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和您先生不是这样的人吗?”
“我先生,”方筱山惨然一笑,摇头道,“我也不是。请您别和我绕圈子,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请您直说,我不会觉得被冒犯。”
“韩乐阳,有点不一般。”聂诚斟酌着措辞。
方筱山从他模棱两可的话中听出了真意,她的泪水滚滚而下,激动道:“终于、终于有人察觉到了!警官,请您先告诉我,他是不是已经做了什么?”
“目前还不清楚。您可以叫我聂诚。”
方筱山破涕而笑,“那就没有,还有机会。聂警官,阳阳自小就很聪明,他跟所有孩子都不一样,但是太不一样了。我觉得他三岁时,比他哥哥还要稳重成熟,说话有力。这不是我自夸,就算我是他的母亲,也无力欣赏他的优秀了。他越大,我越琢磨不透他。他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从亲友到老师,甚至我给请的心理医生,全都说他是个好孩子,说我多虑了,要我放宽心。
“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我观察他时看到的那种眼神,我觉得那里面根本就没有感情……可我不能去诋毁他,他是我的儿子,我应该是保护他的那个人……但是他总会长大,早晚有我护不了的那一天。”方筱山啜泣道。
“除了眼神,他做了什么让您觉得不对劲?”
“他杀死了家里的仓鼠。”方筱山说。
第36章阳阳
聂诚微微屏息,他想到了大雪封路旅馆中发生的那些事,冷静地问:“还有其它值得留意的事吗?”
“其它的也没有什么大事,我也没有证据,都是我的观察……我发现他总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不争辩,不与别人起冲突,用误导和甜言蜜语哄得周围人满足他,最开始是多吃一颗糖果,多买一个玩具,后来是班上的同学都对唯命是从。我以为是私立小学的缘故,那里的孩子家长多是商人,过早学会了这些人情世故,让他受了影响,所以我才把他转到家附近的公立小学,可是……他依旧是完美的。只是眼神,那样的眼神!难道真的是我多心了吗?”方筱山在怀疑儿子和长远地爱他之间挣扎矛盾,痛苦地说。
“您是担心他。目前来看,他还没有做什么,不用太过担忧。”聂诚安慰道,又问,“他与韩乐安的关系怎么样?”
“阳阳不喜欢安东尼,安东尼是他生母给他起的名字,他是我的继子。忘了向您介绍,我姓方,叫方筱山。”她解释道。
“安东尼小时候身体不好,得了很严重的病,曾经……”她几次张口最终道,“很严重。小学和高中的课程都是请家庭教师,在家里学习,他两年前病愈,去了私立高中。”
“他的课业怎么样?”
“不太跟得上,我们也理解,没有责怪过他,也请了更好的家庭教师。”
“与同学间的关系呢?”
“还好吧。他不太同我说话,我听他向他爸爸抱怨过几回。您想,他从小不是在家里就是在医院病房,亲生母亲又去世得早,他变得有些孤僻,在处理人际关系上不如同龄人也是正常的,需要一个过程,他太心急了。我向他建议过一回,他没有听进去,他选择听从我先生的建议——用钱摆平。”方筱山叹息道。
聂诚想起他们冲进包厢时,韩乐安抱着胳膊翘着二郎腿的得意模样,经过两年实践,他已经掌握了韩奇山建议的精髓。
“他对韩乐阳是什么态度?”
“他们兄弟之间还算友爱,从来不吵架,彼此很谦让。”方筱山欣慰地说。
聂诚却皱起了眉,两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孩子从不吵架,这才是出了大问题,暗地里不知要较多少劲。
他暂时没有新的提问线索,感谢方筱山的配合,给她留了自己的电话。
临出会客室前,方筱山叫住他,期期艾艾道:“我知道我的要求可能有些过分,但您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察觉到阳阳状态的人,我请求您,帮帮他。”
“我是警察,我想您应该不会希望他跟我打交道,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会尽力。”聂诚说。
方筱山听到前半句时,以为聂诚在跟他打太极,等到后半句她才真正看到了希望,她激动得揪紧胸前的衣领,红着眼圈向聂诚鞠了一躬。
聂诚微微低头还礼,去后院叫韦悦君离开。
韩家别墅的后院铺了一大片草皮,角落里放着儿童滑梯和两个秋千,旁边有软沙,都是小孩子最爱的设施,然而韦悦君和韩乐阳坐在草皮上安安静静地聊天,除了未长成的身板和稚嫩的脸庞外,像是两个经历了生活的少年人。最可贵的是他们聊天的内容并非班级琐事或是讨论作业活动,而是平静地互相嫌弃。
“你在家里也装成这样累不累?”
