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边忽有动静,萧予戈转目,齐君染支着脑袋的手往桌上滑去,整个人倒在胳膊上,呼吸平稳,似已睡熟。
“大人想来看什么?”南楚杉走过去低声问。
萧予戈指指阮掌柜的脸,南楚杉垂头,发现他脸上浮起些许乌黑,仅看面容的状态,倒是与那日的潘掌柜相似。又见萧予戈朝外头努下巴,示意换个地方说话,便跟着他离开。二人离开不久,趴在床上的齐君染睁开眼睛,眸里一片清明。
“大人莫不是想说,这阮潘二位掌柜中的是同种毒罢?”
“知我者,师爷也。”
南楚杉不理他这恭维话,继续道:“猜测需有实证为基底,大人若还是凭感觉做事,恐怕不妥。”
“这两位掌柜可是相识?”
“他们一道出席过几次县内年底举办的商户大会,但席间鲜有交谈,这私底下更是没有接触。”南楚杉回忆,“不过,说来有些奇怪。虽然这两人并无来往,但两家的生意却是牵连甚广。潘掌柜与‘千荣行’的刘掌柜私交甚笃,可从未其开设专区贩售,反观阮掌柜,瞧着面上与潘掌柜客客气气的,没什么交情,然双方的布坊、成衣店皆有彼此的商品位。”
皆有商品位?难道那个也有吗?
南楚杉听到他的问话,很快点头确认,“二人的店铺里都搁着彼此的特色商品,像……”后语戛然而止,她有些惊愕地对上萧予戈的眼,“我竟忘记这点!那些碎布不见得全由阮家布坊售出,也可能与潘家有关。”说着就要往书房去。
萧予戈抬手阻拦,“在此之前,先陪本官做件事罢。”南楚杉疑惑,还是随他出去。
王九等人见萧予戈现身,丢了手中工具过去行礼,萧予戈颔首,“本官嘱你们做的事可是做完了?”王九点头,引他们往前。
前头有个小却深的土坑,萧予戈看向吴玺,他得命取出怀里的布包上交,萧予戈接过,在坑边蹲下,掀开布包,隔着手帕逐一将里头的小骨整齐摆放进坑里。有些小骨细碎,已分不清是哪个部位,只得依着形状勉强排列。
南楚杉在边上静望,待萧予戈摆好骨头,却是有些吃惊。倘若她没有看错,萧予戈竟用这些散骨拼出个婴孩的轮廓。不等她诧异多久,萧予戈起身命令掩埋,王九等人铲土平坑,吴玺自一边取了木板过来,问要在上头写什么字样。
萧予戈接过他手中毛笔和木板,不假思索地写下几个字,立在土坑之上。王九问道:“大人,这可行吗?”
“无名无姓,天地难容。若真有极乐,本官希望他们能早些往生。”萧予戈一行人对着土墓拜了三拜,偕同下山。身后‘萧予戈之子萧尘归’字眼迎着日光生辉。
如往昔穿过小巷往县衙后门去时,只见巷内停了座轿子,色彩艳丽,却又显露着难以言说的古怪。
有一人自半开的门内出来,身上还背着个与之身材相仿之人,只是面上罩着白布,瞧不见模样,那人的手垂在两侧,看上去白惨惨的。萧予戈还想细看,眼前却倏然一黑,淡淡的桂花甜香融进他的气息。
“义庄的人在迎尸,生人勿视。”南楚杉的声音自耳边传来,言语间带着些许敬畏和紧张。
萧予戈摸索着面壁站好,眼前的手依旧不落,他也不再计较,屏息静气等迎尸仪式完成。待一人高喊‘起轿’,且步子渐行渐远时,萧予戈这才忆起,所谓的古怪究竟在何处。一般的轿子只有一个入口,可停在巷子里的却有两个。
“迎尸所用的轿内只设一块长板,用于抬放尸首。若用素日常见的轿子,易在行路时产生颠簸,撞伤尸体,依迎尸人的说法,这叫‘碎残魂’,下阴曹时若魂魄尚有残缺,断然不能入轮回。”语毕,萧予戈发觉自己眼前的禁锢消失,有些不适应地睁开眼,见南楚杉抬脚将另边门踹开,遥遥问道:“大人中午想吃什么?”
