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潜的演绎在他看来可以说是完美,而尤静则不断遭卡。
那个叫尤静的女演,话剧演员出身,宁浮思也是今天才认识。尤静之前演的大多是电视剧,银幕戏演得少。两场看下来,宁浮思看得出来,她有演技,也用了心,并没有唐桢说的那么不堪。
话剧、电视剧同电影不同,这两种剧讲究技巧,面部表情可以稍微夸张一些。但是电影在多数时候需要特别收,电视剧中的大部分技巧在里面都不适用,否则一放到大屏幕上,看起来就会显得假,痕迹明显。
尤静只是还没转过来,但是她悟性不低,每一遍都有明显进步。
他看到唐桢在喊action的前一秒,尤静的面部表情立马转换,换成了沈婉专有的笑容。
这一遍,她应该能过,宁浮思猜想。
沈婉是这部戏里戏份最多的女性角色。此时,身着洋装的沈婉,偏过头朝镜头灿烂一笑,站在镜头后面的宁浮思,正好撞见这个笑容。
就在这一瞬间,手中已被他翻烂了的剧情,随着沈婉一笑活了起来。
故事始于1930冬,民国十九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已三年有余。
南京城中街巷阡陌。唐守明的家宅位于一条青石小巷的深处,同白舫巷中的那户庭院一样,隔壁是户酿酒的人家。
酿酒的师傅姓王,原是当地富商周府的管家,因此邻里头都称他王管家。十多年前周府迁居上海,王管家却留在故土,开了这家酒坊。
那天午后,空中开始飘起雪花,是这一年的初雪。
隐藏于巷子深处的酒坊,在这场纷飞的雪花中迎来一位客人,便是周府的公子周望先。
周公子回故土探亲,顺道拜访昔日老管家,不巧碰见了前去打酒的唐守明。
这是主角唐守明和周望先的初见。
周家在迁居之前,曾为周望先订了门娃娃亲,对方是官宦门第之女,沈婉。
沈家祖上世代为官,后虽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两家也称得上门当户对。
此次周望先要探的亲便是沈家这门亲。这探亲的由头自然来源于沈家小姐。
同周望先一样,沈婉也是在思想解放热潮中成长的新时代青年,推崇的是自由恋爱,自然而然对这门烙上“封建”的娃娃亲秉持“剔除”态度。
正值豆蔻年华的沈婉,心里头已有心仪的对象。因此,这门娃娃亲于她更是如鲠在喉。
沈婉不是被动的人,她给周望先打了通电话。
一通电话后,两人达成了共识,退亲势在必行。
两人会面,选在夫子庙附近的奇芳阁茶馆。
雪花飘零,唐守明掸着长衫跨进奇芳阁,才刚进门,身后一声“唐大哥”叫住了他。
唐守明回过身,看到沈婉。沈婉是他所在医院的护士,和他相熟。
同时,唐守明也看到了沈婉身旁的周望先。
在沈婉热情相邀之下,唐守明和他们一起进了二楼包厢。
台上的《失空斩》正待开幕,一楼大厅中的观众却不多。
“周公子怎么也来这茶馆?听说世界大戏院建成开业,精彩的电影正开演,人满为患。”
“电影固然新颖精彩,台上的戏曲同样不妨多让。好比唐先生,身为西医,却也精通中医药理。”
唐守明浅浅笑道:“说的是,是在下狭隘了。”
这是唐守明和周望先的第二次会面。
至于第三次相遇,已是来年初夏,位于上海法租界……
“小宁,”唐桢朝宁浮思招手,“你过来。”
宁浮思恍惚从剧情中脱离,原来第二场已经结束。他猜得没错,这次过了。
唐桢坐在摄像机后的小屏幕前,宁浮思捧着剧本走到唐桢身边。
“这是第二部分,”唐桢将手中剧本递给宁浮思,“回去好好看。”
宁浮思伸出双手接过剧本,他知道,这是接下去的剧情。
冬天的剧情不多,全部排在了最后面。唐桢说,力求真实,等之后补拍。
所以,他拿到的第一部分的剧本,实际上只有一半的剧情是在这三个月内需要的。但是他必须同样熟悉。否则就没有完整的唐守明。
“说说你对唐守义的理解。”唐桢看到宁浮思手中有一本多出来的东西,开拍前他瞥见宁浮思翻过,似乎是人物小传,厚厚一叠,比那份剧本还厚一些。
