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
钱二猛地探身,将头伸到了床下。
黑乎乎的床底下只有两三只他遗落的袜子在角落积灰,再没有任何其他东西。
钱二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有些好笑,彻底翻过身闭上眼睡着了。
三月底,暖气还没有停,小小的房间里热气氤氲,暖和得像是阳光照射的午后。钱二睡得四仰八叉,床上薄被已被踢到了床底下,肚子上的衣服卷起来,拱得像是又白又圆的馒头。
他的额头上全是汗,枕头下也洇湿了小小一块,热得浑身发痒。
越来越热……
小小的房间里越来越热,仿佛被架在炉子上烘烤。钱二翻来覆去,一骨碌坐起来,剥开身上的衣服。
额头的汗水渐渐浸入他被钥匙磕破的伤口,一阵阵钻心的疼。钱二拽起脱下的衣服去擦汗,却摸到了一额头的鲜血。
太热了,热得他整个人都融化了似的。
钱二扑到窗前,拼命去拧暖气阀门。平日里温热的暖气,此时却烫得他指尖通红。钱二一下下地拧着,每一寸挨到暖气的皮肤都像被烫掉了一层皮下来。
好在拧了几十下之后,他终于将暖气阀门关了起来。
屋里的热气丝毫不见少,钱二将自己剥了个精光,干脆将窗户推开,开到最大。
三月夜寒,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将破旧的土黄色窗帘吹得鼓起。
钱二眼睛被汗水浸得模糊,恍惚间,那土黄色窗帘仿佛疯狂燃烧的火焰,正欲一点点将他吞噬。
“不!不!”钱二喊出声,伸手抹了一把眼睛,那“火焰”却又变回了随风飘荡的窗帘。
太热了,他像是被禁锢在烤箱里的鱼,全身的液体都要被一点一滴地烘干。
钱二一头栽在了冰箱前面,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打开了冰箱门。
冰箱里的冷风终于给了他久违的寒气,他几乎雀跃地扒拉着冷冻室里的冰块,抹到身上,送进嘴里,像啃着排骨一样嚼啊嚼,格外满足地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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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将馆里,李四、赵大和孙三坐在角落里的一张麻将台上。
夜色已深,其他桌上的人三三两两起身散去,他们桌上却连麻将牌都没有推开过一次。
“三缺一,怎么打?”李四紧张地吞了下口水,做贼心虚般说,“钱老二怎么回事,今天不来了吗?”
孙三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李四:“怎么?既然这么想打,那你去找钱老二来啊?”
李四一愣,支支吾吾半天:“……也不是非要钱老二不可,万一等一会儿,昨天那小孩儿也来呢。”
孙三最看不惯他做戏的样子,冷笑道:“哥仨在这寒风里坐了一晚上,谁不知道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别装样子。既然你李四不想一个人去找钱老二,不如咱们哥仨一起去,就算有什么事,三个人也比一个人说得清楚。”
会有什么事呢?孙三这话说得语焉不详,可是其他两个人却连一句质疑都没有,仿佛三个人彼此间心知肚明,如果去寻找钱老二就会发生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似的。
李四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就是不肯接口去钱老二家。
还是赵大啜了一口杯子里的茶,缓缓站起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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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老二家就在宝灵街后,离得不远。三个人再是拖拖拉拉,走到的时候还不到十二点。
楼道里声控灯不亮,三四楼间楼梯上堆了杂物,孙三走在最前,赵大和李四先后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在楼梯上。
钱老二家在顶楼,三个人走到的时候出了一身汗。孙三眼尖,打眼便看见钱老二家的铁门上,插了一把钥匙。
仿佛在邀请他们进门。
李四打了个哈哈,干笑着说:“这老钱,年龄大了脑子也不行了,进家门忘了拔钥匙,万一遭了贼可怎么办……”
他们站在门前,彼此试探眼色,都不愿第一个去碰门的把手。
僵持片刻之后,还是孙三冷笑一声,上前拉开铁门。
不过是轻轻一碰,朱红色的铁门便无比顺遂地打开了。
三人肩并着肩站在门后,打眼便看见钱老二浑身赤裸,面色青白,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眉毛和睫毛上结了一层冰晶,跪在大开的冰箱门前,手和脚都赤红青紫,肿胀得恐怖。
窗户大开,房内似乎没有暖气,稍微靠近便渗人地冷。
而这样冷的房间里,钱老二连一件衣服都没有穿,几乎将半个身子探进冰箱冷冻室里,仿佛一尊雪白的雕像。
赵大愣愣站了两秒,轻声问:“老钱是怎么死的?”
