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细瘦的手一点点靠近,一点点靠近,眼看就要放在他等待已久的掌心。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征北的脸上却突然露出了伤感又无憾的表情,仿佛这一瞬间,才是他们真正注定的分离。
“征北……”李凯丽惊呼,眼睁睁地看着他黑色的身体越来越淡,淡得宛如聚拢起来的轻烟,又在层层涌上的白雾中渐渐消散。
“有你这一句话,三十年岁月,我无悔无憾。”
征北,放开了手。
漆黑的夜空上再一次出现白练一般的银河,身下的草地不再,而是一片柔软的白色床单。草地的清香也不再,扑鼻而入是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他的最后一句话像是温柔的歌声,在她的耳边盘旋飞远,一点点消失不见。
两个执念,复仇和等待。
如今都彻底化为云烟。
能化解爱的,大约只有更深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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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救室外,有医生匆匆冲出来,拿着白色的病危通知书让家属签字,李凯丽的爸爸妈妈紧紧抱着李凯华,跪在地上痛哭出声。边师兄努力地搀着他们,眼眶通红,颤抖着手接过了笔。
雪白的手术室门仿佛一道天堑,隔开了忘川和人间。那些哭声和哀求像是挽联,撕扯着一个个几欲离体的灵魂。
那道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天使。
现在,美好的天使对李凯丽的家人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病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宛如天籁。
第85章小小草(四)
李凯丽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很漫长很漫长的梦。
母亲用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温柔眼神,深情满满地握着她的手。正午的阳光洒在床上,她996的父亲却破天荒没有去上班,守在她的身边。就连一向顽皮的弟弟也像换了个人似的乖巧,老老实实坐在床边。
这还是她的家人么?
李凯丽扶着额头,嘟囔道:“你们都是谁啊……”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母亲的身后缓缓站了出来。
边师兄的脸上挂着她最熟悉的温和笑容,泛红的眼眶却还是透露了些许他心情的激动。
“你不认识我们了?”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温暖的大掌破天荒地抚上了她的侧脸,“那可怎么办?要帮你回忆二十年的旧事才行。”
“醒了就好。”边师兄轻声说,“真的……谢谢你能够醒过来。”
李凯丽赧然地笑笑,心底却隐约掠过一丝遗憾,仿佛灵魂深处某一部分的自己,并不愿意醒来似的。
她像是做了很长很重要的一场梦,可是梦醒来,梦里发生过什么,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你真的是吓死我们了。”李凯丽的妈妈声音仍有些颤抖,“连病危通知书都下了,我和你爸吓得连字都签不了,多亏你边师兄在这里忙里忙外。没有他救你,你这会儿搞不好还躺在砖头里面呢。”
“最危险的那会儿,医生说你心跳骤停了。能救回来真的是奇迹……”李凯丽的妈妈紧紧抓着病床的护栏,“真是谢天谢地。”
自己醒过来了,母亲熟悉的连珠炮又回来了。
李凯丽连耳膜都被吵得痛了,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边师兄立刻敏感地意识到她心神涣散,体贴地劝她的爸妈离开病房。
“我们就在门外等着,你需要什么,说一声就好。”边师兄走在最后,正准备关上门。
躺在床上的李凯丽却突然轻轻出声:“边师兄,你能不能留一下?”
求而不得,很容易让人陷入某种执念。
边师兄坐在李凯丽的床边,连叹息都那么温柔。
“我好像做了一场梦。一个本来似乎刻骨铭心的人,等我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忽扇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膀。
“梦本来就是这样的,知道睁开眼睛之后的一切,就够了。”他说。
“边师兄,对不起。”李凯丽盯着吊针里一滴滴落下的透明液体,缓缓说,“是我太任性,给你添麻烦了。”
如果彼此有情意,又怎会说出这样客气疏离的话语?
边师兄心头苦涩,说:“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我送你回家,你却遇到了危险。我做的这些,并没有比师兄对师妹该尽的责任多多少,所以,你也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好好恢复,好好生活,就是对得起我。”
边师兄关上了病房白色的房门。
李凯丽舒了一口气,干燥的手指下意识地抚上后腰上那一串纹身。午后的阳光洒在脸上,空气中有股若隐若现的清香。
“不管怎样,活着真好。”她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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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楼下,有一个人站在夜色中,长身玉立,面容俊美。
他穿着浅蓝的衬衫,白皙的面孔隐匿在夜色中,右手托着一只雪白的梨埙,轻轻放在唇边。
悠远苍茫的乐声从埙中传了出来,仿佛谁在哀悼悲怆的灵魂。
“你想清楚了么?”詹台停下吹埙,对着面前的空气,沉声说道。
詹台的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影,穿着复古的的确良上衣和喇叭裤,脸颊削瘦,容颜模糊不清,似乎笼罩在一层轻纱中。
那是征北。
“当初你留下来是因为执念过深,肉身无存。如今执念已消,我也已经找到你的骸骨收埋,你这一世,只能陪伴她到这里了。上路吧。”詹台慢慢说,左手指尖轻轻捻动,淡蓝色的火焰如同跳跃的音符,窜入笼罩着征北的轻烟中。
赵大一案,即便是老李的方面已经结案,詹台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办法完全放下心来。钱二和李四到底是死于谁手,为什么车钥匙时隔多年,会成为这个案子破解的关键?赵大和钱二劫到白色切诺基之后,车钥匙最终是丢在哪里?
