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汤婆婆送的。”
南楚柳来回翻看好半晌,有些恋恋不舍地放下。倏地,她发现鱼尾处刻着个小字,若不是有烛光映照,恐怕就要错过。于是又问道:“汤婆婆的闺名为‘歌’么?”
“不是。婆婆家似乎无人取这样的名。”南楚杉的声音隐在水雾中,听着有些朦胧。
南楚柳心里更是疑惑,但臂上湿衣不住送来冷意,只好暂且先把吊坠放回原处,出门去为姐姐洗衣服。
南楚杉趴在浴桶上思索,歌是谁?婆婆的熟人么?
雨依旧断续来访,而萧予戈的风寒倒是好得七七八八,可为避免再受苦药折/磨,接下来的日子都往身上多添一层衣物,瞧着就觉得极为暖和。
这日衙门外又有人击鼓,报案人熟门熟路地入堂提交状纸。萧予戈一瞧,乐了。昔日被告,今日原告,真是风水轮流转。
“自报家门免了,本官认得你们。燕秀才,你二人的状纸上写明要状告青永坊‘翰文轩’贩卖文章,可知其贩卖的是哪类文章?”
燕秀才道:“杨秀才与小生,还有多名秀才、举人的文章皆被誊写入市贩售。”杨琦补充,“还有大人在学堂就学时写就的部分文章。”萧予戈皱眉,“文章全部内容都被誊去?”
“气就气在他们誊去的都是部分文字,不是小生的上篇并杨秀才的后篇,就是旁的秀才自己的文章被穿/插行进。据小生当前所查,翰文轩所售的文章无一篇是完整的。”
萧予戈道:“张冠李戴,移花接木。”
燕秀才与杨琦一道点头,杨琦作揖开口,“我们前几日前去与翰文轩询问此事,可那儿的伙计得知我们无买货之心,不由分说将我们赶出店。再次前去时,翰文轩的掌柜连门都不让我们踏入,还遣了多名壮汉执棍威胁我们。我等都是些文弱书生,刘掌柜获知此事,亲自出面帮着调解,但……”
“但?”萧予戈疑惑。
燕秀才接口,“但掌柜的因保护小生,被棍棒误伤。小生与杨秀才再三商讨,这才前来求大人做主。”
“可有翰文轩贩售的文章?”南楚杉忽问。
杨琦点头,从怀里取出叠得方正的纸张,衙役接过递交给南楚杉。南楚杉默读一番,回道:“这篇政论题为《民生论》。前篇是以先皇祭祀为始,逐步引入天圣元年那场饥荒,堪堪现出论据时,笔锋却忽然一转,开始论起当朝官员制度。读着实在有些突兀,应当是拼接而成的罢。”
“是的。”燕秀才回答。
萧予戈接走文章,只读了几行,惊道:“这是本官写的。”
“前还是后?”南楚杉问。
“前。”萧予戈有些难以置信,握着纸张的手略微收紧,但面上神色依旧如常,“燕秀才,杨秀才,你二人且先回去歇息,此事本官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多谢大人。”两人拜了拜,离开公堂。
萧予戈摆手令衙役们也都退下,盯着墨字的眼几欲冒出火来。南楚杉走到堂前提交堂审记录,抿抿唇温和问道:“可是要楚柳去探查?”
“这回本官自己来。”纸张被攥出长而深的褶皱,字一个又一个从萧予戈牙间蹦出,“何时文人为兴致撰写的文章可以被这样糟蹋了?”
南楚杉道:“是属下治理不力。”
“与你无关。”萧予戈强力压住愈发热烈的怒火,尽量温声回答,“师爷为环海县事务尽心尽力,无需为此事担责。只是那些人前正义,人后骂街的双面鬼,终究是教人防不胜防。”
南楚杉微垂眼眸,停在桌上的手握成拳,“大人有心,可全县百姓都认得你我。倘若大人执意亲自调查,只怕会事倍功半。”
“那依师爷之意,该如何做?”
