保护,这活死人也会成了尸鬼们的盘中之餐?”
沐棠冷笑一声,“不自由,毋宁死。天天被圈在这里,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大部分人都是群居而生”,祝落低笑了下,“活死人虽有了不被感染之身却依然选择留在尸地,也可能是顾念城中的家人。虽然明知道家中人不要自己了,但还是徘徊城外,不肯离去。”
尸地这名字虽然有些可骇之处,但是这地方其实也就是一其貌不扬的镇子,活死人被医治好之后,也都是男耕田来女织布,与正常人的住所并无二致。
祝落道:“不如就近在镇外找一屋子等待雨停。”
又冒雨走了一阵,他们才寻到了一个勉强能遮蔽风雨的屋子。
祝落敲了敲门,“有人吗?”
沐棠道,“多半是无人,即便是有人,多半也被我们吓死了。”
“想想,活死人撞到人,不知道是人撞鬼还是鬼撞人。”
钟镜和率先推门而进。
这屋子用家徒四壁来描述也毫不为过,祝落伸出手,打了一个响指,便有火焰从指尖燃起,点亮蜡烛,昏黄的灯光勉强照亮了这半个屋子。
沐棠借着昏暗的灯光扫视了一圈这屋子,奇道:“榻上那隆起的一团是什么?”
钟镜和道:“被子?”
沐棠摇了摇头。
钟镜和眉梢微挑。
沐棠抬手,一束垂丝海棠从袖中伸出缠到那团隆起之上,“是人。”
“人?”
祝落回过头来。
沐棠微微抬手,那束垂丝海棠便乖顺的回到袖中,“但他的脉搏很弱,还发着高烧,玄脉为寒系,是个活死人。”
“有脚步声。”
钟镜和握住刀柄。
外面暴雨如注,这里又无所盖障,有谁会在此时拜访?
随着脚步声越拉越近,木门吱哑一声的开了。
一人穿着雨蓑提着食盒进入屋内。
“池雨哥哥,我来啦。”
听音色还是位少女。
少女把食盒放在榻上。
“今天有肉哦,不过可能有点凉了,我是趁我娘亲歇息的时候偷偷跑出来的...”
少女余光扫到了什么,突然停了下来。
“人?!”
少女猛的一惊。
沐棠道:“看吧,我就说肯定要被吓一跳。”
“你们,你们……”
姑娘似乎真被吓到,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
沐棠冲姑娘笑了笑,“不好意思了姑娘,外面雨势太大,我们来此地躲躲雨。”
“真,真的……?”
姑娘看着沐棠那张脸,眉眼含笑三分春,笑与不笑都醉人。
“千真万确。”
姑娘害羞的低下头,一边从食盒中拿出碗碟一边偷偷用余光看着他们,“好奇怪,你们的眼睛为什么两只都是黑色的?”
四人对视一阵,不知如何解释,难道他们要告诉这位少女,“你病了,你属于异类。”吗?
看这位少女这幅模样,应当是活死人之女,并未食过人血,吃过人肉,显然她并不知道自己患了寒毒,即便真的告诉她,她又会真的接受吗?她从小就生活在活死人堆中,周围人的眼睛都是蓝色,在她的世界里,只有蓝色眼睛的人才是正常人,他们这些黑色眼睛的才是异类,而这少女真的会相信他们这些异类所说的话吗?
沐棠思量了片刻,“就像你生下来就为女子一样,我生下来便是男子,有些人天生就是蓝眼睛,但另一部分人天生就是黑眼睛,你可能很少会见到黑眼睛的人,但是他们也并不特殊,如果你遇见了也不用奇怪和害怕。”
少女恍然道:“这就跟鸡生下来是鸡蛋,鹅生下来就是鹅蛋一样吗?”
沐棠笑的一双睡凤眼都弯成了月牙,“对,就是这样。”
坐在阴影里的沐决明看着沐棠对这少女频展笑颜,原本俊朗清贵的面容默然阴沉了许多,沐棠明明是自己的哥哥,却总是与别人欢颜笑语,对自己永远都是一副冷若冰霜,不耐的模样,一想到这里,沐决明双手攒紧,青筋毕现,不由自主的浑身又开始燥热难耐起来。
好难受。
沐决明用牙抵住舌尖试让自己清醒压下心里这股燥意。
但他依旧能感受得到浑身上下血液都开始沸腾。
想喝血,
好想喝血,
好想喝他的血!
