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露出释然的笑容,深深望了她一眼,走出了洗头房的门。
而就在大门关上的那一刻,茉莉像是再也按捺不住自己,风一般地冲到厕所里,将嘴里含着的那块巧克力吐在了水池里。
她苍白的嘴唇上隐约洇出深红色的痕迹,眼睛因为痛苦而凝聚了泪水,捂着嘴拼命地咳嗽,仿佛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良久,她终于平静下来,抬起头来凝望着镜子中的自己。
“该怎么办呢……”茉莉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我又该拿自己怎么办呢?”
第76章俩老虎(一)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嘴巴,真奇怪,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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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赵大坦白之后,孙三也在之后的问询当中逐渐交待了十几年前工地上的那一桩意外。
细节上虽然有出入,但是黄毛惨死的事实却和赵大所说几乎一致。
只是事情毕竟已经过去多年,黄毛又是流浪孤儿,没有愿意伸冤求刑的家属。十几年了,当初黄毛尸体更是无从寻找,如今仅仅靠着两份口供要给孙三和赵大定罪,倒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老李有些遗憾,想了想,安慰詹台道:“好在案件中的两个凶手,无论是用砖头砸黄毛的钱二,还是将昏迷的黄毛推落井底的李四,如今都已经殒命。他们死得离奇,也死得很惨,冥冥中也算实现了某种朴素的正义。”
詹台沉默地点点头,眸色深沉依旧。
既然事情解决、真相大白,詹台本来应该回家,可他却连半点动身离开的意图都没有,依然每天赖在老李的家中。
一连好些天,老李和李嫂像是多养了个孩子似的。
老李有些奇怪,在饭桌上轻撞詹台的肩膀,八卦道:“怎么了?和老婆吵架了?这才避到我这里来?”
詹台懒洋洋地瞥他一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声音慵懒:“在你家才住几天,你就嫌弃我想赶我走了?怎么,我总觉得这件案子没那么简单,本着对客户负责任的心态多留几天,这也有意见么?”
詹台早年桀骜,成家之后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和方岚浓情蜜意黏了好几年。
如今他在江湖上行走,做事依旧干净利落,说话却逐渐显出些滴水不漏的功夫。
老李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到詹台这样肆意怼人的模样,侧颜看着他片刻,倒从詹台脸上看见点方岚的影子。
“果然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老李嘟囔,“两口子在一起过日子,性格真是越来越像。”
他想了想,笑呵呵继续吐槽:“别人夫妻吵架,都是男的睡沙发,冷战两天再赔个礼,买点小礼物给老婆一个台阶下。你们俩倒好,一吵架你就跑到外面去降妖除魔,隔几天回去,抓个小怪物放在黄布袋子里送老婆?”
“谁跟你说吵架了?”詹台挑了挑眉毛,站起身,飞也似地从老李身边逃开,一点也不愿多谈,“这叫夫妻情趣,你不懂就别乱说。”
老李家面积虽然不大,却有一间小小的阳台,就在儿子佑乔的卧室外。
长夜漫漫,月牙如钩,挂在黑色幕布一样的天空上。
詹台站在阳台,清凉的风将他的襟口吹散,白皙的衬衫随意敞开。窗外的小路上落满了白色的花瓣,留下一地狼藉。
他抬头,露出修长光洁的下颚,清冷的双目静静凝视着月亮,伤感的神情一闪而逝:“月有盈亏,花有开谢。阿岚,如果人生终有一别,你这次,又能不能看破呢?”