“郑小姐尚在青永坊居住。”
郑栖昱用过柳送来的杏仁牛奶糕,正预备睡下,就听侍奉的小丫头在外头通报有客来访。
“小姐现下还有不少胭脂水粉,暂且不添。夕月,不是说过这个时辰不迎外客么?”柳的声音不大,却是让内外人都感到一股子威严。
小丫头又道:“他说自己叫永武,是小姐的朋友。”
“永武?”郑栖昱登时套上锦靴,一步一跳地跑去开门,柳稍皱了皱眉,快步跟上。
萧予戈谢过小丫头,又冲着郑栖昱行礼,“问郑小姐安。扰了小姐午歇,真是罪过,但永武有一事急需小姐协助。”
“外头凉,永武有话进屋再说罢。柳,且去换壶热茶来。”
“这,郑小姐的闺房永武不便踏入,免得届时落人话柄,损了小姐清白。”萧予戈言语诚恳,听得柳连连点头,但又见自家小姐不甚愉悦,便提议二人可到大厅议事,由自己和夕月在旁侍候。郑栖昱点头同意,又让柳先领萧予戈前往大厅,自己稍后便至。
郑栖昱当前住在青永坊一间三进三出的宅邸里。萧予戈先前是从后院小门进入,一心记挂翰文轩之事,并未得空观赏。如今得柳领路在长廊穿行,不免多留了点心思细瞧,只见两旁绿树高立,皆是书上记载的名贵品种,池中彩鲤欢腾跃水,又见廊上五步一窗,七步一画。窗是镂空木窗,雕着各式民间传说图样,纹样细腻,栩栩如生。画则为仕女、植物等画作,落款皆为名士,萧予戈心中不禁暗自赞叹。
果然是富商巨贾身处之所,竟奢华到这等地步。
“大人在此稍坐,我着夕月倒茶来。”柳搁下这话,转身离开。
萧予戈挪了挪身子,换上舒服姿势坐好,脊背依旧直挺挺的,不由自主地再次环顾。大厅所用桌椅为上等红木,角落小几上摆着花瓶,单瞧样式似是官窑出品,而大厅正中央摆着张四方桌,桌上摆一支青玉细颈瓶,瓶口立两枝金桂,甜香四溢。
“劳永武久等。”萧予戈转头望去,郑栖昱已换了件桃色襦裙,环同色细长腰带,绕成蝴蝶结横在腹前,更显灵动俏丽。
萧予戈很快收回眼神,抬手接下夕月递来的清茶,茶香氤氲,予人以宁静。
夕月与后至的柳分立郑栖昱两侧,郑栖昱瞧一眼碗盖,随手搁到一边,眼底满含笑意地看着萧予戈,“永武方才说有急事?是什么样的事?”萧予戈长话短说,将堂上一事告知。
郑栖昱轻点头,“永武之虑我已明了,这翰文轩行事实在可恶。好在那两位秀才仗义挺身举报,否则任由他们这样无法无天下去,到时损害的是环海百姓的利益以及我朝的颜面。”
“正因如此,永武才斗胆来请郑小姐援助。”萧予戈捧着一口未动的茶,言辞恳切。
“永武且放宽心,不出三日,我必能让翰文轩给你们一个说法。”
“永武在此先替诸位文士谢过郑小姐大恩。”
作者有话要说:南楚杉:歌是谁?
萧予戈:你在喊我吗?
南楚杉:???
☆、一地鸡毛
萧予戈并不久留,茶饮下半碗就起身告辞。郑栖昱问可否在此吃个便饭,他登时摇头,作揖离开。
行在巷中,耳边旋绕嘤婉的唱腔,香粉混杂佳肴的气息散在风中,悄无声息地钻进鼻里,萧予戈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足有两名半成年男子肩宽的道路,锦衣华服人士络绎不绝,他低头望一眼自己身上的常服,倒不觉有任何异样,但还是稍稍加快脚步,刻意忽略落到自己身后的纱巾。
真是个不解风情的男子。
会躲避姐姐纱巾的,我倒是头回见。
夹杂着几丝嘲讽之意的莺言燕语自头顶飘下,萧予戈不以为意,继续朝前行进。
“公子留步。”
出巷时听得身后有人这般发声,萧予戈依旧不作理会,自顾自走向闹市。
“大人!”