沐决明另一只手掩在衣袖底下,摸索着攀上沐棠如玉一样冰凉的指节。
谁知沐棠先是惊了一下,随后立刻就如同被什么脏东西碰了一样猛然甩开。
二人对视,沐棠被沐决明眼中的红意和炽热吓得瑟缩了一下急忙偏过头去。
“哥”
“别怕我啊”
沐决明附在沐棠耳边轻声耳语,但这声耳语实在太轻,转瞬即逝的消散在了这空气中。
“对了,你刚刚道我们的眼睛两只都是黑色的,难道这里还有其他人是只有一只眼睛是黑色的吗?”
祝落问完这句话,一旁的钟镜和倏地抬起头来。
“池雨哥哥啊,池雨哥哥一只眼睛是蓝色的,一只眼睛是黑色的,有点奇怪,但很好看。”
少女说完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是串儿。”
沐决明强压燥意道。
小姑娘口中喃喃着这两个字,“串儿?”
沐棠连忙更正说法,“是混血儿。”
“串儿,也就是混血儿,乃活死人与正常人所生之子,杂合了正常人与活死人两人的血脉。我们沐家的旁系,林家一位前辈曾在药籍上写过,我也是头一次见到。”
沐棠道。
钟镜和霎那间脑中一片空白,鬼使神差的走到榻前。
那人侧卧在榻上,乌发如云散乱在脸颊两侧。
透过发丝,能看见其耳垂正中间有一颗血红色的小痣。
这颗痣的位置和颜色生的简直太微妙了。
钟镜和心中一凛。
他轻轻的将池雨翻过身来,池雨天生眼尾下垂,暗淡的烛光扫过,在他眼尾处留下小片阴影与记忆中那人上挑的眼尾截然不同。
不是他。
钟镜和倏地松下一口气来,握着腰刀的手也不自觉的松开,但紧接着庆幸夹杂着懊悔一齐涌上心头,压的他不自觉眉头微皱。
☆、地动
其余三人都在听沐棠讲解,无人注意到钟镜和微蹙的眉头。
“那位前辈姓林名云意,曾是我幼时的恩师,她行游四方,济世救人,也是她试出了治愈寒毒的解药,断离。”
“断离断离,用意便是与之前染了寒毒成为尸鬼食人肉喝人血时的自己断舍,恢复神智成为活死人,一心向善洗去前尘罪孽重新做人。”
“你说的云意前辈?”
少女看向沐棠。
沐棠惊讶,“你认识前辈?”
“云意前辈就是池雨哥哥的娘亲啊。”
众人不由得皆倒吸了口气,世家之女竟然和活死人成亲罢了,竟然还诞下一子!这当真是惊骇世俗,要是让朝天阙,春风里,寂寥境之人知道,一时间非惊起千层浪不可。
沐棠急忙问询,“那池雨的父亲呢?”
少女思量了一阵,“我也不记得了,那时候我还小,好像是和云意前辈一齐失踪了。”
“那池雨父亲眼睛颜色为蓝为黑?”
沐棠继续问道。
“为蓝啊。”
“还好还好,前辈没有感染。”
沐棠暗自松了口气。
少女奇怪,“为何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蓝眼睛不好吗?前辈也是蓝眼睛啊。”
沐棠一口气差点没喘的上来,“什么?!林前辈的眼睛也是蓝的?!”
“云意前辈的眼睛也是蓝色的啊,从我记事起就是了。”
沐棠顿出冷汗,“怪不得前辈在药集中写道‘感染寒毒之后,虽心识清醒,但却无法自控,浑身奇痒难耐,唯有喝人血,食人肉,才方可解痒,唯有心识坚定,意志卓群者,虽染寒毒,仍能勉强自控,但随感染时日渐增,心识也随之渐灭,最终沦为尸鬼。治愈寒毒的唯一之法便是服药解毒,染寒毒后,立即解毒之人神智犹存,仍能忆往昔岁月,反之,则如同孩童,需重新教诲。’如此详实的症结,也只有身临其境,身患其病之人可记载下来了。”
沐决明拉住沐棠,低声安慰,“行医者难免临危,前辈心地善良,自有善报。”
善恶到头终有报,话虽如此,但他们身处世家,一旦染了寒毒,即便被治愈也会被驱逐城外,自生自灭。
少女着急的摆了摆手,“池雨哥哥还没吃饭呢!”
池雨高热难退,昏迷不醒,更别说进食了。
“我要把池雨带回去。”
沐棠背对着沐决明,“毕竟是前辈的...孩子。”
沐决明还没说什么,一个妇人又忽然踹门而进。
“死丫头!我说怎么家里的饭天天少呢,还以为遭了贼,原来是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年纪小小就当了白眼狼,长大了还了得?!”