“如果你看不破......”他突然弯下腰,将白皙的面孔埋在臂弯里,喃喃道,“如果......你看得破。我又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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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台每天在老李家睡到自然醒,醒来就蹭饭,蹭完继续上床睡觉,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整整一个星期之后,老李的电话终于再次打了过来。
“詹台,孙三出事了。”电话里的老李声音焦急。
詹台一个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恐怕你上次的推测,还真的有一些道理。孙三家里出了火灾……着火了。”老李急促地催着詹台,“别耽搁,尽快赶到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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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主火,即朱雀,掌烈火,驭骄阳。
四方天神,如今已经全了三位。再说这是巧合,恐怕连天都不会相信。
詹台和老李并肩站在医院玻璃幕门外,看着近乎五花大绑,双臂缠满绷带的孙三。
“……你真的已经解决了黄毛的麻烦?这次......真不是黄毛对孙三下手的?”老李压低声音,怀疑地看着詹台,“除了黄毛,还能有谁跟他们几个人有深仇大恨的?”
詹台略一沉吟,挑眉道:“我作法的时候,你不是就在旁边亲眼看着?只要黄毛的生辰八字没有问题,就不会错。”
“何况……”他的目光转向孙三,“这样的烧伤,压根不是鬼怪魂魄能做到的事。”
不是鬼、不是怪、不是妖、不是灵。
老李的眉头紧锁:“……我派了人去查以前工地上的线索,但是经过这么多年,并不容易。因为上次作法之后,黄毛不再是威胁,所以孙三和赵大身边布置好的人也都被我撤掉了。”
“今天上午我们接到报警,说孙三在自己家中纵火,好在邻居及时发现,叫了消防车和救护车,及时把人给救了出来。”
“纵火?”詹台问。
老李点点头:“是的……亲手纵火。”
“你来之前,我已经问过孙三了。他的说法是,他并不是想引起什么火灾啊之类的,他的神智也一直很清醒。他在家里点火,是想点蚊香。”
蚊香?詹台冷哼。
四月天电蚊香,又哪里来的蚊子呢?
“孙三说……家里满地都是蚊子啊。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停满了一只只蚊子,每一只都有指甲盖那么大,挥舞着黑白相间的腿一点点蠕动。他便在柜子顶上点了一圈蚊香,想要把蚊子熏出去。墙壁上、墙角里全是蚊子,衣柜里的每件衣服上都停满了蚊子,打眼望去满衣柜都仿佛挂满黑色的蕾丝衣服。”
“他在墙根点了蚊香,在衣柜里面也点了蚊香。厕所的水池、马桶里的积水上漂浮了一层层黑白的小虫,全部都是蚊子的幼虫。他便也在厕所里面点燃了蚊香。家里的电蚊香早都不够用,孙三在楼下的小卖部里扛了一整箱蚊香回来,没有插头的地方就点老式的火蚊香,点得满屋子烟雾缭绕,十分呛人。”
“蚊香越点越多,家里的蚊子却一点也不见少。孙三打开窗户,想让蚊子都从家里飞出去。一回头却看见飘荡的窗帘上面也遍布蚊子,一只又一只,将他家米黄色的布窗帘生生压成黑色,连午后的阳光也遮住。”
“孙三在窗帘底下也点上了蚊香,十几只蚊香一个挨着一个。可就在他转身去客厅的桌子下面电蚊香的时候,卧室里被风到地上的书,撞倒了地上放着的蚊香,烧了起来。火势迅速蔓延到窗帘上,越烧越大,迅速地把整个卧室吞噬成一片火海。”
“孙三冲进厕所,端了一盆水朝卧室的火海泼火气,水还未挨着火苗便迅速液化,蒸腾成一团气体,灼烫了他的手臂。孙三转身再想跑,火势顺着地下铺着的蚊香已经烧到了门口,他双手护头,强忍热浪冲出去,手臂和上身都被受伤惨重。”
“不幸中的万幸,他受伤虽然严重,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但是烧伤痛是最高等级的疼痛,他两条手臂都是大面积三度烧伤,恐怕要受好大的罪了。”老李叹道。
詹台眯起眼睛:“你见孙三的时候,孙三还说了什么吗?”
老李有点犹豫,看他一眼:“孙三口口声声说……这事儿是赵大做的。你要我再去把赵大找来吗?”
