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太子笑了下,似乎今日心情不错,略带玩笑道,“孤也未曾给你准备贺礼,扯平了。”
傅卓和裴定高也为他解围:“我们也没准备,欠着,殿下和谷哥儿的都欠着,下回一人送一个大礼。”
“好,我等着。”南若笑道。
几人说说笑笑,将这两天的颓丧驱散了一些,太子道:“用完早膳,孤带你们出去转转,难得来江南一趟,下回还不知何时,该见识的趁着这个时候见识见识,莫要想太多。”
三人自是应下。
太子说话算话,吃完早饭便带他们出城去逛,且目的明确,直奔此地最有名的景点——望波楼。
望波楼建河岸高地之上,不算基台,单楼身便有五十米高,下来抬头看到高耸的建筑,即便前世见惯了动辄二三十层的高楼大厦,南若还是被震撼到,此世建造可不比现代便捷,当初建造时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因太子要来,望波楼早已清场,太子带着众人一边观赏楼阁一边上到最高处。
刚上去便看到墙上正对他们一行刻字: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南若霎时表情微妙。
不用说,又是郑皇后杰作,只这两段字并非她写上去的,前半句是永昭帝墨宝,后半句则是容相所书。
郑皇后解锁江南地图时也同他们一样来了望波楼,并在此念出这句令在场诸人拍手称颂,永昭帝更是和容相当场提笔,一人一句写在了墙上。
才女郑凡儿所作,又是太子与才子亲书,当时的宁安布政使立刻将这句叫人雕刻保留,等后来才女成了皇后,太子成了皇帝,才子成了相爷,这句就更珍贵了,几乎每个来爬楼的人都要来瞻仰一番。
他们一行也不例外。
太子带头看了一会儿,淡淡道:“可惜眼下冬日,看不到这落霞秋水的景致了。”
傅卓对着字雕撇了撇嘴。
裴定高跃跃欲试扭头朝外:“想来冬日也别有一番景色,咱们去瞧瞧。”
南若这回实在没心情说场面话,只附和裴定高两声。
太子便带着几人凭栏而立,欣赏脚下美景。
虽然没有落霞也没有孤鹜,可登高远望本身便能欣赏到不错的景致。
南若看着一望无际的江面,尽头与天相接,远处山峦峻岭起伏,整个人好似都跟着开阔了起来。
他有些明白为何古人喜欢登高,登高望远,入眼的壮阔与渺小太容易叫人心生豪迈与雄心,一瞬间觉得自己郁郁寡欢的烦恼与忧愁完全不值一提。
不禁扭头看了太子一眼,这才是带他们来望波楼的真正目的吧。
太子凝望着远处,似乎深深沉浸在美景中,高挺的鼻梁和线条分明的下颌显得冷峻而坚毅。
南若却感觉触到了一丝温柔。
太子平日看似成熟稳重,可实际上仍然有着少年人的固执和单纯,在对外人和自己人这点上体现的分外明显,对外人冷淡不耐烦,甚至喜怒无常。
可对自己人,护短操心又关心,界限分明得有些孩子气,你不跟我玩我也不想搭理你,跟我玩你对我如何我便对你如何。
好像软心巧克力,外头看上去坚硬不好接近,实际里头出乎意料的和软好说话。
“劳殿下为我们费心了。”他悄悄挪到太子身边,轻声道。
太子扭头看他,一笑:“心情好多了?”
“嗯,好多了。”南若干脆点头,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天高江阔叫人心情舒畅,殿下呢?”
他大起胆子,露出直白的关切:“殿下心情可也好些了?”
