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云奏问那大夫:若是一早便让你接生,男胎可能平安降生?
大夫答道:有可能。
男胎这两个字,云奏咬字咬得很重,他此问乃是故意为之,见中年男子满面悔恨,才觉得出了心口的些许恶气。
叶长遥将云奏扶到了床榻上,躺下了。
为了让云奏能睡得舒服些,他正要将蜡烛熄灭,却忽闻云奏道:为何会有人将自己结发的妻子当做生儿子的工具?且这般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牲畜产子亦不容易,更何况是妇人了。又为何会有人觉得由大夫接生便是毁了清白?
这世间上,有明有暗,有善有恶,有他那般不将妻子当人看待的丈夫,自然也有待妻子如珠似宝的丈夫,他结的孽果,等他下了地府,自然会遭到清算。至于那妇人,乃是女德思想的产物,无知愚昧,却又可悲可怜。叶长遥熄灭了蜡烛,继而柔声道,多想无用,睡罢。
你抱着我睡可好?云奏朝着叶长遥张开了双手。
叶长遥脱去鞋履,一上得床榻,便被云奏抱住了。
云奏又低喃着道:那妇人恐怕活不了了,但我救不了她
叶长遥低叹一声,轻抚着云奏的背脊,许久,云奏才睡了过去。
一如云奏所料,次日,他与叶长遥一下楼,便听昨日帮忙烧热水的小二哥道:人没了。
人没了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没了
他很清楚妇人十之八/九并非失血而亡,而是自尽的。
果然,他又听得小二哥续道:那位夫人上吊自杀了,而她那人渣丈夫丢下尸体与女儿,提了行李便走了,连账都不肯结,竟是要我将他女儿卖了抵账。
那人渣欠了多少账?我帮他结罢。他本以为最多不过几百文,未料想,那小二哥却道:纹银一十两。
他奇道:为何会花去一十两?
小二哥回答道:那人渣住的是本客栈最贵的天字一号房,吃好喝好地住了半月,一十两不算多。
住的分明是天字一号房,妻子要生产了,却被赶去了柴房,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云奏怒极反笑:他不会是觉得天字一号房染了血污便睡不得了罢?
小二哥义愤填膺地道:我听那人渣说他打算等产婆来了,便去补眠,他还吩咐了女儿,若是生了儿子便唤醒他,若是生了赔钱货,便丢去河里淹死,免得浪费口粮。
云奏顿觉连提起那人渣都让他恶心不已,遂不再言语,而是从怀中取出了一十两银子来,递予小二哥,又问道:那少女在何处?
小二哥将云奏与叶长遥带到了柴房,妇人正躺于昨夜生产的简陋的床榻上,而少女则伏在妇人心口。
听得动静,少女抬起首来,见是云、叶俩人,咚地跪在地上,先冲云奏磕了个头:多谢公子救我娘亲。
而后,她又冲叶长遥磕了个头:多谢公子救了我,还找了产婆来。
自己的确施救过,但妇人却仍是死了。
云奏瞧了眼妇人的尸体,又去瞧少女。
少女面容憔悴,但双目中却燃着光芒,昭示着其顽强的生命力。
少女并未出声,但浑身上下的每一块皮肉、每一根骨头、每一滴血液都在坚定地道: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薄命女·其三
云奏低下身去,将少女从地上扶了起来,才向她解释她目前的境况:那人渣你爹爹他已经离开了,他欠了客栈纹银一十两,离开前将你押给了客栈抵账,这一十两我已经付清了。招娣姑娘,你今后有何打算?
听得招娣这个名字,少女浑身一颤,随即冷笑道:我哪里能值纹银一十两?就算将我卖到青楼,我都值不了这么多银两,他将我押给客栈,显然不在乎我是否会被推入火坑,即便我被当作菜人,烹饪了送予达官贵人享用,他都不会伤心。
少女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面黄肌瘦,昨日瞧来还有些许稚嫩的眉眼,今日已不复见。
那个人渣确如少女所言,并不在乎少女的死活,因为少女不过是赔钱货,无法为其传宗接代。
女儿与儿子不是一样继承了父母的骨血么?
云奏顿觉荒谬,又见少女收起了冷笑,对着他盈盈一拜:从今往后,招娣任凭公子差使。
他仅仅是暂时在这客栈养伤,伤愈后,便须得与叶长遥一道启程去观翠山,此去山水迢迢,其中恐还有凶险,不能带上这少女,以免害了少女的性命。
不及他开口拒绝,他身侧的叶长遥已抢先道:我们尚有要事,不能带上你。
叶长遥的嗓音一如往常,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古怪。
故而,他侧过了首去看叶长遥,叶长遥依旧戴着斗笠,纱布背后的眉眼似乎隐隐有些不快。
他不明所以,半晌,突然生出了一个想法来:这叶长遥莫不是呷醋了罢?
他心中生甜,暗暗地用食指剐蹭了一下叶长遥的掌心,才附和道:抱歉,我们确实不能带上你,因此我才会问你今后有何打算。
掌心霎时热到了极致,好似有一种在光天化日之下偷情的错觉。
叶长遥堪堪镇定了心神,却又被勾了一下尾指。
少女并未发现云奏正在暗地里与叶长遥调情,不卑不亢地问道:公子要我如何报答?
云奏不答反问:你不喜欢招娣这个名字罢?
少女毫不犹豫地道:自然不喜欢。
云奏肃然道:我要你应允我三件事作为报答:其一,改了招娣这个名字,你的存在并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你自己;其二,学会如何在这个世间活下去;其三,你以后倘若出嫁,定要择一良婿,且若是生了女儿,定然不能亏待了她。
眼前这公子提出来的三件事全数是在为自己着想,少女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当即道:我应下了,还请公子为我赐名。
云奏思忖着道:从今日起,你便唤作傲雪罢,纵然寒风刺骨,霜雪加身,我都相信你能傲然而立,无所畏惧。
多谢公子赐名。傲雪谢过云奏,又跪下身来,求道,公子能再借我些银两,好让我将娘亲葬下么?
云奏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递予傲雪:你娘亲此生不易,你且去买一口好棺材,再请些和尚尼姑来,将她好好超度了罢。
傲雪接过银票,一瞧,吃了一惊:用不了这许多,我也还不起这许多。
你便先用着,多余的再还我罢。云奏不予傲雪拒绝的机会,又道,你同我们一道用早膳罢。
三人用罢早膳,云奏便上楼歇息去了,而叶长遥则与傲雪一道顶着风雪去买棺材。
棺材材质以檀香木为佳,楠木次之,寻常百姓用的一般都是杉木。
傲雪挑了一口杉木棺材,又请了两个挑夫。
她娘亲出身于距此地十多里的一个小乡村,自小父母双亡,想必应当愿意被葬在父母身边罢。
她随挑夫一道将母亲葬下,又请了和尚来为母亲超度。
叶长遥立于墓碑前,满心哀伤,片刻后,他竟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云奏,他已有三个时辰不曾见到云奏了。
在挑夫将妇人的尸体放入棺材后,他曾上楼去见云奏,当时的云奏已睡着了。
现下的云奏是睡着,亦或是醒了?云奏可会想起他?
他耳中满是肃穆的诵经声,他左侧是跪于地上,哭泣不止的傲雪,他右侧则是一个和尚,面容慈悲,手持佛珠。
他明白自己不该在死者面前,想些风花雪月之事,这实乃是对死者的不敬,但云奏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云奏的体温,云奏的触感,云奏被他亲吻时的神态
又两个时辰,超度完毕,和尚告辞离开,墓前仅余下他与傲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