詹台摇头:“不,这次,我要和孙三先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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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三两条手臂被包得像粽子,人却还很是精神,中气十足,丝毫不像个受了重伤的人。
“总算把您二位盼进来了。”他一见詹台,便阴阳怪气地开口,“上次赵大那孙子受伤苦肉计,不就把你们骗过去了?我倒不知道,原来这查案子是看谁受伤重就听谁的。”
“我说赵大那老狗杀人没人信,好端端把我关了两天问来问去,怀疑是我杀了李四。现在老子也受伤了,这回老子说话,总有人听有人信了吧?”
孙三唾星飞溅,脸盘涨红,慷慨激昂。
老李一贯最会和这种人打交道,打着圆场笑呵呵迎上去,一面给詹台使眼色。
“你说赵大杀人,也得给个理由吧。你上次说了半天,说赵大要杀钱二是因为小时候一把钥匙,这让人怎么信?赵大和钱二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上次你们工地上出事,赵大还替钱二顶罪,算得上生死之交了。这怎么能因为小时候一件钥匙的事就杀人呢?这要我们怎么相信?”
詹台立刻接口:“而且,我更搞不清楚的是,你们总要指认对方呢?为什么你就一定认定,赵大又要杀你,又要杀钱二呢?”
孙三被老李和詹台唱双簧似的一激,脖子梗着,嚷嚷道:“事到如今,我命都快没了,钱也不要了。那老子就一五一十告诉你为啥。”
“赵大要杀钱二,是因为钱二知道他以前犯过一件事,老拿这来要挟他。”
“赵大要杀我,是因为我知道他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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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工地上那个案子,赵大已经跟你们说得很清楚了吧?”孙三一股脑说,“钱二买彩票,中了一万块钱,引得工地上的工友们都来买彩票,结果还真的中了!工友们很高兴,让钱二去兑奖。”
“可偏偏本来应该用来买彩票的钱,被钱二拿去发廊ktc找乐子。钱二拿不出来钱,只好去求赵大,让赵大挪用年底的工资替自己顶上,不然肯定会挨打。”
老李和詹台点头,整个工地事件、黄毛的死因,归根究底都是钱二为了五十块钱,没有买彩票。
“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钱二买了彩票呢?如果钱二买了彩票,但是不愿意和工友们平分那一百万块钱,才想出这么一出好戏来,既骗了赵大,又骗了其他所有人呢?”
“当日钱二得知彩票竟然中奖,还中了一百万块钱,简直上天入地一样狂喜。可是一想到一百万块钱要和二十个工友平分,每个人只能分五万块钱,钱二心里就十分不甘,起了贪念。”
“他找了个理由,跪在赵大面前求他救一救他,说自己的彩票压根没有中奖,让赵大拿工钱来替他顶上。事后他再趁机逃跑,等风头过去之后,拿着一百万块钱去过好日子,一辈子逍遥快活。”
“到时候,中奖的奖金是他钱二发给大家的,二十几个工友的工资是他赵大挪用的,至于挪用的这笔钱是不是给他钱二拿来当奖金,空口无凭又如何说得清?他自己一拍屁股一走了之,到时候赵大就是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黑锅替他背定了。”
道理的确是这样。
“可是我们都能看清的道理,赵大年龄最长,心机深重,无论他当时到底知不知道钱二真的中奖,只是想让他顶罪甩锅,他都不应该答应用这二十几个人的工钱来充作中彩票的奖金啊。”詹台说。
要真是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赵大愿意替亲人顶罪,倒也有可能。
可是无论是从阴险狡诈的赵大本身看,还是从打算一走了之任由赵大顶罪的钱二来看,他们二人都远远称不上亲厚。
明明是自私自利,各为自己。这样的情形下,赵大怎么可能答应挪用工钱呢?
孙三阴险一笑,脸上的神情十分诡异:“你说对了。赵大这条狡猾的老狗之所以肯替钱老二挪用工钱,是因为钱老二抓住了他的把柄要挟。”
老李问道:“什么把柄?”
