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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四天时间,小海终于在第四天的傍晚回到了宝灵街。
虽然只是短短的四天时间,却好像经历了一个世纪那样久远。
宝灵街上,还有一个人度日如年地等着他。
李凯华圆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见从车上跳下的小海,激动地一下扑了上来。
“你可算回来了!我都担心死你了!”李凯华抱着小海的肩膀,一迭声地说,“本来说好去两天的,没想到你们现在才回来!我这两天在学校心惊胆战,生怕老师不信我的说法,要给你妈打电话呢!”
他压低了声音:“我觉得班主任真的打给你妈了……可是不知道是她没有接还是怎么样。你妈也没有给我妈打电话,难道她这两天一直没发现你没回家?”
小海抬起眼睛,看了看楼上黑乎乎的窗口,轻轻摇了头:“……她要是自己也没回家,当然不会发现我没回家。你别担心,老师打不通她的电话,这也不是第一回了。”
他离家的时候母亲的心情尚且不错,小海的眼神黯了黯,说:“希望这两天,她心情也很好吧。”
李凯华一拳捶在小海的手臂上:“怕什么!你要是担心,我放学就来陪你!你妈特别喜欢我,我多来陪陪你,就好啦!”
小海和母亲之间的事情,他和茉莉都从未对詹台说过。这一番和李凯华的对话,听得詹台扬起了眉毛:“什么情况?都两天了,你妈妈还不回家,这么不负责任吗?”
小海嘴巴一抿:“总比她知道我凭空失踪两天,到处找我把事闹大了好吧?”
詹台莞尔,也不生气,只拍了拍小海的肩膀。
他自幼被师父和哥哥带大,小的时候也常一个人被留在家中,一样这样过来,自认为很了解小海,想了想,便从兜里掏出钱包,拿出一叠钱放到了小海手里。
“要是过得不开心,就来找我。你知道我的电话,只要你一个电话,我就来接你。”詹台认真地看着小海,“有事别硬扛,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就要为你负责。”
詹台给出的钱有些烫手,小海一咬牙,正要还回去,冰冷的手却一把被李凯华那热乎乎的胖手握住了。
“好好好,钱我们小海就收下了!多谢你詹道长!有空啊,常来看看小海,再多给他点钱也没关系!你要是缺钱,我妈最近还想找人给我家郊外那个别墅看风水……”李凯华紧紧抓着小海的手,热情万分地对詹台道谢,还关心地看着詹台包扎好的手臂,“道长英勇负伤,有没有找医院看看伤啊?要不要我回去问问我姐姐……”
这孩子,嘴巴上没个把门的,待小海倒是一片赤忱,处处为他着想。
詹台这才放下心来,微微一笑,重新坐回车上,挥了挥手,渐渐开远了。
李凯华长舒一口气,麻利地拉开小海背包的拉链,说:“你可别犯傻!什么东西都比不过钱靠谱,赶紧把钱收下来,以后想买点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多方便!他们这些道长不缺钱,你要是能让他收你当个徒弟,以后你也赚大钱!”
小海看着李凯华利落地往包里塞钱的动作,忍俊不禁,终于露出了自离开张家村之后的第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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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宝灵街的第一个晚上,小海和李凯华坐在自家的客厅里,分吃了之前李凯华放在包里的那些零食。
“哇……你说真的啊?你们真的抓住了那个罪犯?”李凯华瞪大了眼睛,眼神中慢慢都是崇拜,“当道长可真是太厉害了,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像詹道长一样抓坏人!”
小海隐去了茉莉,三言两语地把张家村的故事讲了出来。李凯华听到自己和小海从天花板里找到的那串钥匙竟然有这样大的用途,激动地跳了起来。
“早知道我也跟你们一起去了!”他喊道,“听起来可真有意思!”
伴随着李凯华的欢呼声,小海家的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他的妈妈穿着浅黄色的套装,手里拎了一个小小的箱子,嘴唇上的口红不易察觉地凌乱,面色冷淡地走了进来。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要去哪里?”她冷冷地问。
李凯华张口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几秒尴尬的沉默后,还是小海先清了清嗓子,回答母亲道:“……说是去李凯华家郊外的别墅玩。”
母亲眯了下眼睛,没有说话,踩着踢踏作响的高跟鞋走进了房间,砰地一下甩上了房门。
李凯华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那我回去了?”
小海微笑着送走了自己的朋友,在楼道口重重抱了下自己的小兄弟。
“四天没见,我也很想你!”
小海挥手告别,脸上表情没有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异样,可是在他走上楼,站在母亲的房门前时,神情却视死如归。
“叩……叩……叩……”小海敲着门。
门迅速地被打开了,母亲像是早都等在那里似的,趾高气昂地问:“这两天我没在家,有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事?”