“本官没什么胃口,师爷随意便是。”
饭后两刻,萧予戈跑小肉干到后院晒太阳,小肉干喵喵几声,自他怀里跳下,跃到堪踏入砖地之人脚边,绕着他转了两圈。来人先是小愣片刻,旋即摸了怀里的牛皮纸包出来,分了它一块肉脯,小肉干叼着香喷喷的烤猪肉干,一溜烟儿地跳到萧予戈为它做的小窝上啃食。
“吃过饭么?”萧予戈问。
萧卫收起纸包,朝他抱拳鞠躬,“在路上吃了碗面并几块香干,眼下倒是撑得慌。”又走过去说道:“大人命我等查访的事已有结果,这是南大哥托我带回的报告。”
萧予戈展开读了几行,这眉头就已皱得紧巴巴,“上面所写可是属实?”萧卫当即点头,“我们得知时也颇为惊奇,没想到这阮掌柜与死去的郭文凯竟有姻亲。”
郭文凯的胞姐嫁入阮府做二夫人,而曾经与郭文凯有过不可言说之情的莺柳也在郭文凯死后入阮府做了二夫人的贴身侍婢,阮掌柜犯病后时常叫唤莺柳的名字,这三人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纠葛?
萧予戈想了很久,久到日光将他的脸晒得发红发烫,也不曾回过神。萧卫见状,抬手轻推了下他的胳膊,说道:“在探查之时,我们还发现了另一件事。”
“请说。”萧予戈拉着萧卫躲到树荫下,突如其来的凉爽让萧卫有些失神,但很快回应,“郭文凯和莺柳曾与一名游方道士接触甚久。听白石桥镇镇民所言,这位道长救死扶伤,还能够从阎王爷手里抢命,说得极为玄乎。”
道士?总不会是张三爪罢?平日里瞧着确实挺神棍,可没到这般夸张的地步。
因问道:“这道长名号为何?”
“说是叫凌道子。”
凌道子?萧予戈掐一把自己的手,怎么又将嫌疑人放跑了?
萧卫疑惑地望着面色骤变的主人,“大人认识他?”
“萧卫,且与我到地牢走一遭。”
牢头落锁的刹那,还在闭目养神的姜昴张开一只眼,淡淡发问,“大人想翻案?”
萧予戈着萧卫先在牢头休息处等候,自个儿低头进牢房,坐到桌边玩茶杯。无言良久,姜昴倒是耐不住性子,问其来因。
萧予戈仰眸,问道:“姜昴?哪个昴?”
“日卯昴。”
“昴宿?”
姜昴扫他一眼,“大人想问什么?”萧予戈放下茶杯,“本官只是好奇你来此的目的。”
“来寻故人。”
“故人?萧卫?”
姜昴面上依旧淡漠,交换双腿交叠方向,道:“大人若为凌道子一事而来,该说的我已在公堂上道明。”萧予戈道:“你的衣着与口音,都昭示你是京城人士。方才我提及‘昴宿’,你虽不理睬,但眼睛却是下意识别开。所以本官推断,你是第十八号星骑‘昴’。可是如此?”
“大人觉得我是,那我便是。”姜昴唇边染起点点笑意,“大人可还有他问?”
“这凌道子究竟是什么人?竟能令向来不动普通百姓的星骑因伤人罪入狱。”
姜昴道:“对百姓行坑蒙拐骗之事,怎可还会在普通百姓行列?”萧予戈道:“私仇?”