“唐守义,”宁浮思脑海里浮现出唐守义模糊的音容笑貌,“他从小跟着草班子走南闯北,外表看上去洒脱不羁,个性开朗,内心却极度缺乏安全感和归属感,直到唐守明找到他。他在唐守明身上寻到家。家的温暖让他上了瘾,就连他自己也察觉到他对唐守明过分依赖。他自认为,这是不伦的爱恋。害怕和彷徨只让他陷得越深。直到他发现了唐守明和周望先的感情,他才在戒断中明白过来,而后得以自我救赎。”
“戒断?救赎?”唐桢仰着脸,额上的三条抬头纹挤在一起,像在笑。
宁浮思点了点头。
唐桢双手抵住膝盖站起来,他伸出一只手拿过宁浮思先前翻着的剧本,道:“这样吧,你和秦潜先对场戏,我看看你们的理解。”说完,他手指剧本,“就这场。”
同时,他又翻开另一本,草草翻了几页,瞬间了然。原来,对面这个人不但给唐守明写了人物小传,还写了与唐守明相关的所有角色,比如唐守义的心理分析。
“唐导,现在对?”宁浮思没记错的话,这一页是唐守明和周望先的第三次会面,事出紧急他们扮演一对情人,而唐桢手指的那一幕,正是一段吻戏。
“就现在。”唐桢说。
如果秦潜坚持换人,他阻止不了。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趁早。如此,不但最大限度降低剧组的损失,也不至于让宁浮思白费功夫。
第52章
说完“就现在”三字后,唐桢又惜字如金说了一个字:“走。”他走在前面,宁浮思跟在身后,看着身前这个干瘦却温和的背影,宁浮思始终难以将他和刚才那个中气十足骂人的唐导对上号。
方才的拍摄点,是在一座洋房的花园中,这栋三层高的别墅是周望先的家。按照剧本上所描述的,它是法式建筑和江南园林的结合体。乳白色的外墙,交错的老虎窗。洋房顶部弧形山墙凹凸显著,如鱼鳞一般的橘红色孟莎式坡屋顶,在明媚阳光下,色彩柔和亮眼。
现在,这个比篮球场还大的花园中不仅有绿茵草坪,还栽种了各类绿植花木,香樟、雪松、紫藤、海棠、玉兰、月桂、牡丹、腊梅……单单宁浮思认得出名字的就不下十种。
这个影视基地对比国内原有的规模并不算大,据说是私人项目,开建于两年前。眼前的独立洋房还是崭新的样貌,花草也是新近才移植进来。一切的一切和剧本上描绘的景毫无二致。宁浮思不由怀疑,到底是它按照剧本而建,还是剧本依照它书写。
花园的纵深处矗立着一株法国大梧桐。离梧桐五米远的地方便是洋房的门厅。此刻,秦潜和尤静正在梧桐树下的折叠椅上对台词。
直到此时,目光之中映入秦潜的身影,宁浮思才后知后觉开始紧张。虽说不是正式开拍,但和秦潜的吻戏,对他而言仍是不小的挑战。
他当替身的时候,什么戏都拍过,吻戏自然也是替过。只不过,当时需要的只是一小片段或者几个特写镜头,连台词都没有,更不需要一连串的情感宣泄。至于四年前,他那几部戏,似乎也有吻戏来着,然而时光太久远,他已经记不清了。
秦潜瞥见他们两人走近,抬起头来。
“跟我进来。”唐桢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歪头朝秦潜一声招呼,继续疾步前行。
宁浮思跨上门厅前的小台阶,穿过砂石小平台,进了洋房的大厅。
里边是什么景致宁浮思已无心观赏,只在脑海里不断回放剧本上的那一幕,并揣摩该怎么表现。剧本不但薄,还将“留白”两字发挥到极致。按照唐桢的说法,如何去表现都需要他自行在故事中领悟,唐守明和周望先是怎么想的,别人揣测不到,只有作为主人公的他们才会知道。
换句话说,自个儿脑补。
宁浮思恍恍惚惚跟着唐桢上楼梯,直到三楼一间卧室门前,才停下。回身一看,他才发现,后面不但有秦潜还有尤静,还有场记灯光摄影收音……宁浮思猜想,他们大概不知道唐桢只是想测一下他。
卧房很大,地面上铺着浅咖地毯,正中央摆放一张法式实木雕花古典大床,床应有两米宽,外加衣柜沙发,一眼望去还是显得空荡荡的。宁浮思站在房门处,正对卧房露台,平台上摆着矮几靠椅,面积也大,目测有十几平。
这大概就是周望先的卧室了。
“秦潜,小宁,”唐桢驻足转身,“你们过来。”
他抖了抖手中的剧本,摊出去:“这场,你们对一遍。”
宁浮思是知情人,秦潜则疑惑上前。他接过剧本瞥了眼,挑眉道:“这是想干嘛?还来突击这一套?”