太子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怪罪他这近乎逾越的行为,学着他刚刚的样子,煞有其事地点头:“好多了。”
南若刚想说那就好,慢半拍反应过来太子竟然在模仿他,有点惊讶又有点好笑,下意识板起脸:“殿下。”
太子就笑起来,好像逗他生气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一样。
南若很想对这种小学生行为翻白眼,可谁叫对方是太子,只能望着他无声谴责。
太子轻咳一声收了笑:“孤并非有意,只是……”只是觉得他板起脸的样子很像孩童在装大人,甚为有趣。
南若一脸别解释了没用,又只能无奈道:“能逗殿下一笑,也是臣的荣幸。”
太子端详他的神情,见他并非真的生气,心里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转移话题:“下午杨焘出殡,杨夫人不愿张扬,咱们悄悄去……”
南若被转移了注意。
杨焘先前一直停尸在义庄,如今沉冤得雪,杨夫人便张罗为他办葬礼,扶官回乡路途太远,孤儿寡母也不方便,杨焘父母已经去世,家乡只剩一个外嫁的妹妹,他是耕读起家,并无什么大宗族。
杨夫人便做主将杨焘葬在这里,让他看着这个他为之付出性命的地方。
两人并肩聊着,不远处傅卓将两人来往纳入眼底,若有所思。
游览完望波楼,他们又顺道去品尝了宁安出名的全鱼宴,美景美食抚慰了大家受创的心灵。
吃完直接去祭拜杨焘。
杨夫人将墓选在了山中,墓碑正对的方向恰好能将整个城纳入眼中,墓修得简陋,用杨夫人话说,丈夫一生清廉,死后也一切从简。
她披麻戴孝跪在墓前将亲自手抄的圣旨烧给杨焘,三个孩子跪在旁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给父亲烧纸。
南若深呼吸,掩去眼底的热意。
不得不说,杨焘给了他的很大的震动。
他得承认,在此之前他对此世的官员感官并不好,他认知中的古代官员基本跟贪赃枉法搭钩,什么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好像就没有不贪的。
衣冠禽兽这个词便是因他们而来,文官袍子绣的是禽,武官袍子绣的是兽。
穿越来他虽明白并非全如此,可京城里的官给他的感觉大都是高高飘在云端,官与民有非常强烈的阶级分明,像是两个“物种”,高等俯视着下等,官与官之间也是,高的俯视低的。
于是像吕承简这样不作为也不主动压迫百姓的,竟已经能称得上好官,可正是他的不作为,让杨焘求助无门选择自尽。
但也有杨焘这般真正心怀为民的好官。
只好官的下场太惨烈。
南若不想再出现一个杨焘,他希望若有一日再发生这样的事,他能护住他们。
锦衣卫又如何,难道锦衣卫被设立时便是为了作恶吗?就像最初皇帝封百官,难道是为了让他们去贪?
南若握紧腰间的刀,这一刻心里有了无比明晰的目标。
祭拜完,一行便准备启程回京,杨夫人与三个孩子要守孝,孝期过后再来京,只江筠娘和他们一道走,其实她本身并不愿意离开宁安去京城,可皇后召见不能不去。
南若大约明白郑皇后想做什么,无非是想招揽人才,大燕虽民风开放,可女子出头仍然艰难,许多“离经叛道”的女子在郑皇后看来却是人才,她的一些言论对那些女子而言犹如纶音。
比如昔年嫁去草原的宝寿公主,那时草原还没有因为羊毛牛奶等安定下来,即便王族也颇为混乱,是郑皇后开解她为她出主意,让她不再苦恼,带着宏图决心去了。
所以他无意提醒江筠娘,说不定到了郑皇后面前,几句话便会叫她心甘情愿为她卖命,回头把他说的全泄了出去。
因永昭帝急招,太子不能耽误,便同来时一样坐船。
南若猜测他是不想太子走陆路到各地彰显名声,即将脱离壮年的皇帝和成长起来的太子,不难理解。
为了不大张旗鼓影响到百姓,行李已经先搬上了船,一行低调乘马车赶往码头。
南若与傅卓裴定高坐一辆马车,忽然裴定高扯扯他们的袖子:“看!”
南若掀开窗帘,路口有人在烧纸,不,是家家户户都在烧纸,为杨焘!
裴定高抹着眼泪笑出了声。
南若看着逐渐远去的城廓,久久没有回神。
江南,他一定会再回来!
第五十八章回京
五十八
南若一行来的急回去的也急,一来风俗腊月不赶路,虽他们出发时是十一月二十七,可路程远,且回去是逆流,日夜兼程至少也得十日。
二来腊月初六是傅皇后忌日,能赶则赶,即便赶不上,早到早去补上。
而越接近这个日子,太子的心情便越不好,他心情不好主要表现在一个人闷在房里不许人来打扰,不跟任何人倾诉,也不把不顺心发泄给别人。
南若好像明白他的心理问题是怎么出现的了,不禁有些忧虑,即便没有学过心理学的人也知道缺少疏导会使病情更严重,但以他的身份还没资格过问,更没法为他如何知道心理学做一个合理解释。
这么担忧着,船赶在腊八傍晚靠岸,太子率先下船,吩咐他们先回城,他要去皇陵。
南若正观察他的神情,见还算稳定,略放心了些,冷不防傅卓塞了个东西到他手里,二话不说将他往前一推:“快快,殿下帽子忘记戴了,快拿过去!”