萧予戈忽觉束发布巾被拽住,有些气恼地转头,对方并未松手,反而抿出个笑容,“大人是撞见鬼了么?走得这样急。”
“师爷你怎有这么奇怪的癖好?”
南楚杉松手,尴尬道:“小时候拽我哥的发巾拽习惯了,请大人见谅。”萧予戈瞧着她,浮起的火气陡然烟消云散,只轻叹出一口气,“这等习惯还是莫要保留了。”
“郑小姐如何回应?”二人并肩重新行路时,南楚杉问道。
萧予戈转述原话,她边听边点头,“看来郑小姐对大人还真是不一般。”萧予戈正想反驳,就觉一阵风过,回过神时,南楚杉已站在碗糕摊前。碗糕由鸡蛋混面粉蒸成,因形状似碗,故得此名。
南楚杉付好钱接过纸袋,递给萧予戈一只,“张大娘家的碗糕就是要趁热才好吃。”说着,自己咬下一口,无比满足道:“大娘的手艺还是这般好。”
“小杉儿喜欢就好。”张大娘快速打量萧予戈,“这位先生似乎是生面孔,但又觉着有点眼熟。”
“这是咱们的县太爷大人。”
张大娘一惊,膝盖一弯就打算行礼,萧予戈忙说不用,“我今日未穿官服,大娘不必客气。”
“小杉儿脾气随她娘,见着案子就走不动道,有时还爱较真和发脾气,大人多担待。”
萧予戈微笑,“没有的事。师爷帮了我不少,说起来,反倒是我给她添了许多麻烦。”有客陆续来前,萧予戈二人不好再占位,便道别往县衙方向走去。
南楚杉顺手将纸袋丢进道路旁的大竹篓,望着万里无云的天说道:“张大娘当年是我爹娘的媒人,我娘生完大哥不久就重新当回讼师,那时都是张大娘照顾我们三人。说起来,我们反而与她更亲些。”
“张大娘自己没有孩子么?”萧予戈咬进一口碗糕,看似松软的糕点,边上却是有点脆硬,又香又甜。
“她终身未嫁。”南楚杉停在县衙大门口,手掌贴着雌石虎,“张大娘并不姓张,这是她未婚夫婿的姓氏。未婚夫婿战死沙场,她不愿与另人结亲,便来了环海县安家。”
萧予戈的手微紧,“是位烈女子。”
因着好奇,萧予戈回书房调阅环海县县城的花名册,翻过数页,着实吃了一大惊,环海县内竟有不少类似经历的百姓。南楚杉落座询问缘由,萧予戈啪地一声合上案卷,“这环海县与我想的全然不同。”
“相较京城而言,这儿自由得很。”
“的确如此。”
南楚杉笑,“愿为一人守身,我们不拦着;老树逢二春,我们会祝福。至于那些藏污纳垢之事,我们绝不容许。”
“我很中意这里。”萧予戈坐下开始处理公文,没有瞧见听到这句话时,南楚杉唇边的笑意。
临近晚饭时分,南楚杉先行一步去厨房忙活,萧予戈处理完最后一份紧急公文,靠在椅背上养神。原本蹲坐在窗台上看蝴蝶飞的小肉干迈着轻巧的步子,一个跃起扑到他脸上。
萧予戈:“……”
萧予戈抱下不住舔自己脸颊的圆脸小胖猫,搁在膝头顺毛,小肉干喵喵叫了两声,前爪往前一瘫,整只猫趴在他膝上。萧予戈笑着摇头,轻揉了下它的头,“夏日犯懒便罢了,怎的入秋了还这般懒怠?”小肉干挣扎两下,翻滚着跳下跑远,蹦到南楚杉桌头舔爪子。
“怎么连句抱怨都听不得了?”小肉干背过身继续舔爪,尾巴搭在桌沿一晃一晃。
南楚柳抽身领着萧卫来吃饭,小肉干见着二人喵喵直叫,一到萧予戈发言就开始摇头晃脑,南楚杉忍俊不禁地收起托盘,接过妹妹递来的筷子,问道:“小肉干闹脾气了么?快来,我喂你吃小鱼。”小肉干在萧卫腿上蹦跶两下,而后闪电般跳到南楚杉怀里。
“我就是觉着它总是懒洋洋的,随口埋怨一句。”
南楚柳道:“猫也是要冬眠的。”
南楚杉忍不住送她一个白眼,“初冬未至,冬什么眠?快些吃饭,有你念叨的什锦菜。”南楚柳拨进一口饭,又悄悄地对萧卫说道:“这个婆娘最近越来越凶了。”
“楚柳你还是快些吃饭吧,师爷要打人了。”萧卫说着就往她菜碟里放进一只鸡小腿,“吃完饭还要去万事屋工作。”
萧予戈疑惑,“不是新请了帮手么?怎的瞧着比往常还忙?”
