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巧疯狂地摇着头,在一泻而下的积水之中拼命地挣扎,可是越陷越深的右腿却好似一张越挣扎越收紧的蛛网,将她牢牢地捆缚在瀑布之下。
她张大了的嘴巴一开一合,如同砧板上垂死的鱼,瞪着大大的鼓起的眼睛,在越来越大的水中寻找着呼吸的缝隙。
一呼……一吸……
人世间原本最简单的事,现如今成为了最遥远的奢望。
连绵不绝砸在脸上的水,像密不透风的湿布,越来越紧地箍住她的口鼻。
李巧疯狂地挣扎,可丝丝缕缕的水还是顺着她大张的嘴巴和翕动的鼻子,灌进了她的胸肺。
剧烈的疼痛,让李巧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死死地盯着眼前黑色的积水,恍惚间回忆起小海出生的那一个夜晚。
也是这样的疼痛。
她发了一条短信,握着一只红色的诺基亚手机,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怀抱着最深切的期待。
医生掰开了她的手指,让她抓着产床两边的扶手。她的腿高高架起,像是任人摆布的羔羊,没了生而为人最后一丝尊严。
一呼……一吸……
也是这样疼痛,也是这样艰难。可在度秒如年的折磨之后,却有人将小小的、软软的、皱皱的一团软肉,轻轻放进她的怀里。
“我的……儿子。”
李巧睁开模糊的眼睛,汗湿的头发贴在鬓角,因为太过用力满脸都浮上了蛛网般的血痕。
可她只看了那个孩子一眼,心底涌上的却再不是爱,而是无边无际的怨恨和不甘。
他的存在即是错误;他的呼吸,就是她的伤害。
李巧跪在了茉莉的面前。顾盼生辉的双目如今却呆滞无神,白皙又精致的脸庞上隐隐透露出灰败的颜色。
茉莉默默朝前挪动了一步,她的脸色并没有比李巧好多少,似乎和她一样的惨白。
她的衣裙也浸满了雨水,衣摆甚至仿佛坠入了脚下的水潭中。
茉莉摇摇头,甚至带了隐约的怜悯,说:“现在你知道……被呛死的感觉是怎么样的了么?”
“而今天晚上,原本应该受到这样折磨的,是另外一个人。”
一个无辜善良的孩子。你的儿子。
初遇李巧和小海的时候,茉莉从未想强行逆转过他们的命运。
可就像二十年目睹廖家村惨剧后再也无法无动于衷的她,愤而离开那座小小的阎王殿时一样,在与小海朝夕相处一年后的茉莉,再也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她守护着的那个孩子,一步步走入既定的命运。
生命里曾经擦肩而过的那些人,即使只是短短几秒钟,也足以改变一个生命的结局。
谁又能说巧合,谁又能说每一次分别都会是永远?
而这一刻的巧合是真的巧合吗?
还是命中注定。
如果茉莉从来没有出现在小海的世界,今天晚上的小海,会一个人孤单地死在冰冷的床上。
可她不要小海死。
她也不能让小海死。
无论要付出什么,无论要失去什么。
“你看到了么?踏着烟雾而来的牛头和马面……他们穿着土黄色的长衫,步履缓慢神情肃穆。所有的痛苦,难忍的折磨甚至让你不断地呼唤他们的到来,从而早些带给自己解脱。”
茉莉伸出手,托起已经无力垂下的李巧的下巴,温柔地说,“如果不是你,就会是他。他还那么小。你怎么忍心让他一个人孤单地跟在鬼差的身后,一步步走上黄泉路?”
死亡如风,常伴我身。
雨水中满是浓郁的茉莉花香。
李巧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落在脸上的不再是苦涩的雨水,而是万千散漫的雪白花瓣,带走了所有疼痛。
李巧没有办法再回答。
她的身体软软地瘫倒在茉莉的脚下,美丽的白皙的手臂再也没有办法高高举起,对着那个孩子毫不留情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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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海从来没有试过这么快地跑着。
他到底摔倒了多少次,自己也记不得了,只知道自己再次从黑色的积水里爬起身的时候,浑身的衣服似乎早已经湿透。
胸膛仿佛爆炸一样疼痛——可是什么疼痛都比不上他悬在半空,仿佛下一秒钟就会崩碎成千万片的心脏。
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城市,他拼命地跑着,在每一个茉莉可能会出现的地方:从富兴商城一直到早已废弃的游乐场,从宝灵街小学到他们半夜曾去过的医院。
他打给了每一个肯接听电话的人,再也不管他们是不是能够听得懂他前言不搭后语的呼救。
他打给了所有曾经见过茉莉的人。
詹台……邓瑶……还有阿芃。
习惯了熬夜蹲新闻的追星女孩阿芃,接听了小海的电话。
她还想带着笑意地寒暄:“……听说你见过我爸爸了……”
却听见电话那头的小海上气不接下气,像忍受着巨大痛苦的受伤的小兽,低沉地吼:“茉莉……救救茉莉!”