他斟酌着语言,摇了头:“没有。”
可是下一秒,雨点一样的抽打毫无防备从天而降,狠狠地落在小海的脊背上。即使没有抬头,他也从那熟悉的力道上清楚地知道现在正在抽着他的,是一根冰冷的晾衣架。
打到脖颈的时候,前额也会跟着一起疼起来。打在脊背的时候,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想起了刚刚吃过的,胡椒味的零食。搭在腿上最难忍受,本就瘦弱的腿脚没有任何抵御鞭打的力量,疼痛入骨,一下下都钻心地疼着。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母亲的声音是那样尖锐刺耳,仿佛细长的指甲狠狠刮弄黑板,“你是不是存心要在你同学面前丢我的脸!”
“你是不是想去别人家当儿子!你是不是羡慕别人家郊区有大别墅!跟我住在这耗子洞里,是不是委屈你了?”
“你要不要脸!养你吃养你穿,你懂不懂感恩!上那么多年学,书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孝顺两个字知不知道怎么写!懂不懂!”
“有钱,有钱的同学了不起?鼻孔都朝到天上去,我看到他肥头大耳的样子就厌恶,什么贪官养出这种下三滥的儿子,到我家里耀武扬威了?”
一句句话语,比刺破詹台手臂的那根尖刀还要锋利,直直插入小海的心口。
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他不呼痛也不哀求,牙关咬得死紧,拼了命地忍受鞭打和那比鞭打更难以忍受的折辱。
不能开口啊,如果开口了,是不是就连最后的尊严也没有了。
他嘴里尝到了猩甜的味道,似乎是太过用力的自己,咬破了牙龈。疼痛渐渐麻木,又在母亲的高声哭泣中一点点地消失。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一切终于归于寂静。
她愣愣地坐在自己的床上,失魂落魄。
而他扶着自己的膝盖,缓缓站起身来,慢慢从她的房间里走出去,轻轻关上了房门。
夜空寂寥。
安静的宝灵街上,连偶然经过的共享单车那吱吱呀呀的声音,都清楚得不得了。
房间闷热,热得仿佛呼吸不上来。
他的手臂太痛,痛得连抬都抬不起来,却还勉强着拉开了窗户,让清冷的空气扑在自己的脸上。
漆黑的夜幕上大片大片的星星仿佛正在凋零,努力闪烁着最后的光明。
他趴在窗台上,看那空冥的苍穹,看那凋零的星空,努力去思考一颗颗星之间是否也有那些未曾被世人知晓的联系。
每个人都想珍惜自己的生命。虽说众生皆苦,可苦中也有比苦更苦。
小海缓缓闭上了眼睛,一点点地将心中所有的苦涩咽了下去。
可是遽然间,空气中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芬芳,熟悉的香气勾起了无穷情绪和数也数不清楚的回忆。
熟悉啊,太过熟悉,熟悉得刻骨铭心,仿佛在过去的一年中日日与自己相伴,成为黑暗人生人生中最眷恋的期冀。
小海猝然睁开了眼睛,转身冲向了门外。
他的动作是那样快,关门的声音震耳欲聋;他跑步的速度是那样快,脚踩在台阶上发出咚咚的响声。是不是会吵醒其他人,是不是会吵醒自己的母亲,他来不及在乎,也半点都不在乎了。
大门上,那个歪歪扭扭的招牌还原封不动地挂在那里。
小海几乎热泪盈眶,近乡情怯地将手放在了门上,良久以后,才下定决心推开了门。
她就坐在那里。
在她最常坐着的角落里,乖乖巧巧地,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
小海猛地扑了过去,头枕在她的膝盖上,深深吸了一口她裙摆间的香气。
她冰冷的手揉了揉他凌乱的碎发,长长地叹息。
“你回来了?”小海轻声说。
她没有回答,只是说:“你一直都看得见我。”
不是问句。她一直都知道他自始至终仍然看得见她。
小海不易察觉地将眼泪蹭在了她的膝头,点头。
“嗯。”
第123章小星星(四)
深夜寂静,小小的洗头房里露出一点橘色的暖光,只要关上门,四方天地里便只有他们两个人。
所有的真相都已经揭明,他们之间的对话也不需要再有丝毫的委婉。
“其他人,包括詹台,现在都已经看不见你了吗?姐姐?”小海坐在洗头椅上,抱着腿,下巴放在膝盖上。
故事里所有人都和廖家村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他们有的受到了惩罚,有的得到了救赎,但是归根究底都是巨网中的一个小小节点。
茉莉点了点头:“是。”
