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和詹台对视一眼。
李四盼着孙三死,就是为了用他的角膜移植?孙三知道了,和李四大吵一架,隔了几天就把李四害死了?
詹台轻笑一声,这么牵强的理由,骗小孩玩呢?写三流恐怖小说呢?他一个字也不相信。
哪知等詹台和老李见了孙三,才发现原来和孙三荒诞万分的理由相比,赵大的理由竟然能算得上有理有据。
孙三大概五十岁左右,双鬓泛白,脸上油光满面,没有什么皱纹。一个又宽又大的金戒指戴在他短粗的手指上,脖子上套着一块硕大的青色玉佛,短粗的手腕上还戴了一串黑色的佛珠。
“对,没错。就是赵大杀的钱老二。”孙三斩钉截铁,说话如同蹦豆子,“赵大和钱老二从小是一个地方长大的,叫京陵村。每年春节,赵大都要跟钱老二狠狠吵上一架,有的时候还会动起手。两人恨对方恨了几十年,那真是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的仇,还会在一个桌子上打麻将,还会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住在相邻的两条街上?
这个孙三,是不是把眼前的他和老李都当成傻子来糊弄?
詹台强压住心里的郁闷,继续追问:“那赵大和钱老二吵架的导火索是什么?恨了对方几十年,总要有个理由吧?”
孙三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好像是钱老二小时候……弄丢了赵大家的钥匙。”
这太荒谬了。
詹台扑哧一下笑出声,漂亮的丹凤眼冷冷瞥了眼孙三,临出门前吩咐老李:“……他们两人务必单人单间,房间里什么东西都不要有,最好,连饭都别送。”
西主金,即白虎,掌肃杀,御烟气。南主火,即朱雀,掌烈火,驭骄阳。
比起赵大和孙三狗咬狗一般地互相指认对方为凶手,他倒觉得自己原本那个神邸降罪的理论听起来更可信一点,还不如老老实实把他们两个人关起来,免得一个没看住,又莫名其妙地死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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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洗头房里,小海终于注意到了放在桌子上的四张麻将牌。
“姐姐,你把这个拿过来了?”
茉莉毫无愧色,义正言辞:“那么晚了还在大马路上支桌子打麻将,噪音扰民多讨厌。我把他们的牌拿走,他们就打不成牌啦,有没有觉得这两天安静了很多?”
宝灵街麻将房两个熟客接连死亡,麻将房变成索命房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连李凯华都听说了,在学校里神神叨叨地问他:“你知不知道,那俩人可是脱光了衣服自杀?我妈可是吓坏了,又说要请道士到宝灵街上做法事呢。”
小海没有问过茉莉,可心里隐约有种预感,死掉的那两个人,就是那天晚上和他们同桌打牌的几人。
“姐姐,为什么自杀前要脱光衣服呢?”小海看着桌上绿色的麻将牌,轻声问。
茉莉却眨眨眼睛:“谁告诉你,他们是自杀的啊?”
“东南西北,金木水火。接连死了两个人,一个冻死一个触电。天上总共就那几个神,俩神都要搞死他们,明显是罪大恶极的恶人嘛,哪里是自杀。”
“神降惩罚,自然是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去,还穿着衣服做什么?”
她还在笑,笑意却一直没有达到眼底。小海与她相遇一年,还是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这样冰冷的表情。
以往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奇遇,茉莉偶尔兴高采烈,可是大部分时候都带些事不关己的超脱,仿佛生死离别对她来说都算不上什么值得情绪波动的大事。
她淡漠、她冷静、她胜券在握,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可是这一次,在这四个陌生人身上,小海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几乎掩饰不住的愤怒和憎恨,让站在她身边的他遍体生寒。
“……那样的身体已经够肮脏了,别连累了衣服。”茉莉极冷极轻地说。
第73章蓝精灵(八)
同时有两个报案人指认对方是可能存在的凶杀案中的嫌疑人,目前的情况复杂又烧脑。赵大口口声声说孙三杀人,孙三言之凿凿说是赵大动的手。
老李当机立断,干脆先把赵大和孙三关了一整个晚上再说。
第二天一早,赵大见到老李的时候十分不满:“我是来报案的,为什么要留我这么长时间?这是对待报案的守法公民的态度吗?孙三是杀死李老四的凶手,你们为什么不去抓他?”
老李似笑非笑,手指轻轻敲在桌面上:“……巧了,在你来之前,孙三就已经在这里了。你猜怎么着?孙三指认你赵大是凶手,因为你和钱二之间有矛盾,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老李对付赵大的第一招,就是挑拨离间与分而化之——让赵大和孙三之间狗咬狗,把对方身上存在的黑料都先爆出来。
赵大仍然不置可否,冷冷看着老李,毫不惊慌辩解道:“……我和钱二这么多年老伙计,要真有矛盾还能在一张台上打麻将?”
