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经过的街角,一回眸时望见的那株茉莉,也是她。
“你的记忆里是她,你的时间里是她。”詹台伸出手臂,朝空中茫然地挥了挥,猛地递到小海的面前,厉声问道,“你……悟道了吗?”
小海懵懂地看着他粗糙的掌心。
空空如也,只能看见斑驳的掌纹在满是老茧的手心里肆虐。
可他却像是被悠远的白骨梨埙击中心间,喃喃地说。
“你散落在风里,万物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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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母亲的痛苦,更像是隐约的暗痛。
即便是重新回到家里,坐在床上。詹台突然推门进来的时候,小海还是会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护住头——这是挨打太多,身体的本能反应。
詹台愣了两秒,才轻声道歉:“……对不起,我该先提前敲门的。”
他坐在小海的身边,床板硬邦邦的,连塌陷都没有。
詹台想起家中自己泛着阳光馨香的被褥,摸了摸小海近乎冰冷的床板,心里有些难过。
“说起来……也怪我。”詹台轻轻摇头,“我没有想过,你竟然会过这样的日子。”
他虽然是由阴山十方的师父带大,可是从小到大,除了总是恶作剧的哥哥和漠不关心的师父,并没有挨过什么打。一开始和小海相处,也没有看出半点端倪。
小海哑着嗓子:“......即便是你提前知道了,也没有用的,不能怪你。”
按照茉莉曾说过的话,既定的命运无可改变,无论是詹台怎样努力挽回都没有办法。
只有李巧死一条路可以走。除此之外,别无任何选择。
“但你知道吗......”小海垂下眼睛,“明明是我的亲生母亲,现在她这样死去......我心里竟然有一些轻松。”
他也想为了母亲痛哭流涕,可是他做不到。
父母恩情,孩童对亲人本能的眷恋,早已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折磨之中消磨殆尽,即便他想在回忆的角落翻找曾经的温暖点滴......
再努力去想,也只是徒劳。
詹台微微一笑,安慰地拍拍小海的肩膀:“别有愧疚。她没能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待你,你也不需要像一个真正的儿子那样为她伤心。”
“你不爱她。她也不爱你。”詹台站起身,背着手说,“不论她嘴上说着多么爱你,都别相信。”
因为爱,首先不忍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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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仪馆的流程,比想象中简单很多。
小海呆呆地抱着遗像,像被人操纵的木偶一样,抬头看着天空中一点点消散的白色烟圈。
那是他年轻的母亲留在世界上最后一点痕迹。
李凯华来了,眼眶红红的,紧紧握着小海的手,蹭着他的肩膀:“......你真的要走吗?以后都不再回来吗?”
小海微笑点点头:“我保证,每年你过生日的时候,我都会回来看你。”
小海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詹台,雾气一样的瞳仁荡漾出新的情绪:“可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也想去看更辽阔的天空。”
第135章石门开(二)
不久之前,他在情急之下脱口叫出詹台一句:“师父。”
没想到世事变迁,现在的自己,原来真真切切地认了詹台做师父。
一个个青灰色的小格子靠在墙上,远看静谧得仿佛一幅水墨山水画,世界都只剩下了黑与白的差别。
一个人短暂的一生就这样被凝缩在这样小小的盒子里。小海默默地伸出手指,摩挲了一下骨灰盒外的绒布,轻轻地将自己的母亲放进去。
无论是爱是恨,都已与徐徐升空的白色烟圈一样,消逝在人间了。
詹台默默地站在小海身边,说:“你真的想好了吗?如果留在这里,你可以和李警官一家人一起生活。李嫂做得一手好菜,培养出了一个很好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如果你住在他们家,也不用离开你的学校、老师和同学……”
“我不是不愿意……”詹台略有些迟疑,“但你知道,我出身不好,又从来没有跟孩子相处过……”
他说着说着,又住了嘴。
那个雨夜之后,许多东西无可挽回地改变了。
现在的小海,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小海却摇摇头,微笑着说:“……以前就一直缠着姐姐教教我,怎么才能看见鬼,怎么才能像她一样惩恶扬善。人这一生,路可以有很多条,但我想,我还是想走我最想走的那条。”
八岁的孩子,就已经知道自己几十年后的未来想做些什么。
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也许茉莉救下他的初衷,也希望他可以像一个普通的八岁孩子一样,放学之后玩着木头枪,和小伙伴无忧无虑地聊着最近新流行的游戏,亦或者在下巴上渐渐冒出青茬之后,嘀咕着自己喜欢的姑娘们。
可他再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八岁孩子。
他从来……也没有试过。
“小海,你是有选择的。从现在开始,你可以拥有自己的人生。”詹台迟疑着说,“如果你可以忘记,如果可以你放弃……”
小海抬起眼睛,淡淡地看着他:“可我不想忘记。”
