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突然,他皱起了眉头,因为他看见巷子里的她,骤然停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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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李凯丽在那一瞬间,意识到这个巷子有些古怪。
像是人对危险的本能预警,李凯丽隐隐约约察觉到,她并不是一个人走在巷子里。
从宝灵街小学回家,这里是必经之地。以前读小学的时候,她曾经无数次和同学们穿过这条巷子回家。老巷子两边都是上了年纪但是还没来得及拆迁的老房子,年久失修,他们小的时候常常拆巷子两边墙上的砖头,把好好的一面墙,拆出各式各样的洞。
冬天下雪,他们会把积雪团成一团塞进洞里。夏天晚上,他们捉来蛐蛐,也会把蛐蛐放在砖头小洞里。
也许就是因为他们实在是太淘气了。每隔几年巷子就要好好翻修加固,在红色的砖面上抹上一层水泥,让岌岌可危的老巷子再撑上几年。
这么多年,她无数次从这条巷子里经过,这里熟悉得就像是她的家。
从来没有出过一次事,直到今天。
修葺墙的脚手架横在地上,她急着回家,匆匆从脚手架上跨了过去。隔了几秒钟,却突然听见极轻微的“咯吱”声,仿佛有人跟在她身后,也跨过了脚手架似的。
李凯丽停下脚步,眼睛瞥着墙上自己的长长影子,眼角余光却似乎瞥见了另外一团黑影,歪歪斜斜印在墙上。
李凯丽的心脏扑通直跳,后背冷汗一滴一滴地冒了出来。
她微微侧过脸,虽然没有看见那一团可疑的阴影,目光却一直顺着脚手架和墙壁往上游走……
她看见了。
有一个人坐在墙头。
他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和她差不多,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老式的黑色的长裤,仿佛一团黑色的烟雾。
他的面庞很英俊,鼻梁高耸,两条眉毛像是墨汁点过一样浓密,薄薄的嘴唇苍白不见一丝血色,美丽的黑色眼珠里面盛满了浓浓的忧伤,削瘦的后背微微拱起,好似身陷囹圄的落难王子。
而李凯丽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心脏停跳了一拍之后,开始剧烈地跳动,几乎快要从自己的胸膛跃出。
她明明从来没有见过他,却那样熟悉他的脸、他的肩膀、他的手臂和他的一切。甚至他没有开口说话的现在,她也能辨认出他的声音。
李凯丽几乎立刻明白了什么是一见钟情,明白了她为什么从来不会对其他男人动心,也明白了这么多年她一直隐隐约约等待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这才是……她的爱。
“你来了……”李凯丽不由自主地轻启嘴唇,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已经泪流满面。
“我来了。”他露出甜蜜却又忧伤的微笑,泪珠滑落白玉一般的脸庞。
可是下一秒,他神色骤变,仿佛刚才的甜蜜和温柔都是幻梦一场。
“你也……跟我来吧。”
他的声音阴森,面色铁青,瘦削的双颊凹陷下去,瞪着大大的眼睛,像一只骷髅。李凯丽惊恐地轻呼,却怎么也没有办法挪动脚步。
他对着她诡异地微笑,伸出修长的双臂,猛地朝小巷的墙壁狠狠推去。他的力气是那样大,大得连地都在轻轻颤抖。
李凯丽瞪大了双眼,伸出手臂挡在额前,却依然只能眼睁睁看着熟悉的红砖头一块一块扑簌簌落下,落在了她的脚边,落在了她的眼前,落在了她的身上。
墙塌了。
李凯丽仿佛一张折纸做成的小人,翩翩倒在了一块块红砖当中。
奇怪的是,她没有感觉到疼痛,额前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流了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一片血红的朦胧中,她看见不远处的边师兄推开车门,慌慌忙忙朝着她的方向跑过来。
“凯丽!凯丽!”边师兄疯狂地喊着她的名字,一向温和自持的模样竟然变得有些疯癫。
她想张开嘴,对边师兄说她没事,让他不要过来,却终究徒劳,只能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第83章小小草(二)
李凯丽浑身都很痛,像被轮子从头到脚碾过一遍一样。她很累也很想睡觉,耳边嘈杂的声音却让她实在没有办法保持清醒。
为什么这么吵呢?四周像是有很多人的样子。
李凯丽勉强睁开眼睛,跃入眼帘的竟然是仿佛一条飘带一样映衬在黑色的天空上的星河。
从小生长在城市的李凯丽,第一次见到这样纯粹又璀璨的银河。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却突然意识到自己躺在一片柔软茂密的草地上。四周虽然漆黑一片,却似乎有很多人在低声细语。
远处像有人拿着巨大的、老式的扩音喇叭放着歌曲,声音是那么大,吵得李凯丽耳朵都痛了。那歌声是这样熟悉,熟悉得仿佛她才刚刚听到过。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为什么又是这首歌啊?