赵大以退为进,想试探老李到底知道多少。
“嗐,两口子睡一张床杀人的都有的是。你和孙三不也一张桌子上打麻将吗?这会儿了孙三说你杀人,可是说得清清楚楚。”
老李一眼看穿,微笑道:“……听说你小时候,因为一枚钥匙的事跟钱老二大吵一架?之后几十年一直没扯平,一直有矛盾?跟我们说说呗,你这钥匙是怎么一回事啊?”
赵大脸色微变,倒没想到孙三竟然真的把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都祭出来替自己脱罪。他眼睛一竖,吹胡子瞪眼:“你们没疯吧?我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了,因为丢了钥匙跟别人闹得你死我活?日子还过不过了?你们都吃干饭的吗?这都信!”
他有点气急败坏:“孙三和李四之间的矛盾可比我这里深多了,这你们又不担心了?没搞错吧?李四可是看上了孙三的眼睛啊!眼睛重要还是一把几十年前开门的破钥匙更重要?”
赵大嘴里嘟嘟囔囔连吼带骂,可是说了许久,也没比昨天多吐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你不老老实实交待,我们就再去问问孙三。”
老李干脆耸耸肩膀,漫不经心地转过身,一副不在乎的样子,眼看就要从询问室里走出去。
赵大这才意识到危机,连忙叫住老李,细瘦的手颤抖了一下:“好好好,我说!我告诉你们!”
“李四的眼睛,是孙三搞瞎的。就是因为这个,孙三才非要杀了李四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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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我在城北一家建筑工地当保安。工地这种地儿,是又苦又累又脏又没油水,哪个有点志气的年轻小伙子愿意干啊?万一遇上黑心老板,玩了一通命干完活,结果到年底的时候,辛苦一年连工钱都拿不到。”
赵大在四人中年龄最长,阅历似乎最为丰富。
“我们那次就是这样,辛辛苦苦玩命累了大半年,结果年底了,大家都盼着赶紧发工钱好回家过年,结果包工头拎了一人一袋米,就说了一句话……”
“房地产又崩溃了,咱们干的活都烂尾了。老板带着小姨子跑路了,别人欠了公司一屁股钱,一分都不肯还。”
“都到这份上了,跟大家实话实说,今年啊,怕是咱们又发不出来工钱了。”
包工头话音刚落,愤怒又无奈的工人们便一拥而上。多少人盼了大半年发工钱过年回家,就被包工头这轻飘飘一句话毁掉了。
那时的赵大钱二孙三和李四,也是同一个施工队上的。
“家里人都等着我们拿钱回去过年,包工头千刀万剐不发工钱,咱哥几个不能这么丢人。”
四个人白天里狠狠发了一通火,晚上躺在床上,商量来商量去,干脆一不做大不休,趁着夜色把工地里的电线都偷了算了。
整个工地的电线,大概能换几千块钱。
孙三和李四一合计,找来几个同乡帮忙,白天里溜进工地里面踩点找地儿,晚上借着当保安的张三监守自盗,这一把放进来好几个偷子。
李四年纪最小,二十岁还不到,看到这阵仗紧张得不行,摇摇晃晃跟在张三身后:“哥,行了吧?差不多了吧?我听说钥匙卖太多被抓住了恐怕得挨枪子儿,咱别拿了吧?”
张三平日里就看不惯李四畏畏缩缩的样子,被他说烦了痛斥一声:“你小子在这儿立什么牌坊?装得这么伟光正,是不是打算去包工头那儿告发我们啊?”
李四年纪小,经不得别人激将。张三一句话问得他面红耳赤,气血上头,半天说不上来话。
可是李四支支吾吾的样子,落在张三眼里,却有了一丝别的意味。
“真想告密啊?”张三眯起眼睛,拳头捏得嘎巴响,上来就对着李四的脸上狠狠来了一拳,“要是敢去说些有的没的,看老子怎么收拾你,扒了你小子一身皮!”
张三那一拳很实在,李四眼冒金星,后退了两步撑坐在地上,眼前白茫茫一片朦胧。
天色昏暗,李四抬起手背放在眼前揉了揉,想看得清楚一些。可是他的手上却不知从哪里沾了工地上的灰尘粉末,越是揉眼睛,却越是看不清楚。
“眼睛,眼睛!我的眼睛疼!哪里有水!”李四越是揉,越是疼,终于忍不住嘶吼出声。
几个人这才有些惊慌。
有人拿来矿泉水,浇在李四的脸上,帮着李四洗眼睛。
可是早已来不及了,李四的眼睛里却渗出一丝一缕的鲜血,疼得他满地打滚,哀嚎不停。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李四曾经清澈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白霜,从此再也看不清楚。
第74章蓝精灵(九)
“孙老三把李老四的眼睛搞瞎了,梁子可结大了。要不是李老四胆小如鼠,早他娘把孙老三给咔嚓了。”赵大仰着下巴,右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道,满是嘲讽。
老李和詹台对视一眼,怀疑地问道:“......李四被孙三搞瞎了眼睛,当时难道不生气么?还能这么多年跟他同台打麻将?如果想杀,一开始为什么不杀。如果不想杀,为什么隔了这么多年又要杀?”