“大人你不说倒好,一说我就有火。”南楚柳气得往嘴里按进几条笋丝,“这个人怕是乌鸦成的精罢?”
“我瞧着他的脸不黑,嘴也不利,哪里像乌鸦?”
萧卫抓了抓自己的脖子,清了清嗓子,看上去有些为难,“那个,大人,您在说自己么?”
“……”
南楚柳哈哈大笑,边笑边拍萧卫的后背,南楚杉扶额,继续给小肉干挑鱼刺,随意问道:“他怎么你了?我瞧着倒是有几分本事。”
“本事是有的,但嘴巴也是真的毒。好的全给说坏,活的全给说死,我跟萧卫这些日子就一直跟客人们道歉,腰都弯疼了。”
“正好锻炼身体。”萧予戈施施然丢下话,朝嘴里送进一颗小土豆。
南楚柳撇嘴,“姐你这是从哪里招来的人?我算是怕了他。”
“让他少说些话便是,抑或者就让他待在小屋子里做账。”
“那我到时候去买把门锁来。”南楚柳跃跃欲试。
在后门听妹妹胡扯几句,目送二人身影消失在黑夜,南楚杉关门抱小肉干去洗澡。坐在板凳上试水温时,她偶然抬头,瞥见把双手套进袖子里望月亮的萧予戈,对方的眼底浸润着丝缕哀愁,看上去又心疼又好笑。似乎察觉到视线,萧予戈偏头瞧来,就听扑通一声,小肉干直直跳进木盆里,溅出一地水花。
“……”
“大人,它今日似乎特别讨厌你。”南楚杉揶揄。
萧予戈踱到院内,挽袖在盆里搅了搅,捏着小肉干的后颈将之拎出,南楚杉顺势用一块干布裹住。
“它腿上的印记,师爷可知是什么?”
“大哥说,可能是炎焰令。”
“这是什么?”萧予戈环顾四周,不见可坐的地方,便乖乖入厨房搬了张板凳出来,坐在木盆前看小肉干洗澡,“应当与朝堂无关罢?”
“是个江湖组织。无人知晓其首领为谁,也不知他们究竟在做什么,纯粹有名无实。”
萧予戈闻言蹙眉,“那小肉干又是因何到此?”南楚杉用软布揉搓小肉干的脸蛋,“许是走散了,又或者……”她眼神复杂,“有人希望我捡到它?”
“嗯?”
“我是在往日常走的路上见着它的,如若是缘分,那倒是颇教人惊喜。但如今看来,或许是有人刻意安排。”
萧予戈伸手摸了摸小肉干的头,这回它倒是没有闪躲,“就像那只大黄狗?”
“大人在说什么?”
惊觉失言,萧予戈赶忙换了个话题,南楚杉却是将他的话暗暗记住。
突响敲门声,小肉干一个箭步冲过去,南楚杉喊道:“你毛都还没干,留神染伤风。”起身准备捉它回来,刚往前踏了一步,只觉滑腻腻的,下意识朝前倒去。萧予戈道一声小心,随即抓住她的胳膊往自己这儿牵引,却因脚步未稳,二人一同倒地。南楚杉伏在他胸膛上,听着耳边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不由得微微脸红,慌忙起身,但胳膊还被对方钳住,反倒又跌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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