李四抖如筛糠没有回答,孙三冷冷地说:“还能怎么死啊?活生生冻死的。”
第69章蓝精灵(四)
深夜寂静的宝灵街上,传来一阵刺耳的警笛。
接连几辆警车从街上呼啸而过,让睡梦中的小海,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姐姐,警车来了?出什么事了?”小海睡在洗头椅上,嘴里含糊地呢喃。
茉莉轻轻坐到他身边,一下下地拍着他的手臂:“……嘘……继续睡吧。没什么可担心的。”
“上次我给你讲的故事,还记得吗?有一群做了坏事的人,因为怕被警察叔叔抓起来,所以把脸涂成了蓝色的,谁也认不出来。”
“他们像耗子一样躲藏在山的另一边,像泥鳅一样藏在河谷的泥沼中,可是无论他们躲多少年,最终都会被发现,永远也没有办法逃走。”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高低起伏是那样和缓,仿佛在唱一首安眠的童谣。
“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
小海在茉莉温柔的哄慰中,意识慢慢模糊,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他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做起了光怪陆离的梦。
茉莉微微勾唇,起身重新坐在了桌子前面。
她的面前,赫然摆了四张麻将牌,一面绿一面白,上面用朱红色的字,写着“东、南、西、北。”
“拿走了你们的牌,有点抱歉。”茉莉垂眸,似笑非笑,“可是你们那张台子永远也凑不齐人打麻将了,不是吗?”
她细瘦的手指翻动着四张麻将,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东、南、西、北……”茉莉慢慢数着,微笑着将“北”那张牌翻了过去。“东”、“南”、“西”三张麻将牌还红字朝上,静静躺在桌面上。
唯独“北”字那张麻将被倒扣着,只能看见绿色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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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的家就在宝灵街的街尾。
他忙活了一整晚,直到天光大亮,早高峰的车流慢慢占据了整条街道,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家里。
可他刚刚躺在床上,眼睛闭上不过五分钟,门口却突然传来急切的敲门声。
“砰砰砰”不停,仿佛一只烦躁的大猩猩在拼命砸墙。
赵大唾了一口,努力压抑住心里的怒火,终于在砸门的声音整整十分钟没有停止之后,一把将房门打开。
果然不出他所料,门前站着的哪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从警局出来,才分道扬镳的孙三。
“你想要什么?”赵大警惕地望了眼楼道,确认没有任何一个邻居打开房门,这才恶狠狠地压低声音对孙三吼道。
孙三冷冷挑眉:“你想让我在这里说,让整个楼道的人都听到我们刚才在警局里的话吗?”
赵大凶神恶煞地看着孙三,足足四五秒后才侧过身,让孙三进了门。
几个小时之前,他们三个人在钱老二家发现了钱老二的尸体,连一秒钟都没有耽误,立刻打电话报了警。三个人坐在楼梯上老老实实地等待,压根没有敢再进房门。
现场保存的很好,没有一丝破坏,尸体没有搬动过一下,证据链也没有一点污染的迹象。连最挑剔的法医也发现不了任何问题。
坦荡得甚至有点不自然。
三个人在警察局录口供的时候,表现也十分正常。李四胆子最小,年龄也最小,稍微被多问一点什么,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和钱老二关系最亲近,真的。”李四低头,“真没想到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去了,他竟然死在这个时候。”
旁边经办的警官姓李,五十多岁年纪,敏锐地打量了李四片刻:“……感情这么好,刚见到尸体的时候却连进门都不敢,就那么笃定人那个时候已经死了,连急救的尝试都没有?”
孙三的态度却比李四直白许多,开门见山便问经办的警员:“……钱老二是冻死的吧?这么冷的天把自己剥了个精光,房间窗户打开,自己抱着电冰箱吹几个小时,不死才不可能吧?”
“都说人冻死之前会产生幻觉,觉得自己浑身像被火烤一样热得受不了。就是因为他快被冻死了,才会产生幻觉,把身上的衣服都脱掉的吧?”
李警官声音更冷,沉声问:“尸检报告出来之前,死因都不能确定。你表现得这么好奇,又是为什么?”
孙三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的赵大却迅速地开口,替孙三解围:“老钱今天打牌的时候输了钱,心情很不好。至于死因到底是什么,还是希望警官们替我兄弟钱老二主持个公道。”
他们三个人连房门都没有进去过,一切有关钱老二之死的猜测,都朝着“自杀”或者“生病”的方向靠拢,清晨刚到,就在宝灵街的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
孙三、赵大和李四回家的路上,每个人都从其他人口中都听见了昨晚那个离奇又恐怖的“冻死”案。
孙三做事从来不喜欢兜圈子,从警察局出来径直大咧咧跨进赵大的家门。
“上次约定,说好事成之后多分我两成。怎么样?”孙三眼中精光闪烁,“你今天也看到了,钱老二货真价实地死了。”
赵大冷哼数声:“你当我傻?我许诺你两成收入,那是需要你亲自动手杀了钱老二之后,送给你的报酬。现在钱老二死是死了,但却是冻死的,或者自杀了!这个跟你有一丁点关系?你哪里来的脸邀功?”
孙三鼻翼翕动,眼睛也有点泛红:“你这是想赖账?说好了天亮前干掉钱二我就能分到钱,现在钱二确实死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快点把准备好的钱拿过来!”