何况无论是孙三还是赵大,甚至还有麻将馆里围观的众人,几乎人人都知道李四性格懦弱,胆小如鼠不能成事。
这样的人,如果当初弄盲双眼这样的深仇大恨都没有对孙三下杀手,现在又哪里来的胆量动手?
何况李四是个盲人,即便是真想杀孙三,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啊。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赵大都不像在说实话。
老李半个字也不相信。
“嗨,这眼睛又不是一开始就瞎成这样的。最开始只是视力有点模糊看不清楚,这一天一天的下去,越来越糟,越来越差。”赵大冷冷地说,脸上表情一丝未变。
“李四这种人,平常哪来的钱去看病?等到意识到不对的时候,这不是才想找孙三的麻烦?就算不能要孙三的眼睛,来来回回要点小钱也不错啊。你说是不是?”
“孙三被他钝刀子割肉一样勒索,整烦了,忍不下去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李四这个瞎子搞死,这不就得了?”赵大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两位领导,你看我可是替您二位破了个命案,您二位的皇粮吃得多轻松啊。怎么?等把孙三捉回去,能不能给我颁发个奖状锦旗什么的?”
詹台笑了,漂亮的丹凤眼像闪烁光芒:“……那钱老二的死又是怎么回事?”
赵大一脸无辜,双手平摊:“冻死的呗,关老子什么事?”
字字句句,分明是在狡辩。
可若是按着赵大的思路去推敲,偏又还能逻辑自洽。
詹台看了一眼赵大悠然自得尽在掌握的表情,缓缓站起身,眉梢轻挑,率先出了房门。
“你信他么?”老李问他。
詹台微微一笑:“……信或不信,也不在我们。一边派人去查查李四和孙三之间是不是真的有过节,一边继续等等看呗。”
“……东南西北总共四张麻将牌。赵大要是身在其中,无论他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也逃不过的。”
“我会派人跟着他。”
老李点头,隔了一会儿,轻叹一口气:“原以为安稳了几年,没想到又遇上这么棘手的事儿,还要你来帮助我。”
詹台微笑,拍拍他的肩膀:“没事儿。姐姐姐夫孩子还小,腾不开手。你只要别嫌弃我做事毛躁,随时找我。”
老李目光敏锐,望着他无名指上的戒指:“……那你呢?总这么出来……你妻子那边没问题吗?”
詹台眸中罩上淡淡一层阴霾,又极快散去,下意识地摸了摸戒指:“……放心,阿岚她……一直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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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回到了家。他的家就在宝灵街的正中央,距离麻将馆不过几步之遥。一室一厅的格局,房间向南,阳光暖暖洒进家中,竟让这个小小的房间显得有些温暖。
他年龄最长,为人谨慎,进门之后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电闸,又拉开了厨房的窗户,这才打开了煤气热水器去洗澡。
一天一夜没有回家,身上的汗珠黏在衬衫上,赵大把头浸在温热的流水中,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的脖子下方有一数道长长的伤痕,颜色已经极淡,看起来是已经过了很多年的旧伤。
房间里面不算冷也不算热。赵大一身疲惫,拉上窗帘躺在床上想睡一会儿,可是晒在窗帘上的暖阳却让整个房间的温度渐渐升高,小小的房间里热得仿佛蒸笼。
赵大的后颈冒出了一层湿汗,他坐起身,下意识地想脱掉身上的长袖,衣服撩开一半,却警觉地停住了手。
“玩过一遍的把戏了,还想玩第二遍?”赵大冷笑,“告诉你,不管你是什么玩意儿,老子都不怕你。”
他噌地站起身,走向卧室旁边的卫生间。厕所四四方方,墙上有个拳头大的窗户,满是污渍的马桶就放在窗户下。赵大径直个马桶,一把掀开泛黄的马桶盖,从搪瓷马桶盖背面揭下了一个黏得牢牢的透明塑料袋。
可是这个塑料袋里面装着的却不是一捆扎好的冥币。
而是一把小小的桃木剑。
“来啊!我不怕你!”赵大吼着,冲着空空荡荡的客厅挥舞着桃木剑。绽开一条长口、露出深黄色的海绵的沙发上明明空无一人,赵大却紧咬牙关,一剑扎在了泛黄的海绵上。
什么也没有发生。窗外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发出刺耳的警笛声。
赵大长长舒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怔怔地盯着电视里的黑色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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