“你看见优秀的成年人就认爹认妈很轻松吗?”
聂诚赶紧轻咳两声,生怕当着两个小鬼头笑出声来。
韦悦君一骨碌从草地上爬起来,跑到聂诚身边向韩乐阳告别。韩乐阳稳重地站起身,毫无惧怕甚至有些挑衅地看向聂诚。
聂诚亲切地说:“谢谢你招待韦悦君,我们告辞了。”
两人走出小区,上了车,韦悦君才长呼一口气,夸张道:“累死我了。”
“辛苦你了。”
韦悦君正处于什么“大任”都敢往肩上扛,生怕发挥不了自己能力的年纪,她眨巴着眼睛问:“你跟韩乐阳妈妈聊什么,他妈妈是不是也认为他是个白雪雪的小天使?”
聂诚专注启动驾驶,没有回答。
韦悦君话题一转,“我配合得好不好?我一听你要我去玩,就知道是像支开韩乐阳。”
“你做得很棒。”
“那你是不是该奖励我?”
“一会儿请你吃饭。”
“那不算,是你早答应好的。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就行。”
“行,要在我能回答的范围之内,你仔细考虑好最想问的。”聂诚哄她道。
韦悦君认真想了半天,说:“我跟同学和刘老师说过韩乐阳不是真的好心,但是没人相信我,他们说我是因为嫉妒。我承认确实有一点,但是我说的是事实,可能因为我是还是小孩。但是你是成年人还是警察,你也察觉了韩乐阳不对劲,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大家呢?他们会相信你!而且,你明知道那小子不怀好心,为什么还对他和蔼可亲的?
“暑假时我陪我妈看过一个很老的电视剧,那里面的皇后是个坏人,她总是要害公主,公主想尽办法把真相呈现给皇帝,但是每次都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直到最后结局才惩治她。我觉得皇帝不傻,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把她关起来呢?”韦悦君困惑地说。
夜晚来临,车窗外的霓虹灯点亮了都市的夜晚,她看着外面的灯红酒绿,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
“韦悦君,你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善良。”聂诚温言道。
韦悦君怔了怔,眼泪慢慢盛满眼眶,心里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气愤:“胡说!聂叔叔,我是因为觉得你像我爸爸才对你这么好的,这是我仅存的善良了。”
“好好好,你是个坏小孩。”聂诚笑道。
韦悦君赌气似地扭过头,偷偷抹去眼泪。
“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小孩的话不可信,还有一些人认为小孩子是最单纯的,他们说的话一定是实话。你试想下,如果韩乐阳委屈地说他只是想早些成熟保护妈妈,他只是模仿大人的做事方法,你觉得比起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心理超过成年人的高功能反社会儿童而言,人们会更容易相信哪个?”聂诚说。
韦悦君迟疑道:“相信他是模仿大人。”
“人们更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不超过普通认知的事情。甚至不用韩乐阳自辩,也会有人帮他用自己的世界观分析辩解。你知道’狼人杀’这个游戏吗?”
“知道,好人要找出藏在其中的狼人,狼人要假装自己是好人。”韦悦君说。
“这个游戏的核心还有一个,好人要向所有人证明自己是好人。感觉到了吗,所有的一切都需要被证明,证据和逻辑不足会被认为是捕风捉影,值得怀疑,即使你说的是实话也会被认为是谎言,甚至因为过早暴露自己而招来报复。
“这个游戏与现实最大的不同是,没有人给你发牌。你要自己决定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也许你原本是狼人,但也有机会成为好人。我有一个朋友,我们从高中就认识,他可能自己没有察觉,高中时的他有些孤僻,不太合群,很多人都认为他很冷漠。后来他怀疑过自己是否虐杀过动物,是否会做坏事,是否有不为人知的黑暗面。”聂诚顿住。
韦悦君等了半天,焦急地问:“后来呢?”
“后来,他也成为警察,能力优秀,被部下信任,帮助了很多人。”聂诚笑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暖意。
“我觉得韩乐阳有点像他,只是有一点,所以我不想对他过早下判断,他也许会因为这些判断成为另外一种人。”聂诚继续说道。
韦悦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聂诚不再说话,她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忽然想见见他的那位同学,等她回过神来,车已经开进荣光里,停在派出所旁边。
“不是去吃饭吗?”