待她骂完一通,才发现这间屋子里竟挤满了六个人,有四个竟然还是黑眼睛?!
她的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左手扯着姑娘的衣襟,右手拎着食盒,“快走!他们是来抓你的!”
“娘!你干嘛!他们不是坏人!”
“还一口一个池雨哥哥。要不是林云意,你爹怎么会被捕尸者抓走!我们怎么会落得今天这个地步!小时候池雨给你几个甜枣吃哄你玩玩你就记住了,你娘我费事巴力把你养这么大怎么不记得我点儿好?!”
妇人索性把食盒一扔,饭菜倒了一地,双手擒住自家闺女用力拖出门外。
“你现在不走,就等着他们来抽你的筋扒你的皮吧!记住,黑眼睛的都是坏人,他们都恨不得饮你的血食你的肉!”
少女还想说些什么,被妇人一把捂住嘴鼻,连滚带爬的携卷了出去。
少女被妇人带走,只留下四人面面相觑。
许久之后,沐棠才缓缓开口,“前辈怎么跟捕尸者扯上关系了?捕尸者不是只捕尸鬼吗?怎么连活死人都捕。”
钟家虽然灵力平平,但却极擅刀剑,兴一举刀,便如墙而进,尸鬼无不被一一绞杀,除刀剑之技外,钟家也更擅长冶炼矿石,其冶炼出的刀具之锋利,马铠之坚固,非其他家能比,唯一的弊处就是,钟家冶炼技巧虽然高超,却需要活物祭炉。
而今尸鬼当前本来就人口稀疏,再拿活人祭炉,岂非作法自毙,尸鬼或食人肉、或食腐肉,其精神气具为恶极,而精神气具存于血中,以之铸剑,则剑灵非凡,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钟镜和沉默了一瞬,“尸鬼玄脉所炼出的恶金虽然坚固非凡,但捕捉尸鬼岂是易事?每次捕尸,总有解差被感染。活死人与尸鬼相比,活死人不会感染正常人类,但是活死人的玄脉与尸鬼相比,实在是弱了许多。那是我们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捕活死人祭炉。”
谁也无法指责钟家,活死人不会被尸鬼再次感染,但他们却会。
沐决明把榻上的池雨扶起,输送灵力,活络生息,却都如同泥牛入海,“输不进去。”
“输不进去?”
沐棠扶住池雨周身要穴,“我来。”
沐棠试了几番才知沐决明所言不虚,这灵力当真输不进去。
沐棠一寸一寸自上而下的摸着池雨的玄脉,“当真是闻所未闻的奇脉。”
“玄脉在人后背的脊髓处,乃灵力储蓄之所,正常人的玄脉灵力只进不出,而他的玄脉却如同四处漏孔的筛子,灵力甫一进入便四散开来,完全储蓄不起来。”
沐棠从怀中掏出丹药给池雨顺气服下,“幸好我还带了紫雪丹,专治热病神昏。”
“现如今得等雨停,池雨烧退了再走了。”
这雨一下就下了一天,祝落在屋内生起火来,众人围坐在火边过夜。
夜半池雨突然打起冷颤来,整个人缩成一团,他虽然整个人烧的昏昏沉沉,但却下意识的往最温暖的火堆处滚,幸好祝落守着夜,手疾眼快,才把池雨拉了回来。
池雨是天生的下垂眼,光线打在他眼尾处留下小片阴影,显得又乖又安静。
好熟悉的面孔,祝落记忆深处的那根弦微微被拨动了一下,好像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
片刻后祝落又忍不住为自己的想法失笑,池雨的眼睛如此独特,一蓝一黑,若是自己真的遇见过他怎又会不记得呢。
祝落看了池雨一会儿,轻道:“睡吧。”
“醒了?”
池雨一睁眼就映入了一张俊美的面孔,祝落的眉位生的低,又是浓密且具压迫性的剑眉,眉下一双桃花眼清疏又狭长,不笑的时候有种雷雨动满盈,直劈瞢暗的锐利感,笑起来却又敛了锋芒,收了神光,有种如玉般的温和。
池雨眨了眨眼,怔怔的望着祝落。
虽然城内人们厌恶活死人已久,但当祝落真正看到这双一蓝一黑的眼眸心中却并无丝毫不虞。
gu903();昨夜那小姑娘果然所言不错,池雨一双眼瞳,左蓝右黑,左边那只蓝的如同上好的冰蓝玉髓,有种罕见天青色般的琉璃质感,右边黑色则像是黑色透亮的黑玛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