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想,无论思念多难耐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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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海第一次见到方岚,即使进门之前詹台耳提面命,打了好几次预防针,他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还是被方岚震撼到了。
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也许电视里曾经有过,可是无论是哪个电视里出现过的明星,都没有近距离地看她让他的心灵受到冲击。
可是他也只是惊愕了几秒,便默默移开了眼神,淡淡地向她点头示意。
方岚微微一笑,倚在詹台的身上,说:“……你收的这个徒弟,性格还挺平稳,适合当道士。”
詹台看着小海,眼里却满满都是心疼,轻声说:“嗯,很像我。”
他们住在靠海的小城,比以前的日子安静许多。
城镇很新,靠海一排新居,入住率算不上太高,每天晚上小区里安静得仿佛一座空荡荡的鬼城。
有时詹台出门办事,方岚一个人留在家里,心里偶然会有些空落落的。
坐在她对面扒着米饭的小海,便会从盘子里默默夹上一筷子瘦肉,放进她的碗里。
“晚上这么黑,你晚上一个人睡,不害怕吗?”方岚便抬起头,看着小海,温柔地笑笑。
小海扒拉着碗里的米饭,轻轻摇头:“我从来不怕黑,也从来不怕鬼。”
鬼怪有什么可怖?他看过这么多故事,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害人的从来都是人。
“你说的对,我也不怕鬼……”方岚便也点点头。
小海难得地笑了,看着她,体贴地说:“我知道。你会害怕,是因为詹台哥不在身边。”
爱人不在身边,心中有了软肋,这才会有挂怀和牵念,这才会有担忧和惊慌。
这才会有恐惧。
小小人儿,如此通透,哪里像是一个孩子?
方岚眼中怜惜满溢,却深深地觉得他比她意料之中还要坚强许多许多。
南方的第一个冬天,没有下雪。
临近年关,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来。
方岚格外担心小海,一面往他的书包里塞一管护手霜,一面细心地叮嘱:“上完厕所洗完手之后,一定要擦一点啊。不然如果生了冻疮,这个冬天就会很难过了。”
小海的神情却有些恍惚。
每逢落雨,他总会难以抑制地难过。
母亲和茉莉在同一个雨夜离开。母亲离开的疼痛,似乎很快就从生命里消止,即便现在学校里的朋友偶尔问道,他也可以微笑着说:“没关系。”
她美丽的面孔在他的记忆里却越来越模糊,仿佛大脑自己就是有这样的本领,会慢慢淡忘生命中会疼痛的那些过去。
都说小孩子是“记吃不记打”,小海默默地想,也许他也是这样吧。
可是另外一个人,却在他心里一天清晰过一天。
当午夜梦回,他在雨夜中惶惶惊醒,听见隔壁的詹台和方岚睡梦中均匀的呼吸,却会莫名想起自己在洗头房里度过的那些日日夜夜。
小小的房间里,连绵的流水声,淡淡的茉莉香味,和永远坐在角落里的那个人。
会体恤他、心痛他、陪伴他的那个人。
新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都不知道他曾经的过去。新的班主任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老师,为人和蔼谦逊,像曾经和詹台有过交往似的,对待小海,像是自家孩子一样温柔照顾。
再没有那些需要担心挨打的日日夜夜,再不需要心惊胆战地走上考场,他的成绩反倒是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
学期末的时候,方岚走在小海的身后,来替他开家长会,班上几乎所有的同学都瞪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她过分精致的脸庞。
他的新同桌第二天,带了几分羡慕拐了下他的手臂:“……来开家长会的那是谁呀?可真是漂亮啊。”
小海微笑:“是我嫂子。”
师徒名分,为免风波,他们很少对外明说。
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詹台和方岚是他的兄嫂,尽心尽力地教养着失去双亲的他自己。
而他在这座小小的、安静的海滨城市,一日一日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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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的少年小海,迎来了他第一次的叛逆期。
盛夏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密密麻麻的汗水反射出晶莹的光芒。湛蓝色的大海就在球场之后,水面波光粼粼,雪白的浪花仿佛永无止境地一层层席卷而来。
小海抿着嘴,浓密的眉毛紧皱,脸上露出些许倔强的表情。
他如今只比詹台低一个头了,宽厚的肩膀赤裸着,只穿了运动的短裤,敞着已有隐约腹肌的小腹。
詹台仍站在球门旁边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小海却铆足了劲,飞速地朝着球门全力一踢。
雪白的足球腾向半空,打着旋朝球门飞去,猛烈地击中了横梁,发出了“咚”的一声暗响。
一球不中,小海脸上更见不虞,转过头来胸口起伏,就是不肯看詹台的眼睛。
“你答应过我的!”小海低声说,“中考之前,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你说过,只要我好好考试,考上一所好高中,就会教我怎么去找她的!”他抿起嘴唇,低垂的眼睛里仿佛盛着一角大海,一样的波光粼粼。
詹台长叹:“哪里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呢?她可以是云、是水、是海、是风……可以是世间万物,你要去哪里找呢?”