“我不知道,但能捏住赵大的七寸,那至少也得是条命案。”孙三说。
“钱老二知道赵大的肮脏事,心生一计,拿这个来威胁赵大。如果赵大不替他把彩票的事包揽下来,等他进了局子,他要立功,就会把以前赵大干过的那件事抖露出来。赵大没有办法,左思右想,万般无奈之下,这才拿了二十几个工人的工钱替钱二摆平。”
“赵大为了自保,就让钱二陪着他演一出鼓动大家偷盗电线,监守自盗,好贼喊捉贼的戏。可没想到非但没有人上当,还出了黄毛这个岔子。”孙三哈哈大笑,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一山更比一山高,恶人更要恶人来治!”
“黄毛白白枉死,赵大想尽花招也没办法填上工钱亏空,我们四个人从工地逃走,四处流窜了好一阵子。可是就在我们逃命的路上,赵大发现了钱二的小秘密。”
“那就是……原来钱二身上,竟然带着一笔巨款!”
“三十多万,一半被钱老二贴身绑在穿衣服里面,一半被他收到箱子里,用塑料袋包好,每换一个住处就放在厕所水箱盖子的后面。”
“一开始逃窜的时候还是冬天,那会儿还能瞒得住。可是冬去春来,天气越来越暖和,衣服穿得越来越少,几十万块钱贴身放着,热得满身大汗也非要和衣睡觉。赵大这样心思深重的人,怎么会不起疑心?”
“赵大怕打草惊蛇,先从房间里面找起,趁着钱老二不注意搜遍了他的行李。你别想,还真从水箱背面摸出十万块钱。”
“赵大气疯了……”
怎么可能不生气呢?本来自己奋斗几十年,在工地上当上小包工头,不仅干活轻松,手下管着二十几个人当了半个领导。几十年前的那桩案子再也没人提过,也已经洗白,日子过得正好的时候,偏偏被钱二阴了一道。
“这一阴,赵大不仅丢了工作,被迫做饥一顿饱一顿的亡命之徒,身上还多了一个挪用工钱、一个意外杀人两桩官司。都是为了什么?就为了钱二贪彩票中奖的钱!赵大应该就是那个时候起的杀心。”
“钱二见事迹败露,当然也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跪在地上求赵大原谅,毫不犹豫把身上的三十万,分了一半给赵大,求他原谅。”
“赵大之所以没有动手杀钱二,一是因为钱二当时身边只有三十多万,还有另外一半钱被钱二不知道藏到了哪里去。另外一点,就是我和李四两个人盯梢太紧,因为怕他们去警局报案背后对我们捅刀子,我们俩恨不得二十四小时跟着他们。赵大找不到机会动手杀钱二。他们两个人也没有找到机会去拿藏起来的钱,另外一小半彩票奖金,就这样一直被藏起来,从来没有去拿过。”
钱二信不过赵大,怕兔死狐烹,不肯告诉他钱藏在哪里。赵大每天盯着钱二,生怕他趁着大家不注意,把钱挖出来插翅逃走。
俩人身上各有一条命案,竟然维持住了一种诡异的平衡。直到钱二恶习难改,不仅烂赌输光了自己那十几万块钱,甚至开始伸手问赵大要钱。
“赵大当然不满意了。你不仅毁了老子大好事业,害得老子东躲西藏陪你当过街老鼠,现在还有脸问我要钱?”
“钱二滥赌输急了眼,故技重施,威胁如果赵大不给他钱,就把赵大以前犯过的事全捅出去。”
“我怕什么?我充其量是个误杀,何况黄毛掉井的时候人还没死,要论杀人犯,那也是李四被砍头。”钱二双目通红,对着赵大阴险地低语,“你呢?挪用工钱、诈骗、误杀,还有一条货真价实的大案子,就算坐牢,也比老子坐得久。我倒要看看,是你怕,还是我怕?”
赵大咬着牙给了钱,把钱二打发出去。可是关上屋子门,却觉得这样的日子一天也不能过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