李凯丽揉着额角,慢慢坐起身。身上仍然很痛,她闷哼了一声,身后却立刻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臂,拖住了她的手肘。
“谢谢……”她下意识地道谢,皱着眉头问,“这里是哪里啊?”
手臂的主人犹豫着开口:“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他的声音清冷,仿佛为混沌中的李凯丽劈开了新路。
空白的记忆瞬间涌入,她的眼前浮现突如其来被推倒的墙壁和砸到她身上的砖块,瞬间瞪大了双眼。
李凯丽猛地回过头,瞪着眼前扶住自己的人。
就是这个人!她刚才看到的就是这个人!
英俊的面庞,忧郁的眼神,穿着黑色衬衫身材瘦削,坐在墙头上。她一看到他,心脏就一阵阵抽痛,她以为他是个好人。
却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推倒巷子里的墙,专门让砖头砸伤自己!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绑架我?”李凯丽压低声音吼道,伸手抓住了这个人的衣领,“快把我送回家去!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摇摇头,冰冷的指尖拂上了她的手背,一下下地抚摸着,温柔得像是最贴心的情人:“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是想要你……记得我。”
李凯丽一愣,脑海中明明想出了一千句骂他神经病的话,可是舌头却像是不受控制,怎么也说不出口。
“嘘……”那人伸出手指,放在李凯丽颤抖的嘴唇上,“再这么吵,别人该有意见了。”
他伸手指了指四周。李凯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突然惊恐地发现自己和他的身边不知何时,突然多了许多三三两两坐在一起的人群。他们有的是差不多年龄的小年轻,也有三四十岁的夫妻带着孩子,甚至还有满头白发的老人,全像她和他一样坐在草地上。
可是他们的衣服却很奇怪。男人们穿着清一色的军蓝、草绿或者雪白的化纤衬衫,下身竟然穿着李凯丽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见过的——喇叭裤?女人们千篇一律的复古卷发头,看起来都穿着上个世纪最流行的化纤衣料和衣服款式。
李凯丽立刻低下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惊恐地发现她穿了一条白底印着红色小花的化纤连衣裙。她伸手摸着粗糙的衣服,喃喃道:“这是……的确良?”
“我到底在哪里?”李凯丽几乎以为自己身陷一场无法挣脱的噩梦,指甲狠狠掐住手背,拼命想让自己醒过来。
旁边的那个黑衣人敏感地看穿了她的动作,墨色的眉毛蹙了下,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丽丽,别闹。你不开心吗?”
“你一直想看的《芳草心》,终于等到了。”
什么是《芳草心》?
李凯丽一头雾水,正准备问,脑海中却突然灵光一现。
那首歌,那首《小草》的歌曲。好像是一部电影的插曲,上个世界八九十年代的电影插曲?
她缓缓抬起头,直直望向前方。
一块巨大的幕布高高悬挂在半空,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抬头看着。幕布上的的图案近乎黑白,努力辨认才能勉强看出一点彩色的痕迹。李凯丽眯起眼睛仔细辨认,幕布上似乎有个年轻的女孩抱了一把吉他,正在弹唱那首叫《小草》的歌曲?
脑海中有根弦轻轻动了一下。
李凯丽怔怔地想,她现在是在看……露天电影?看的还是这部叫《芳草地》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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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凯丽曾经听父母提到过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流行的露天电影。
那时城里和农村里都常有公社组织的电影放映队,什么时候放映电影,大喇叭提前半个月就会开始广播。有的时候在生产队场里放,有的时候在学校操场里放,甚至还有的时候直接在山坡上架起机器,两三台放映机和一个嘈杂的大喇叭,足以让十里八乡的人都专门跑过来看电影。
大人们看得津津有味,孩子们在幕布下面笑闹玩耍,两两成双的小情侣们在夜幕的掩护下互述衷肠。
李凯丽是九零后,记忆里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是死了,还是在做梦啊?”她揉着自己的额心,决定对这荒诞的一幕放弃挣扎,问出自己应该第一个问的问题,“……你是谁?”