小海猛地抬起眼睛:“踪丝、魂网……要想追踪一个人明明有千万种方法。我看过古籍,哪怕她只剩下支离破碎的一魄,都能经年累月,一天天用心血浇筑成成型的肉体……”
都说人成年后的漫长岁月,往往在追寻年少时失去的东西。
执念既生,就会一生被其所缚。
詹台哑口无言,半晌,才轻声说:“已经七年了,你还没有忘记吗?……如果放下执念,你可以有自己的人生。你可以考上一所好的大学,学校里会有很多漂亮的姑娘……你会找一个工作,拥有一个从此不再不颠簸流离的,属于自己的家庭。”
小海冷冷地说:“我是可以拥有自己的人生。”
“可我的人生里,没有她不行。”
无论要等多久,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我们终将重逢。
“哪怕她是一缕风,一片云,一角阳光,我也要住在有她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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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那年冬天,护手霜终究没能挽救小海的双手。
他修长的手指上时不时便出现一块粗糙的红斑,又痒又痛。方岚托着小海的手,一面细细致致地上药,一面责备地睨了他一眼。
“你别这样看我。”小海往椅背上轻轻一靠,疲惫的神情中隐约透露些詹台的影子,“我既然知道了她的消息,就再也没办法袖手旁观。”
这样的期盼,他等待了快八年,煎熬了快八年,多一秒钟也实在是不想再等下去。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轮回。
小海第一次遇见茉莉的时候,还不到八岁。
而在将近八年之后,他再一次知道了她存在的痕迹。
“你说到底是不是我学艺不精?不然为什么我试了这么多次,还是没有办法找到她?”小海有些挫败地揪着自己后脑的头发,“试了一次又一次,也只能知道她的生辰八字,却一直找不到她在哪里……”
没有暖气的南方冬天,室内冷得仿佛能结冰,呼吸中都溢出白色的雾气。
小海的面前放着一只金色的小盆,澄黄色的银杏叶漂浮在水面上,仿佛一只只飘零无依的心。
他一次又一次将手放进冰冷的水中,生了冻疮的手背蚀骨般疼痛,小海却浑然不觉,嘴里默默念着:“需于沙,需于血,衍在中,永所事……”
黄色的银杏叶一点点沉入水底,像是灌满了铅沙的孤舟,终究挣扎不过风浪。
水波荡漾,一层层、一圈圈,透明的水痕一点点荡开,像是一幅终于平展的扇面。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水面,恍惚间仿佛看见了一个人的脸……
她在笑,眼睛弯得好似一泓弯月。
她淡色的嘴唇缓缓开启,好似在对他说:“……你别恨我……”
小海砰地一下抽出手,清澈的水波四溅。
生了冻疮的手背和手指,现在才觉察出隐隐约约的疼痛,像是千万只蚂蚁在手背上肆虐地玩耍,一千重一万重难忍。
小海把手背缓缓放在了额头上,缓缓闭上眼睛,喃喃地说:“……你到底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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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樱花盛发的季节。
gu903();方岚专注地往小海的包里装着各式各样的零食。小海好笑地摇摇头:“我又不是小孩子去春游,不用带这么多东西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