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伤感的神色更加浓厚,目不转睛地看着此刻意气风发的詹台,仿佛已经预知到了悲剧的到来。
可是为什么呢?坏人被擒,众人欢呼,还有谁会在大快人心的现在伤害詹台吗?
茉莉这样伤感,到底是在担忧什么?
所有人都在庆祝的当下,小海却连一点喜悦的心情都没有,满心满意都在挂牵着詹台。
太多人聚了过来。
在张老板倒下之后,无数愤怒的村民走到了他的身边。有人扒掉了他的裤子,有人踩在了他血肉模糊的后脑上,有人唾在了他的身上,有人叫骂着、诅咒着、抽打着。
詹台慢慢离开了张老板的身边,把施愤的舞台留给了这些和禽兽朝夕相处的张家村村民。
在老李从车上回来,把张老板带离现场之前,他们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对人渣表达他们的愤怒。
也有人凑到了詹台的身边。
有人握住詹台的手,连连摇晃着诉说着感激;也有人好奇地询问詹台:“道长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您真的神通广大不成?”
小海依然一瞬不瞬地看着詹台,连一丝表情都不愿意错过。
突然,他的眼神一滞,目光落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从故事的一开始,所有人都忽略的一个人。
张老板的妻子……
张家面馆的老板娘。
圆润的老板娘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面颊红肿,像是被狠狠地抽打过。
她也在朝詹台的方向挤过去,小心翼翼地拨开前面挡着的三两个人。
突然间,醍醐灌顶一般,小海蓦地明白了茉莉伤感的眼神来由。
似乎在所有人的眼中,都自动忽略了张老板娘的角色。就连詹台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这个慢慢逼近的女人。
没有人知道她到底知道不知道枕边人犯下的恶,甚至没有人出声问上一句。可是沉默的知情人,难道不一样是罪人吗?
小海屏住呼吸,突然大步流星朝詹台的方向走过去。
赵大讲过的钥匙失窃案里,在钥匙丢失之前,张老板从来都没有走出过厨房。有机会从他们身上摸走那串钥匙的——自始至终都只有张家面馆的老板娘!
起码在切诺基事件中,她并不是无辜的!
如果她早都知道丈夫是一个禽兽,隐忍多年换来的“美好生活”却因为詹台的到来而被打破。
如果她从来都不知道丈夫是一个禽兽,那此刻的她最恨的除了丈夫,怕是还有戳破真相的……詹台啊!
无防备时的偷袭永远比有防备时的攻击,要危险一百万倍!
道术精湛身手不凡的天骄詹台,如果命丧于一场意外,又会是怎么样的意外才能伤害到他?
人们常常以为改变自己命运的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可在漫长岁月中,给予自己致命一击的却往往是那些毫不起眼却心怀怨愤的,不起眼的小人物。
小海眼睁睁地看着张老板娘挤开了身前的村民,焦躁地靠在了詹台身前,只有一条手臂的距离!
他大步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拼尽全力大声喊:“师父!小心啊!张家面馆的老板娘要来杀你!”
那一声“师父”本能般脱口而出。
詹台眼神一凝,锐利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
而就在小海喊出声的那一瞬间,张老板娘果然动手了!地上那被詹台踢远的尖刀不知何时被她捡了起来藏在袖子里,掣电般对准詹台刺了过来!
谁会防备握着自己的手表达感激之情的村民呢?即使是迅捷如詹台也难防暗箭,即使在听见小海那一声呼喊的时候举起了白骨梨埙——却还是没有能来得及。
那尖锐的利刃到底还是刺入了他的手臂,闷闷的钝声响起,红色的鲜血喷涌而出,滴入黄色的泥浆。
可也多亏了那一声呼喊。
他高高扬起的手臂将刺入其中的匕首一并带走,再没有给她第二次攻击的机会。高大的身躯灵巧侧过,詹台高高抬起腿,只一脚就将扑过来的老板娘踢开。
老李恰在此时赶了回来,原本正要从人群中拉出张老板,立刻撒手不管,任凭已被愤怒的村民打得遍体鳞伤的张老板再一次倒在泥水中,转身朝詹台跑来。
“没事吧?”老李单膝跪地,一边给张家老板娘上手铐,一边抬起头来担心地问詹台,“手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
詹台轻轻地摇了头。
他这条手臂也算得上千疮百孔,从以前和阿岚在一起之前就受过伤,如今时隔多年再次受伤,和以前比起来算不得什么。
那匕首深嵌入肉,初时的疼痛之后只剩下麻木的钝痛。鲜血像是被匕首堵住了,甚至也不再喷涌。
手指能动、手腕能动、鲜血不流,看起来只是很快就会痊愈的皮外伤。
可詹台却依旧神色复杂地盯着自己的伤口。
如果没有小海那一声呼喊,如果一丝防备都没有,这一下会刺中哪里呢?或者如果没有今时今日,如果没有这一场意外,这一刀又会在何时何地刺中自己?