“没错,”唐桢说,“我验收一下你们的磨合成果,好做安排。”
唐桢言简意赅解释了句,秦潜却立马意会了过来。显然,他阴差阳错背锅,宁浮思是好过了,但唐桢却格外“焦虑”。
“行吧。”秦潜颔首,再次扫了眼手中的剧本,抬起眼一偏,正好碰见宁浮思同一时刻转过来的脸。还有他的眼神。
秦潜一愣,恼了。宁浮思,他那什么神情?不就是场吻戏,又不是没亲过。当初趁他喝多的时候亲得那么带劲,现在只是对一场戏,这呼之欲出的倔强又是什么意思!
怔愣只在一瞬间,很快,秦潜勾起唇角,笑眼对宁浮思道:“要现在开始还是再看看剧本?”他没有记错,这一幕是对方主动。
“不用了。”宁浮思说,“可以开始。”
剧本就那点东西,他都翻烂了,就连秦潜的台词他都能一字不差背出来。
刚走到门口的工作人员,见唐桢朝他们挥了挥手,这才知道没他们什么事。纷纷退到墙角处观望。
“记住,唐守明你现在是警察眼中的头号怀疑对象,外面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你们的一举一动。你们不确定这间房间里有没有窃听器。”唐桢接回秦潜手中的剧本,对两人说:“而周望先你也藏着自己秘密,同样需要对方掩护。但是唐守明并不知道。他以为你是在帮他脱困。但也没错,你们都想摆脱外面的眼线,离开这个地方。开始吧。”
唐桢拿着剧本退到一旁,宁浮思和秦潜对了一眼,两人一前一后朝门外走。秦潜今天的戏服是一套深色的青蓝竖纹西装,就这么眨眼的功夫,他的气质陡然转变,宁浮思知道,他入戏了。
与此同时,他悲哀地发现,他入不了戏。
站在门外,宁浮思闭了闭眼,努力将自己代入唐守明。秦潜站在他身旁,等他点头后,才提步往房间里走。
唐守明跟着周望先走进饭店的卧房,进门的同时,唐守明先是谨慎地左右扫了眼,才反手将门关上。
周望先在离床一米远的地方停下来,他转过身,目光望着朝他走近的唐守明,他双手解着西装外套的纽扣,笑问:“你怎么一声不响突然跑来上海?”
唐守明朝周望先笑了下,与他擦肩而过,走到床沿做了个放包的动作,低叹道:“东方巴黎,你离不开它。我只能自己过来,见你一面不容易。”
“真是为了见我?”周望先脱去外套转过身,将它扔到床上,“不是为了文森特那个美国佬?”
“上海这么大,万一没碰见你,”唐守明垂下眼帘,“我总需要有个原由,才不至于白跑一趟。”
周望先轻叹了口气,再低笑着伸手揽过唐守明的腰。
就在两人身体相贴的瞬间,宁浮思一僵,出戏了。
他闭上眼,灵魂像是分裂成两半,一半还是唐守明,另一半已变回宁浮思。他知道,这时候他还得继续演下去,因为剧中的唐守明也在演,所以,他现在僵硬的身体,还不算太糟糕。
但是唐守明不会一直僵硬下去,他得把戏做足,所以唐守明在周望先之前采取行动。他把周望先推到床上,周望先一趑趄坐到了床沿,在唐守明躬身吻他的时候,他双手一捞两人抱着滚做一团。
唐守明先是一愣,又很快去找周望先的唇,许久不见,两人假模假样斯文了几句话,便压不住火,恨不得立马烧起来。
只是,唐守明刚一碰到秦潜的唇,身体里属于宁浮思的那一半立马将他往后拉,这个吻只是蜻蜓点水。而周望先,或者说秦潜,他故意不去引导宁浮思,也学着他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好整以暇等待对方主动。
眼皮一抬对上秦潜不悦的眼神,宁浮思心里头的某根弦一紧,他心知自己不够专业,便硬把自己往前扯,努力让唐守明和周望先热起来。还是有点效果,这次唐守明和周望先的四唇贴久了点,慢慢辗转了起来。只是——“你们这是在干嘛?!”唐桢憋气的喝声将两个人的唇再度分离,“能不能都专业一点!宁浮思!你是机器人还是木头人?还有秦潜你!在这里装的哪门子纯情?”
秦潜和宁浮思离开彼此的怀抱,站了起来。迎接唐桢横飞的唾沫:“你说你们这叫接吻?以为是十八岁的小姑娘啊?就像这样让外面的人看你们表演菜鸟互啄?然后他们就信了你们的鬼话?童话剧都不敢这样搞!”
原来在一旁静静观看的观众,听到唐桢掷地有声“菜鸟互啄”四字,实在忍不住,皆努力压住嘴角笑得一脸艰难。特别是尤静,靠在墙上笑得直不起身,一扫被NG了一早上的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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