“但我现在还能够看见你……是因为我,自始至终从来都和廖家村没有关系?”小海抬起眼睛,专注地看着茉莉脸上的神情。
“是。”她的眼睛定定的,黑色的瞳仁隐藏万千情绪,清澈的眼睛里映射出他的模样,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所有人都和廖家村有关系,只除了你。”
一开始的小海,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在宝灵街出生、在宝灵街读书的孩子——恰恰好,会死去的孩子。
“许多罪案发生在三十年前,期间的证据早已涅灭,再不可寻。就算找到了詹台、找到了故事里出现过的所有人,也未必能真的能够让所有人相信。”
她从来都不是万能的,星罗棋布的棋盘上,能够为她所用的棋子统共不过屈指可数的那几个。
“我想要揭开张老板的真面目,不仅需要赵钱孙李的供词,更需要当初那辆白色的切诺基。而需要证明那辆车……”茉莉垂下眼睛。
“……就需要车钥匙。”小海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轻轻接过茉莉的话,继续说,“而那把车钥匙,恰恰好二十年前……被封存在宝灵街小学的天花板里。”
二十年前,六七岁的小女孩阿芃穿着红色的碎花连衣裙,拿着一串家里翻出的老旧钥匙,穿梭在钢筋水泥的建筑工地。
可能是不小心,也或许是当成了一场游戏,一串钥匙从她的口袋里掉了出来,落在了工地上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杂乱无章的钢筋仿佛从天而降的巨网,错综复杂地指向不同的终点。那串不起眼的破旧钥匙,正巧挂在了狭小缝隙中,被铺天盖地的水泥封存。
想找到钥匙,需要撬开宝灵街小学的天花板——偏偏这一点,茉莉做不到。
她能影响和改变的那些人,要么早过了能生孩子的年纪,要么距离结婚生子还有许多年的距离,要么压根远离宝灵街,看不出一丝一毫未来搬来的可能。
她需要一个能够看得见她的生人,才能通过那个人的存在,来改变许多事。
小海想起了他和茉莉去见阿芃的那天晚上。
飘落的白雪从天而降,阿芃呼出了一口白气,对茉莉和小海说:“太冷了,我们找个咖啡店坐坐。”
相熟的咖啡店老板娘好奇地看了眼阿芃,和坐在她对面,端着一杯热巧克力乖巧喝着的小海。
在她的眼中,只看见了侃侃而谈的阿芃和沉默的小海。
从来都没有茉莉。
如果没有坐在对面的小海,阿芃的聒噪则会变得那样怪异和突兀。
小海想起了死里逃生之后、推开洗头房门的李世华。
空荡荡的店里弥漫着茉莉花香,她将蛋糕盒子放在了桌子上,对着空气中的浮沉轻声道谢。
却看不见浮沉之后,茉莉就站在她的面前,微笑着叹息。
小海想起了那些因为点外卖而一次又一次遇见卜庚鑫的日子;想起因为玩游戏而遇见了闵龙的“巧合;想起了自己坐在沈轻唐的身边,听他诉说着那些伤痛别离的夜晚,想起人潮汹涌的医院,沈轻唐讶异地看着牵着茉莉的小海,却只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小海还想到自己在一个个深夜,就着天上的星空,一笔一划在信纸上写下“任茵茵”三个字,再从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来邮票贴上去,放在绿色的邮筒里。
如果没有这个能被所有人看见的、活生生的自己,不能被看见的茉莉,又怎么能做到这一切?
他是她的桥梁啊。
如果没有他,赵钱孙李的牌桌上,只有两个能够看见她的人。
三缺一的牌局,又要怎么打下去?
还有……还有邓瑶,那个苍白又美丽的吉他老师。
她穿着花格子的裙子,坐在小海的旁边,温柔地问:“你姐姐最近很忙吗?以前的晚上她都是陪你练吉他的,这几天她为什么不在?”
小海的目光飘忽,凝在洗头房的角落,良久以后才轻轻点了点头:“……嗯,她是很忙。”
而坐在那里的茉莉,笑得像是捉迷藏的孩子般顽皮。
如果没有他自己,邓瑶推开洗头房门后空无一人,又怎会“恰巧”遇到来寻找她的池明宇?
他是她等了十年的巧合和意外啊。
小海抬起眼睛,想到了最关键的那个人。
李凯华。
“如果有的选择,李凯华会是你最好的途径。”小海的声音是那样平静,“他是李凯丽的弟弟,本来就和廖家村有一些关联,选择他最安全,不会有不小心行差踏错改变了其他人命运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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