命运的□□,永远不知道会在哪一格停下,猜也猜不透。
詹台眸色深沉,略顿了顿,才缓缓抬起头。
两三米外,小海满目担忧地望着他。他便咧开唇角,露出了小小的笑容。
八岁的孩子,心思细腻,比当初的自己不知道强上多少倍。谁能想到阴差阳错,纵横江湖的詹小爷险些被一个不起眼的面店老板娘杀死,而救了他的,却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八岁孩子。
“助人者,人恒助之。而救人者,亦恒被救之。”
詹台垂下眼睛,伸出手轻轻搭在了小海的身上。
他举目四望,聚集了几乎全部残留村民的张家村怕是很久都不能恢复原气。张总站在高台上,举着话筒吩咐村民们帮助老李,把意识模糊险些一命呜呼的张老板抬到警车上。老李刚刚铐住张老板娘,押着她一起往警车的方向走。惊魂未散的村民们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着今天的这场离奇的闹剧。
大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头顶上仍是遍布的浓云,或乌色或雪白,可是远方的天空却露出一抹浅浅的蓝色,似有闪闪金光倾泻而下,和詹台身上的道袍交相辉映。远方山脉重归碧翠,再也不像那摧枯拉朽般袭来的魔鬼。
苍穹之下,黄色的土坟一个接着一个,像是一只又一只沉默的眼睛,黑色的墓碑如同瞳仁,静静注视着世间发生的一切。
祖先在下,苍穹在上,天网恢恢,无论什么样的欺瞒和谎言,都会最终重归于真相。
詹台也静静地站着,手垂下身边,一圈又一圈地环视着四周。
东南西北、四面八方,一张张面孔,一遍遍逡巡。
片刻之前,还站在黑色墓碑前,那一袭白衣的那个姑娘,此时此刻却像是凭空消失在了他的眼前,无论他如何努力,再也没有办法看见。
小海走到了詹台的身边。
“你看见她了吗?”詹台的声音轻颤,似怀疑又似激动。
小海的目光定定落在正前方,眼眶中有晶晶亮的东西一闪而逝,良久,他轻轻摇了下头:“不……我没有看见。”
他们都没有看见茉莉。
可他们都知道,她就在那里,就在他们的身边,甚至或许就站在他们的面前。
空气中弥漫着那再熟悉不过的,清风一般的茉莉花香;温柔地拂过小海的面庞,拂过詹台流着血的臂膀,拂过雨后初霁的山岗。
可是他们却看不见她,听不到她的声音,再也没有办法看到白色的裙摆和天真烂漫的笑容。
詹台垂下眼睛,唇角缓缓地勾起,冷不丁地将白骨梨埙抛向了半空。
仿佛魔术一般,那梨埙却没有立刻落在地上,溅起满地泥水,而是漂浮在半空,片刻后又重新回归了詹台的手中。
像眼前站着一个透明的空气人,接住那从天而降的白骨梨埙递到他手中一样。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詹台轻轻地笑了,薄唇轻启,极轻极轻地说:“……谢谢。”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救了那么多人的命。
谢谢你,改变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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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他们静立的时间太久太长,老李在处理完一切之后,狐疑地走到了詹台和小海的身边。
“你的伤得去医院看看吧?”老李担心地瞥了眼詹台的手臂。
“放心吧,这点小伤,我自己处理就好了。”詹台微笑,眼睛亮晶晶的,“你等下什么打算?”
老李叹口气:“先得把老孙送回看守所。好在没出什么岔子,要是提审时出了事,我回去也挺麻烦的。”
詹台点点头:“什么时候审判?”