赵大嗤的一下笑出声,仿佛看一个天真的孩子似的看着孙三:“我只问你一个问题,问清楚了,我就把钱给你。”
他身体前倾,眼睛水汪汪,目不转睛地看着孙三:“你到底是怎么让钱老二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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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四的家离宝灵街不算太近,好在从警局出来的时候已经天亮,李四叫了辆车回家,在车上迷迷糊糊地硬撑着。
回到家,他拉上卧室窗帘躺在床上,想好好睡一觉。
身体明明疲惫到极点,脑子却一直清醒,怎么样也没有办法入睡。
鼻子里一直有一股奇特的腥臭味道,仿佛瞅准了方向一样,拼命往李四的鼻腔里面钻。
这到底是什么味道?有一点若隐若现的血腥味道,可是比血腥更隐晦的,却是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腐臭味道。
第70章蓝精灵(五)
那股恶臭闻起来像是腐坏了的肉或者鱼。李四起身,眯起灰白的眼睛,循着臭味,踱到了放在厨房的冰箱前面。
他眼疾已有多年,此时几乎趴在冰箱前,才能模糊地分辨出来形状。
雪白的冰箱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就像是最寻常不过的家用电器,上面的小人儿贴纸已经旧得起了毛,每个细节都在提醒他这台冰箱已经在他家里服役多年的现实。
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普通家电,此时在李四灰茫茫的眼中,却仿佛阎王爷的催命符。
钱老二那张铁青的、结满白色冰霜的脸,跪倒在敞开的冰箱门前的姿势,像一幅隔了雾气般的画卷,深深地篆刻在李四的脑海中。
腐臭的味道越来越浓烈,李四站在冰箱前,颤抖的手已经放在冰箱门上,却怎么也提不起勇气拉开。
“你放过我吧兄弟……”李四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我真的没想过杀你,我是想救你的。我给你烧纸,我给你烧纸成么?你在下面好好过,二十年后又是一把好汉。”
他奔去厨房,叮呤咣啷地翻出一个不锈钢的菜盆,又匆匆忙忙地冲进了厕所。
小小的厕所四四方方,没有窗户。水池和马桶相对,侧墙上安着一个老旧的电热水器,旁边挂着一个土黄色的塑料花洒。
李四随手把不锈钢瓷盆扔到了厕所的地上,摸着眼睛摸索到老式马桶的水箱盖,一把掀开,从搪瓷盖背面揭下了一个黏得牢牢的透明塑料袋。
他跪在地上,三下五除二撕开塑料袋,摸出了一卷捆得整整齐齐的粉红色的钱。
可那钱,却并不是百元大钞。
粉红色的薄纸上印着“天地银行”和“伍仟亿”的字样,钞票正中并不是熟悉的山水或人像,而是草草画成的“别墅”和“童男童女”的图案!
这不是真钱,这是冥币。
李四小心翼翼地拿着一把剪刀,眯起眼睛,颤抖着手指勉强剪开捆钱的红线,将第一张冥币点燃在不锈钢的菜盆当中。
“冤有头债有主,钱二哥,咱俩兄弟好了这么多年,你可是比谁都了解我的。”李四跪在地上,有些神神叨叨地碎碎念,“除了那次那件事,我李四这辈子从来没有作过孽,我胆小如鼠,从来不是成就大事的人,也没这个胆子杀你。”
“你的死真的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啊。”李四一张接着一张地点燃手里的冥钞,“钱二哥,你是知道我的,眼睛瞎了个七七八八,全靠着你们兄弟才活到今天。我想救你……也说话不算啊……”
“我把实话告诉你,好让你走得没那么稀里糊涂。是赵大……是赵大觉得你嘴不严心不齐,派孙三来杀你的。冤有头债有主,动手的是孙三,下令的是赵大,都跟我无关啊。”
“……那天晚上,我本来是想告诉你的……可等我到你家门前,才发现早都来不及了……钱二哥,你就原谅兄弟我吧。有怨有仇,都冲着赵大和孙三那两个孙子去……”
他一边说,一边摸索着剪刀尖在不锈钢菜盆里翻动纸钱,时而发红时而发蓝的火焰在菜盆中欢快地跳跃。李四眼疾多年,浴室中大部分东西都只能模糊看到个轮廓,唯有火光映在眼中清晰无比,仿佛有抚慰人心的效果。
所有的冥钞都化作了黑色的纸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有的焦香,连冰箱前的腐臭都冲淡许多。
李四长长吁出一口气,把剪刀放在地上,将菜盆里的黑色灰烬倒在下水道地漏前,顺手拿下了墙上的花洒,打开水龙头冲了起来。
水温很暖,小小的浴室里面热气氤氲,驱散了一整夜的严寒。
李四被温暖的水汽包围,像是置身在暖洋洋的温泉水中,让他渐渐淡忘了一身青紫、生生被冻死在冰箱前的钱二的惨状。
黑色的灰烬顺着地漏消失不见,他却迟迟不愿意关掉花洒,干脆一件件脱掉了衣服,让暖水像温暖的雨水,纷纷落在背上。
太舒服了,太惬意了,李四几乎以为此刻的自己已经躺在床上,即将闭上困倦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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