南若猝不及防往前踉跄了几步,回头一瞥大家都看着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殿下。”
太子正要上马,闻言回头,一瞥他手里的帽子了然,站在原地等他过来。
南若便上前将帽子递过去,轻声道:“晚间天冷,殿下小心伤风。”
他很想说几句劝慰的话,可理智清楚这不是他该说的,甚至眼神也不能表露,太子还轮不到他来怜悯和安慰。
太子却好似明白他的顾虑,接过帽子时轻轻在他腕上拍了两下,无声胜有声。
“回去后暂且远着些。”
他留下这一句,而后不耐烦地冲他摆摆手,神色冷淡跨上马背挥鞭而去。
南若回头,谭瑛和常青常公公正看过来,脸上立刻摆出尴尬与无措。
回到城中天色已晚,除了谭瑛与常青需立刻进宫汇报外,其他人先回家。
南若与傅卓和裴定高道别,回了南宫府。
初四已经先他们一步快马回府报信,南若一进门便被南宫云林招去询问来龙去脉。
除了不能说的,他都说了,包括和傅卓裴定高结下的生死交情,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他不能扭头说没就没,倒不如摆在明面上。
“也好。”南宫云林略一思索,“冤家宜结不宜解,能与傅卓交好也是一桩好事,傅家……”
他提点道:“陛下对傅家素来宽容,不论往后……”他含混了下,一脸你懂的,“傅家会一直在。”
南若颔首,帝王偏心母家正常,傅太后与永昭帝母子关系亲近,昔日两人还落魄时傅家多有帮衬,永昭帝这样的性格,一朝翻身,肯定会多给荣耀以示自己不忘旧。
日后即便荣王上位,也会对傅家客客气气,尤其郑皇后与郑家疏远,荣王和郑家的关系还没有与傅家来的亲近,傅太后虽厌恶郑皇后,可对荣王这个孙子是不差的。
昔日傅皇后待郑皇后也不错,何况里面还有个傅国舅,郑皇后也不会对傅家如何。
若上位的是太子,那就更好说了,傅家也是太子母家,只要傅家不作死,会一直稳稳当当。
难怪人人争着想送女儿进宫,只要投资出一个下任皇帝,几代富贵不成问题。
想到这,突然想起了甄采的事,差点忘了,太子妃还没选出来呢。
不由好奇问了一句。
南宫云林这回倒是给了他一个确切的答案:“选不成。”
南若诧异,太子可已经十九了,就算想拖到二十及冠,至少也得先定下个人选来,哪怕过两年结都成,怎么能选不成?
南宫云林摇摇头:“圣上其实压根没有要选太子妃,我也是这几日才看明白,圣上……”他说不出是什么表情,“我先不告诉你,你自己琢磨。”
南若便不再问,打算回头问问初一这些日子京城发生了什么事。
鉴于他刚回来,南宫云林问完想知道的就叫他去休息了,南若也确实累,意思意思喝了两口腊八粥,便回屋睡下。
一夜好眠,隔日醒来先去了宫中一趟。
没料还未到紫宸殿便听到一个消息:太子病了。
据说太子昨夜在傅皇后墓前跪了半宿,冻僵晕厥,是被抬回来的。
南若一时有点摸不准是真是假,不是消息真假,而是太子被冻晕这件事,是真的愧疚错过忌日表孝心,还是有其它意思?以太子能为傅皇后亲手种下一大片花来看,他对傅皇后感情很深,会愧疚跪半宿说得通,可又觉得太子不会单纯只为了愧疚。
到了紫宸殿,他向永昭帝汇报此行感悟,也亏太子叫他提前写了小作文,该怎么说胸有成竹。
永昭帝连连颔首,赞道:“不错,果然男儿便该放出去多见识见识,谷哥儿这一趟长进了不少,多了几分血性,好!”
南若被勾起了那一刀的回忆,已经没了初时的不适,平静的连他自己都为之惊讶。
果然自己也不一定了解自己,只有真正遇到经历了,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南若已经感觉到底线在一点点突破,前世法治社会塑造的三观崩塌了一块——前世他绝不会杀人!
他能清楚的觉察到自己在变,这种改变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是好还是坏,若放在前世他已经够得上坏人二字,确切说叫罪犯,可这里,他做的是对的,不需要负任何法律责任。
南若并不后悔那一刀,再来一次他依旧会下手,这是求生的本能,他只是感慨,感慨曾经过个马路都要遵守规则的自己。
他事后的颤抖归根结底来源于两种不同认知的碰撞。
在那一刻,他无比清楚的认识到,现代已经成了切切实实的泡影,眼下才是真实。
永昭帝并没有与他长谈的意思,夸完便放他离开。
南若摆出犹豫。
“怎么?还有事要说?”永昭帝问。
南若便斟酌道:“臣来时听闻太子晕厥,臣到底曾为东宫伴读,虽太子待臣并不亲近,可……想着当去探望……”
他抬头,一脸该不该去的纠结。
提到太子,永昭帝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道:“太子既病重,便该静养,朕已下了旨叫东宫暂时封闭,让他安心养病,待过些日子太子病好你再去也不迟。”
南若心头一跳,封闭东宫?父子两闹得这么凶?
脸上松了口气的表情:“是,臣听陛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