那人的眼睛开始泛红,几欲落泪的样子让李凯丽也有些不忍。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他问。
李凯丽犹豫了一下:“也不是完全不记得……我看到你的时候,觉得你很面熟,好像以前曾经见过你。虽然是陌生人,但我一点也不怕你……”
非但不怕他,心底深处还十分喜欢他。即便右手此时被他牢牢握在掌心,也并没有半点不适或者想挣脱的意思。
她坦率的回答让他的眼睛里燃起小小的火苗,嘴角轻轻勾了下。
他轻声回答:“我叫征北,是你的丈夫。”
李凯丽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指着鼻子惊恐道:“你是……我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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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北和李凯丽打小就在一家幼儿园。
“那会儿还没到七六年呢,大人们都很忙,不仅白天要开会,晚上也要开会。我们白天一起上幼儿园,晚上你没地方去,被锁在家里天天哭。我妈看不过眼,就把你接到我们家里来,每天晚上跟我一起玩。”征北眼带笑意说。
“你还记得我们幼儿园么?就院墙围起来的一片地,最里面一间大瓦房,小班孩子不许出去,每个人一个板凳坐一天。等升大班了就可以出去玩,幼儿园正中有棵桃树,还有个土碉堡。你每天都背个小书包往土碉堡上一放,说你是人民的小英雄,要为大家炸碉堡。”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的样子。”征北垂下眼帘,“扎两个小辫儿,红色的头绳绑着又粗又黑的头发,看起来真好看。”
“你从小就好看。”他感慨地说,目光渐渐挪到了李凯丽的头发上,手指顺着她的后背轻轻抚了上去。
她莫名有些心虚,低下头说:“……现在的头发是染过的。栗子色。我本来的头发是很黑的……”
他没有迟疑打断她,声音温柔而坚定:“现在也好看。”
“别的女孩儿都喜欢过家家,你小时候从来不玩,一到冬天就跟在我和我哥屁股后边,拿着我们的木头枪玩儿。有年冬天我掏了俩麻雀窝,掏出来俩热乎乎的麻雀蛋。你可高兴了,拿着棉被把麻雀蛋包起来,说要孵小麻雀当妈妈。”
他仿佛陷入对往日的追忆,久久都没有说话。
“后来呢?”李凯丽忍不住问道。
“后来?”征北微笑,“你知不知道麻雀蛋有多薄多脆弱?棉被那么重,盖上去的那瞬间啪嗒就碎了。破碎的麻雀蛋里还有刚刚成型,都长出小绒毛的小麻雀……”
“透明的身子上满是血丝,夹杂在碎裂的蛋壳中,黏答答的,搞得满棉被都是。你又害怕又后悔又伤心,呜呜地哭个不停。”征北缓缓说,“我就把自己家里的棉被抱过来,跟你换了。”
“你妈一回家就发现了……揪着你的耳朵来找我。你打小晚上就在我家睡,我妈当你是半个女儿,哪里舍得动手打你,拿着扫帚就抽我的屁股……”他的声音落在她的耳边,麻麻的、酥酥的。
李凯丽的心悸动了一下,记忆虽然未曾归来,身体却仿佛本能地记起了这个人和他的声音。
“别人要打我,你比打自己还着急,眼泪噼里啪啦掉个不停,说以后一辈子当我的无产阶级好兄弟。”
“可是我们刚刚才上了小学……你家就搬走了。”
李凯丽倏忽抬起了下巴,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征北,恍如隔世。
“你看……那十年结束了,你家以前城里的房子也还了回来。你爸恢复了以前的工作,再不用一天到晚去开会了。”他悄声说,“你爸妈念旧情,把我爸调到厂里去当了司机。我们虽然不再住在一起,但还是在同一所学校一起上学。”
征北的故事讲得点到为止,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可是她却能迅速地明白他的意思,像曾经经历过他说的过去似的。
曾经是邻居、过着差不多生活的两个孩子,突然有一天,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你看,你爸真的很厉害……”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钦佩和赞叹,“等你上高中的时候,已经是厂长了,手下管着两三千人。”
“我爸呢……却还是当初的那一个司机。”
“刚上小学的时候,我们还是总在一起玩的。学校后面有条小溪,你在下游拉着网,我从上游往下赶鱼,捉到的小鱼就放在铁罐头里,支上树枝,架在松针上面烤。后来你说烤鱼不好吃,鱼肉要炒着才好吃,我们趁我爸妈不在家的时候到我家,结果你炒菜不知道放油,把我家的锅都烧穿了……”
“那个时候,你家里有彩电冰箱和录音机,哪个同学不羡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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