阿芃摸不着头脑,却本能地安慰道:“你还在雨里吗?快些找个地方避避雨,我开车来接你,我们一起去找你姐姐!你现在在哪里?上次那家咖啡店还记得么……”
电话骤然断掉。
阿芃心底一沉,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
小海还在跑。
电话里的阿芃说了什么,他只勉强模模糊糊地听见。耳朵中像是被雨水灌满,让他连辨别声音的力气都没有。
可他记得那个雪夜,他牵着茉莉的手,一步步走在满天飞落的白色碎屑里。
他拼命睁大了眼睛,沿着空荡荡的马路前行,却在那隐隐绰绰的雨水之中看见了一片落雪。
像是幻觉一般的落雪。
初夏的夜晚,倾盆暴雨兜头,冷得好似三九严冬。
小海猝然顿住了脚步,几乎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前方不远,一座荒废的行人天桥下,白色的积雪像是一方雪白的地毯,整齐地铺在桥洞之下,肃穆又纯洁。
他的心跳如同擂鼓,一步步走近那天桥,却恍然发现铺落满地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积雪。
而是花瓣。
雪白的茉莉花瓣,伴随着磅薄而出的香气,仿佛占据了整座城市似的满溢,在泥泞的地上一点一滴连成一片,像一个奇迹。
而在那雪白的花瓣之中,隐约站着一个瘦弱、苍白的人。
小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每一步走向她的路,都像是踏在刀尖,凡胎肉体的脚被锋利的刀刃划得血肉模糊,他却浑然不觉,脸上甚至带着失而复得后的满足。
“姐姐……”小海看着茉莉,“姐姐……姐姐……”
她是他的神,是他向上苍祈求无数个日夜之后神邸一样降临的,他真正的亲人。
这世间唯一曾经真正给予他爱的人。
他最想要保护,最想要照顾,最不忍伤害的人。
却在他眼前一点点变得透明,像花瓣一样透明,像雨水一样透明,像薄雾一样透明,像再也不能看见的香气一样透明。
他眼中的茉莉,最后的最后,也只是温柔地勾了下唇角,轻声说:“你从不恨她……如今,也别恨我了罢。”
连会杀了你的母亲,你都不曾怨怪。
如今换作杀了她的我,你也不会憎恨......对吗?
香气散去,花瓣散去,那个突兀的,似乎从来都不该存在的茉莉,也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散去。
而在她的身影散去之后,小海低下头,终于看见她身后……软绵绵地瘫倒在雨水里的那个人。
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睁着大大的眼睛,黑色的琉璃一般的瞳仁被蒙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嘴巴张得大大的,脸色铁青。
只一眼,小海就明白了。
他的母亲李巧,死了。
第134章石门开(一)
石门石门几时开?子时开。子时勿开几时开?卯时开。卯时勿开几时开?若要石门开,待等我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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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延整夜的雨,终于在黎明前夕停了。
詹台“砰”地一声推开了紧闭的门,打破了房间中的死寂。
所有人都抬头看着他,除了坐在椅子角落的小海。
老李站起身,迎了上来:“……昨晚张老板家的二女儿开车送来的。我们到现场的时候,人已经没救了……”
他的眼睛里满满惋惜:“可怜见的,这么小的孩子没了妈妈,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过,一口水也不肯喝……”
詹台的目光凝在小海身上,轻轻摇了摇头:“……现场都看过了么?查清楚了么?”