太多未解的谜题,让詹台没有办法放下心来。
他只身上路,沿着赵大供述的村落探访,终于找到了当日被赵大和钱二所害的切诺基的司机——征北。
执念一缕,怨恨驰心。
詹台自己深知情苦难熬,有感征北一生惨淡,更不愿草草让征北就此魂飞魄散,便将征北的残骸带了回来,见李凯丽一面,以了执念。
“我曾经担心过。”詹台垂眸,唇边露出若隐若现的微笑,“担心过如果放你来见她,你会不会趁人之危,借机带她走。”
活人想见死魂,只有在弥留将死之际。阳气渐弱,死气占据肉身,只有在生死交界的黄泉之间,才能踏破阴阳的界限,勉强看见留下的怨念。
征北想见李凯丽,解开三十年的心结,也只能在她将死未死的弥留之际。
“李凯丽二十岁上,八字有难,遇到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意外。一面突然坍塌的矮墙,砸伤了她。但她阳寿未尽福祚绵长,这次意外,并不应该要了她的命。”
只有将死之人,才有可能在魂牵一线的时候,见到异界的亡灵。
詹台带征北来见李凯丽,只能在她因为遇险而命在旦夕的短短时间内。
可正是在她魂牵一线的时候,也最容易受到征北的蛊惑。
“如果你刚才决定带她走,恐怕我别无选择,只能让你魂飞魄散。”詹台淡淡地说,握着白骨梨埙的右手在征北的眼前轻晃,只是轻轻的动作,掌心便有暗暗的火焰,威胁的意味尽显。
征北轻声笑了,漂亮的眼睛像一弯月牙,眸色比天上的星海还要亮。
“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很想带她走。”征北垂眸,语气满含眷恋,“念念不忘三十年的人就这样站在面前,怎么会舍得离开她呢?我不想离开她,想一辈子和她在一起。想让她和我一起投胎,我们可以一起长大,一起变老,把上辈子约定好要做却没能做到的事一件又一件完成,从此再也不分离。”
“只要想到如果留下她,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办法看到她一眼,不会知道她过得是幸福还是快乐,生生世世也未必再能和她有交集。只要想到,那一丁点的可能性,只要想到她也许会和另外一个人结婚生子,耳鬓厮磨,躺在一张床上日夜相伴,我就心如刀绞。”
他顿了顿,突然抬起眼睛看詹台:“这种感受,詹道长恐怕也很懂吧?就算你现在不懂,不久之后,也应该和我一样懂……”
詹台眉头轻挑,没有说话,脸色却渐渐沉了下去。
征北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可是后来看着她,知道她心甘情愿和我一起走,知道即便三十年过去,她过完了漫长一生,却仍然在心底为我保留了最后的眷恋和熟稔......
“看穿了这点的那瞬间,反倒特别心疼她。以前的执念和纠结好像就被她轻言两句化解,只要她对着我笑一笑,就能把过去的一切都放下似的......”
“很可笑吧?”征北垂眸,“我也觉得很可笑。执着了三十年,原来真的只要看她一眼,就什么都能谅解,都能放手......”
“到了现在,我宁愿她这辈子什么都能不记得,只平安顺遂过一生,再也不要因为我而让她落一滴泪。”
“何况詹道长实在是多虑了……”征北话中有话,看着詹台苦笑道,“您难道不知道么?丽丽身上始终带着一只桃木雕成的老虎。桃木辟邪,丽丽又属虎。她身上带着这个,我便是想带她走,也做不到。”
征北顿了顿,狐疑道:“怎么?这老虎不是道长给她的吗?”
詹台一愣,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他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桃木老虎的事。
桃木雕成的老虎?