“是。”
萧予戈点头起身,正打算开门出去时,姜昴出声唤他,“萧大人,近日出行,万分小心。”
“多谢姜先生提醒。”
郑小姐不轻易派人出门,既然这昴星骑现身于此,恐怕环海内又要闹腾一阵子了。这般想着,萧予戈踱去找萧卫,牢头正在吃花生,见萧予戈来,赶忙收拾桌子预备看茶,萧予戈摆手说不必,又问起萧卫去向,牢头回说被南先生叫走了。萧予戈道谢,侧过他上楼梯离开牢房。
刚走出几步,就听不远处传来说话声,听声音似乎还是熟识,便好奇靠近,果然是南楚枫和萧卫。他环顾四周,寻了个较为茂盛的树丛蹲好,伸长耳朵细听。
“你身上当真没有吃食了么?”南楚枫有些不满地发问,又听衣服沙沙摩擦,像是在翻找东西,而后传来萧卫介于少年与青年的嗓音,“我只带着一包肉脯,方才不都被你吃光了么?本想送去喂小肉干,现在倒好,就只剩个空纸片。”
“小肉干有楚杉在养,饿不着。”
似乎只是些寻常性的谈话,没什么特别之处。萧予戈这般想着,就要起身离开。忽地,萧卫一句问话将他拉回原地。他说,小姐不见了,你有法子寻找?
“寻人我或许不行,但抓老鼠却是一抓一个准。”
萧予戈猝不及防,被南楚枫一把抓住衣领提起,霎时尴尬不已。南楚枫松手故作惊讶,“怎么是大人你?我还以为是迷路的小松鼠,本想着要抓来给小护卫加餐。”萧卫面色大变,赶忙摆手,“南大哥客气了。”
“不必客气。你赠我肉脯,我还你松鼠,礼尚往来。”
这礼好像不甚对等。萧予戈腹诽。
萧卫见萧予戈又在走神,伸手到他面前晃了晃,问道:“大人方才听到了多少?”萧予戈如梦初醒,抓住他的手腕,“你口中的小姐,指的是郑小姐?”
“参哥来信说小姐五日前带着角哥和柳出门。但自前日起,角哥他们与总部的联络就中断了,参哥猜想小姐或是前来环海探望大人。”
南楚枫摸着下巴,抬眼瞧萧卫,问道:“这女子对你很重要?”
“她是本官的朋友。不知这委托,南先生可是接受?”这又是‘角’又是‘参’的,精明如南楚枫怎会猜不出萧卫的真实身份?萧予戈心里犯嘀咕,索性选择破财掩身份。
“自然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南楚枫:小护卫,我给你抓只小松xu吃吧?
萧卫(礼貌微笑):谢谢,不用麻烦了。(内心)如果打他,我会不会被南师爷扣工资?想买肉次。
南楚枫以为大人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大人心里明镜似的;大人以为萧卫的皮披得很牢,结果人南楚枫有个万事屋。(摊手)
☆、离乡别土
南楚枫向萧予戈讨要郑小姐少许信息,煞有其事地坐在万事屋里开了张条子递予他,着萧予戈好生保管,又将写有郑小姐名姓的木牌并小相挂在书架前棉线的最醒目处。
“定金二十文。”南楚枫划拉两下算盘,头也没抬地说。
萧予戈取钱放在桌上,“本官最晚何时能得知消息?”南楚枫回道:“加急委托最快也得明日晌午。”
“有更快的吗?”萧卫问。
南楚枫抬头看他,“你在万事屋待了这些日子都是白待的?”萧卫垂头不语。
萧予戈作揖,“劳南大哥费心。”南楚枫轻笑,合上委托册站起身,“楚杉怕是等得急了,大人还是快些回去罢。”萧予戈颔首,转身离开。
“可是需要我去跑腿?”萧卫话里带几分急切。南楚枫望他好半晌,双唇一碰,问道:“那是你什么人?”