老李点点头:“查清楚了。”
二十八岁的未婚单亲妈妈李巧,在和同居男友发生争吵之后离家,独自走进一家咖啡馆中待了两个多小时。
晚上十点左右,她从咖啡馆离开,经过人行道躲雨的时候踩入塌陷了的地基里,被天桥上落下的积水浇至溺水身亡。
“法医那边结果还没出,但是应当八九不离十。”老李长叹,“……太难过了,这么小的孩子,以这样的方式失去母亲。”
詹台的眼神深沉,坐在小海身边,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背,良久不知如何开口。
此刻小海心中所求所想,詹台感同身受。
而正因为感同身受,所以更加深刻地清楚……
既定的事实无法挽回。
人定不曾胜天,填不了的欲壑海了去了。
谁都无能为力。
可是小海转过头看见詹台,却好似垂死之人目睹了最后一丝曙光,眼中原本熄灭的光彩,倏忽一下重新点燃。
他猛地攥住詹台的手臂,声音喑哑恳切:“求你……救救她。”
“她像白色的花瓣……我到现在还能闻见隐约的茉莉香气。”小海的眼神空洞,声音中却还能听出当时当刻他的慌乱,“……我看不见她了。花瓣也像融化在水里……”
他打了个寒颤,闭上了眼睛,终有泪水从眼角滑落。
花瓣消融之后,他在积水中看见了跪倒着的、冰冷又僵硬的母亲的身体。
“我到那个时候才明白……”小海的声音越来越轻,“她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她说她不是万能的,也有无能为力的事情。他以为她是在抱歉无法救他的命,到现在才明白她是在道歉,道歉自己无法两全。
她一次又一次对他强调生命美好,未来天空广阔,恨不能亲自上阵替他找个好朋友。他以前傻傻地以为,是她心存怜悯,要让一个行将就木的孩子完成世间最后的心愿。
可到现在他才明白,她是要让他对这世界有所眷恋,有所期盼,这样才能在母亲死亡她消失之后,仍有活下去的力量。
她说:“我们终将重逢。”
他以为,是他可以在黄泉路下见到她。
可现在才知道当初的自己傻得多天真。
她可以为了陌生人廖花儿离开栖身千百年的阎王殿……又怎么不会为了他放弃千百年的修行呢?
她说让他不要恨她。
因为是她杀了他的母亲。
而她会杀她,是为了……救他的命。
这其中的每一个因果逻辑,只要想起,都让小海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如果选择,他明明和她一样,宁愿做那个离开的人,而不愿做留下来的那个啊!
“詹台……”
每一个字都像是强忍着疼痛说出来,小海脸色白得像纸一样,缓慢地说:“她消失之后……会去哪里?有没有办法,让她回来?”
会去哪里呢?
詹台反手握住小海冰冷的手指,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木然地看着房顶上一圈圈转动着的风扇。
千百年潜心静气,无求无欲,于阎王殿内偏安一隅修成神体。她本可作壁上观,冷眼淡看世间折磨苦难。
可也许就像她所说的那样……
“神性太少,而人性太多,所以……她注定成不了神。”詹台轻叹。
小海突然抬起头,一向恬淡的脸上出现了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表情:“可是冷眼旁观又怎么称得上是神?难道神就应该高高在上,任凭信徒呼救也不去救,任凭世人遭受苦痛折磨吗?这样的神,又怎么配得上是神?”
为什么这样的神会高坐庙堂永享香火,为什么像她这样的神却会灰飞烟灭再无立足之地?
就像……为什么像他这样的人会被磋磨被折辱,会死在这样的一个雨夜,而让他遭受苦难的罪魁祸首却可以一世安稳岁月静好?
小海黑色的瞳仁再不古井一般平静无波,而是厉色满溢波澜壮阔。詹台心惊肉跳地看着小海的脸色,猛然出手按住他的肩膀。
“茉莉救下你,不是为了让你心生魔念的……”詹台抬高声音,“小海,冷静一点!想想自己,也想想她!”
“天以阳生万物,以阴生万物。生,仁;成,义。体天之心,即为人心。”詹台握在小海肩膀上的手越压越紧,“她教了你这么多善恶有报的道理,难道你还不能明白吗?她让你等待着重逢,你也不相信吗?”
天道轮回,善恶有报。阴阳万物,仁义为心。
不能做神,她还可以做世间万物。
即便从此以后,世间无处寻她。
可是所有的地方都可以是她的身影。
你看不见的风是她,天际雪白的云海是她,如同那天晚上一般冰冷的雨水和电闪雷鸣,一样可以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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