老李顿了下:“还没定。他本身就未遂,这次又立了大功,希望以后能有个好结果吧。”
所谓好结果,也许并不仅仅是审判时的罪名,还有他之后几十年的人生能否因为老张的伏法而减轻伤痕,尽量抹平那些过往的心魔。
“你呢?什么打算?”老李有些犹豫地看着詹台,小心翼翼地问道。
詹台笑得舒朗,道袍在清爽的风中飘扬,清风朗月般潇洒。
“我呀,先送这孩子回家。”詹台低下头,揉了揉小海凌乱的头发,“然后……回家。”
“回家?”老李惊讶,一拍手掌,“你来投奔我这么久,终于准备回家了?”
詹台抬起眼睛,目光凝视着远方的天空:“是啊……”
命中注定的一场劫数已经了结,以后再无荆棘遍布,只剩坦途万里。
他只有长相厮守,不会再离开她半步之遥。
“回家。”詹台轻轻地,又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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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詹台回家之前,先要回家的那个人——是小海。
他们坐上来时的车,可是车上的人却从三个,变成了两个。
少了那个聒噪的姑娘,狭小的车厢仿佛陷入永恒的沉默。
詹台一条手臂上裹着白色的绷带,却将车开得十分轻快,车尾后冒出黑色的油烟,一溜烟地开远。
即将拆迁的张家村,省道旁边的京陵村和破败落寞的廖家村,都渐渐变成了肉眼不可及的一个个小点,消失在他们的后视镜中。
小海扒住车窗,努力地转过头。
车速是这样快,耳朵中只剩呼啸的风声。而风是这样的大,吹得冰冷的眼泪夺眶而出,迅速地布满了整张面庞。
道路两旁时而会看见一棵茂盛挺拔的核桃树,总会让小海想起那么多核桃树下发生过的故事。
廖花儿在树下的一颦一笑,看痴了扒着树梢望着她的廖老三。征北失控的白色切诺基,狠狠地撞在核桃树干上。
他听过那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可如今讲故事的人,却已经不在他的身边。
“世间本无茉莉,或者说,每一个人都可以是茉莉。”小海轻轻地说,也不知道是说给詹台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詹台淡淡地看了小海一眼,摇了头道:“你应该明白,现在这样是最好的。”
“她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本来就不该强行留在这里。这十年来,她一定过得如履薄冰,但凡行差踏错半步,恐怕都没有办法全须全尾地回去。”
“你知道,她不是万能的。”詹台继续说,“如果她冷漠、毫不在乎世人情感、只喜欢游戏人生,也许我们还不用这样担心她。”
“可你我都知道,她不是这样的。”
因为廖花儿的惨剧,又因为那么多延生出来的、未能惩赏有道的命运,本在黄泉路下的茉莉在人世间布置筹谋整整十年,才终于将错置的命数重新归零。
“她有正义感,有好奇心,又有……人性。”詹台摇摇头,“这对人来说自然无妨,可是对于她来说,恐怕会很难过。”
“世间有那么多拯救不完的性命,有那么多挽回不了的悲剧,有那么多无法改变的命运,如果她贸然说出真相,或者改变了本不应该改变的命数,道行修为毁之一旦,就会像灰烬一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阳间人的命数不能由黄泉路下的她而改变。
就像茉莉说过的那样,她的力量有限,能改变的并不是命运,而只是决定。
詹台仔细解释道:“比如今天,如果出声提醒我的不是你,而是她……”
小海点点头,接口道:“我知道,那她就会因为逆天改命而灰飞烟灭。”
道理,是每个人都懂的道理。
明白是一回事,可是能不能痛快地接受,又是彻头彻尾另外一件事。
“我知道,所以要避免让她犯错,最好的方法就是快些回去。”小海连珠炮一样说,“只要回到故土,就再也不会受到世间纷纷扰扰的侵袭,她就安全了。”
“我知道。”他又重复了一遍,“所以现在你和我都看不见她,就是最好的结局。你不会死,我不会死,茉莉也不会消失。皆大欢喜了。”
小海清清楚楚地说完,而后闭上了眼睛,静静地靠在椅背上,一副不愿意多谈的样子。
詹台轻轻叹了一声,揉了揉小海的碎发,便专心开车。
同一辆车里的两个人,同时驶离同一个地方的两个人,心情各异的两个人;一个人即将迎来久别后的重逢,而另外一个却要面对相伴后的分离。
将心比心,没有人比现在的小海更加难过。
gu903();他要回到的不仅是牢笼一般的家,而这一次,小小的地下室中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