“是小姐。”萧卫说。
“姓郑的小姐?”南楚枫站在原地思考一会儿,回到原位坐好,支起一边脸颊,笑道:“甭愣着了,替我磨墨罢。”萧卫当即点头过去。
书房里静得只有沙沙的翻书声,萧予戈踮起脚尖跨门槛快步进去,堪堪握到椅把时,自不远处扬来南楚杉不咸不淡的问话,“大人这是到哪里潇洒去了?”
“本官去地牢探望那位姜先生,一时谈得忘记时辰,望师爷原谅。”他拉开椅子坐下,拿起一边公文漫不经心地阅读。
南楚杉执笔沾墨,“这番谈话之后,可是有什么发现?”
“并无。”
屋内又回归一片静寂,唯留偶尔掠过的清风拨弄屋外大树之音。
秋日临近了。萧予戈瞥一眼屋外簌簌飘落的叶子如是想道。
晚饭前夕,仍剩一大叠公文未阅,萧予戈主动提出要挑灯夜战,南楚杉应允,托小顺出门买些食材回来做夜宵。在等待墨干的闲暇时分,南楚杉捧着茶碗站在门外瞧天边火红色的霞光,小肉干倚在门前咬小鱼干,许是咬得有些累了,松开嘴侧躺到地上抬眼望天。经过些时候,南楚柳来催吃饭,南楚杉放好茶碗抱小肉干过去,萧予戈间隔好一阵子才达。
“听闻大人今日向万事屋下了委托?”南楚柳加了一筷子青菜到自己碗里,随口问道。
萧予戈手中动作一僵,夹着的小芋掉回小碟,又很快将其拨进碗里,飞快瞧一眼南楚杉脸色,笑答:“是。本官急寻一位友人。”南楚柳拉了拉嘴角,倒是不再多言,南楚杉往她碟里扎进一个狮子头,冲她微笑,眯起的眼睛里满是危险气息。
二姐今日是怎么了?南楚柳这般想着,又往嘴里塞进一大口饭。
萧予戈回书房继续忙碌,南楚杉抱小肉干去外头散步,南楚柳陪着小顺收拾好残局,加快速度赶上。南楚杉正立在桥上瞧河面停泊着的灰蓬小舟,沿岸灯火点点,灿若星辰。南楚柳走到她身边,双手搭在栏上,目光落在不远处擦桌迎客的小客栈里,问道:“你下午自地牢回来就是这副样子,是遇着难缠的犯人了?”
“大人寻的那位女子姓郑,又与萧卫是熟识。”
南楚柳轻笑,“我当是发生什么大事。再大的人物,到了环海还不是要敛性?我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姐,如今却为一个小女子发愁,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大人表字永乐。”
“永,永乐?”南楚柳大吃一惊,“是那位萧大人的幺儿?不对,我们曾经再三确认过,如今活着的这位是次子永武。”她抬手握住南楚杉胳膊,“二姐,这消息可是属实?”
“我不知道,爹不肯见我,娘也出远门去了。”南楚杉眼里有些黯淡,“楚柳,我心里有点乱。”
南楚柳按住她肩膀,“姐,你可是娘一手培养的衣钵传承人。现在怎可被这些儿女之事牵绊?况且,你不是还未查清楚大人的身份么?”
“陪我待会儿罢。”南楚杉搭在桥栏上的手缩紧,“等我整理好这一阵的繁杂,我就能安然回去面对公堂。”
“好。”
萧予戈整理完公文,心满意足地起身去厨房,小顺坐在灶前,手中小蒲扇晃来晃去,察觉有人靠近,警觉抬头,随即笑开,问道:“大人怎的来了?这夜宵还未入锅呢。”
“那你在做什么?”
“是师爷吩咐的,说是要给小肉干擦身子用。”
萧予戈背手过去,掀开白布瞧碗里之物,“这又是什么?”小顺探头,“是师爷醒的面,说要给大人做红豆汤团。”
红豆汤团?萧予戈一怔,迎上小顺的询问目光,微笑道:“你且忙着,本官到别处转转。”
gu903();“大人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