桃木辟邪驱鬼,伏猛降魔除妖。桃木棒槌、桃木葫芦、桃木剑虽然常见,可是普通人并不喜欢用桃木雕成老虎放在家中,更遑论把桃木雕成老虎还随身带着了。
可是最适合对付征北这样的残魂执念。
征北是说,李凯丽身上一直佩戴者一只辟邪用的桃木老虎?为什么?
难道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知道征北的存在?甚至知道征北会在李凯丽遇到危险的时候趁机找到她,所以才会为了保护她的生命,提前准备了一只桃木老虎?
如果知道李凯丽会遇险,知道征北会趁机前来,这个人就必然会知道赵大的事,更极有可能知道赵钱孙李四个人的旧事。
詹台神色一凛,心里渐渐浮上一个更清晰的念头。
远处传来午夜钟声,在一片寂静的夜空敲了十二下。医院门口一辆救护车风驰电掣地开了过来,许多人匆匆冲进了门。一辆白色的担架被推下车,哭声和喊声交杂在一起,詹台看见了边师兄焦急的面容,前前后后地守在那担架旁边。
征北也看见了边师兄,寂寥的脸上波澜不惊。
可是除了詹台和征北,其他人仿佛都没有听见远方传来的悠扬的钟声。
征北抬头望天,脸上露出释然的微笑:“今晚的夜空,真是美啊。”
詹台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却只看见一片幽深的黑幕。
漆黑......如同墨染的黑幕,分明没有半点闪耀的星光,也看不到一丝希望。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时辰已到,是时候了。
詹台右手扬起,骨埙在空中划过,仿佛流星闪烁,留下拖尾的白痕。一阵清凉的风不知从何处拂了过来,将笼罩着征北的轻烟吹得越来越散,越来越淡。蓝色的火光逐次增多,一点点落在地上,仿佛汇聚成了一条小溪。
钟声余韵不再,轻烟和征北都已不在。
詹台手上多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瓦罐,黄纸符在瓦罐中央燃起,白色的粉末和灰色的符灰夹杂着,从瓦罐中一点点落了下来,缓缓倒入在蓝色的溪火中。
“征北,投胎去吧。下辈子记得一定平安顺遂,喜乐一生。”詹台一字一顿地说。
第86章歌与笑(一)
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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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洒进茉莉洗头房,茉莉懒洋洋地坐在角落,瘦弱的手臂托着下巴。
门被推开了,小海缓缓走了进来,将一个塑料袋放在门口的桌子上。
“从医院回来了?”茉莉连头都没有抬,清脆地问道。
小海点点头:“凯丽姐姐好了很多,我去的时候,她和凯华正在吵架呢。医生也说了,她年轻,以后应该会完全恢复,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茉莉心不在焉,随口回道:“身体上大概是吧,但是心里到底怎么样,外人又怎么会知道呢。”
“边师兄坐在旁边给他们两个削水果,看到我来了,给我也削了一只。”小海感慨,“边师兄真的是好人。”
茉莉咦了一声,声音带了戏谑:“一个苹果就把你收买啦?这才见几次,就开始说边师兄的好话了?”
“放心吧,等凯丽身体好了之后,全世界都会不断在她面前强调边师兄是多么完美的男人,不缺你一个。”茉莉笑眯眯地说。
小海走到茉莉身边:“......姐姐不觉得边师兄是好人么?”
茉莉浅浅笑:“……边师兄大概是我知道最好的男人了。但是一个男人要想俘获女孩子的心,又不是靠着人好就能做到的。”
“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逻辑,最没有办法把握的小玩意。你以为可以看得到因果,看得到结局,但是所有的一切却都不在你的把握当中。”茉莉说。
小海沉默了片刻,问:“爱情……比生命还要更玄妙,更难以把握吗?”
茉莉扑哧一下笑了,伸出手来揉揉他的头。
“生与死,好歹还有一本生死簿,注明了生卒年月。爱情呢,有什么?月老的红线么?”
也许是因为提到了月老的红线,茉莉突然回过身,饶有兴味地看着小海。
“沈轻唐现在还在那家医院吗?”茉莉眨眨眼睛,“你是不是去看他了?”
小海并没有告诉过茉莉,他要去探望沈轻唐。
可是他毫不惊讶她会猜到,脸上连一丝波澜都没有,淡淡地说:“没有,他已经出院了。”
这不是小海第一次来到这家医院。他曾在同一家医院里见过太多的人。
沈轻唐,阿木,阿芃,李凯丽,芳姐……
冥冥之中像一张巨大的棋盘,空白的格子被一个接一个的填满,仿佛有一双巨掌,将每一个人都一点点地安排在他的生命中。
gu903();“那真是可惜了。”茉莉的语气满是没有探知到八卦而生的遗憾,“要是你见到他,我还想问问他和阿木有没有在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