“是啊,答应请你了。”聂诚说。
他走进旁边的包子店,熟稔地和老板打招呼,寒暄了几句,上次来还是张杰明来找他那回。
韦悦君一脸不高兴地坐在他对面,不满道:“家门口的包子!我回去跟我妈怎么说,耽误这么长时间就吃顿包子,聂叔叔你太抠门了吧。”
“抱歉,这里顺路,我晚上还要回局里。改天再请你一次。”
“请顿大的!”
“没问题,你选地方。”聂诚笑道。
韦悦君选的馅,两屉香喷喷的包子上桌,再加上一晚甜甜的银耳莲子小米粥,小朋友吃得美滋滋,再也不提他抠门的事。
他把韦悦君送到楼下,嘱咐他如果是其他人要让她上车说带她出去玩千万不要跟去,然后从楼道窗户里看着她一层层按亮楼道灯,目送她进了家门才调头开回分局。
现在他有了新的思路,要将魏远、余子轩、韩家、毒品全都连在一起,这背后一定会有一条利益链条或是某种线索。
海东区分局刑侦科里只有吴泽,分出去的几组都还没什么进展,他把下午偶然有机会去韩家见到了韩奇山夫人的是跟吴泽说了,吴泽建议要不要对韩奇山进行监听。
“现在韩奇山和案子的关系还不够密切,我想先去见见那个举报人万世超,可是不能坏了匿名举报的规矩,还能借什么由子去见他吗?”聂诚手插口袋,倚坐在办公桌上问。
吴泽转着手中的黑水笔,念叨着:“我记得他家也挺有钱的,在海西区吧,如果他和韩乐安似的……我给海西区分局那边打个电话。”
“先别惊动那边,市里虽然让各分局配合,但是我想把人情用在需要他们出警的地方。”聂诚犹豫道。
“没事,不惊动他们,我就咨询一下我老同学。”
“那太好了,多亏你朋友多。”聂诚感叹道。海西区分局他倒不是没有认识的人,只是三年未联系,猛不丁找人家办事不合适。
“那是!我还记得大学那会儿你和姜准两个模范学长什么社团活动都不参加,就爱实习,天天绑在一块儿似地往局里跑……喂,诶是我吴泽,问你点事啊……”他跟聂诚说道一半,电话接通了。
吴泽一连应了好几声,挂断电话后嘴角一挑,“你猜怎么着,有戏!”
“万世超犯事了?”
“倒也不是。他们区有个西嘉会所,夜总会改的,他们怀疑是个□□点,但是利益牵扯比较多,正在商议怎么端,他得到消息说这两天有人看见万家公子跟一堆男男女女嗨到转天清晨。问题是就算扫黄,那个会所不在咱们这,还是得等海西区那边行动。”吴泽无奈道。
“不用,”聂诚抄起手机,联系亮子、张杰明、林敏欣到会所门口集合,同时申请了一支特警队伍,安排好一切,然后说:“专案组可以打市局的旗号,不管哪个区,抓他!”
第37章线人
聂诚一整天都没给他发消息,现在有人暂代队长职位,吴泽也不用跟他汇报了,这两天他的手机只响过三次,一条催缴费两条推送消息。
姜准在家呆得快长毛了。
同为刑警,他理解聂诚的工作强度,却还是忍不住频繁查看手机消息,微微埋怨他就算不回来也该说一声。
晚上八点多,微信叮一声响,他忙抓起来看。
“十二点钟西嘉会所,新酒新女孩。”
发件人是郑晶晶。
姜准坐直身子,手指轻轻敲着手机侧面思考。
这个郑晶晶是他线人。
她曾经是酒吧驻唱,玩得很疯但是有底线的那类女孩,四年前他在某待整改KTV巡查时撞见一个男人与她亲热,她软软地倒在对方怀里,一脸惊恐与厌恶,男人一再解释他们是男女朋友,但是姜准找了个名头,把他们带到附近派出所做笔录,郑晶晶幸免于难。
她说那是某集团老板的儿子,也是她所在酒吧的投资人,给了她工作,帮她赶过流氓,所以她毫无戒心地喝下他递来的那杯酒,等察觉到四肢酸软无力时已经来不及了。
她也明白自己爱玩,容易遇到危险事,事后她从酒吧辞职,染回黑发,换上职业装,找了份文员工作,但干了没半个月再次辞职。这回她悟了,性格如此强求不来,更何况她既不违法又不乱纪,凭什么要提心吊胆,重返江湖后成为各大酒吧会馆争向邀请的歌手。
不过她也留了个心眼,一直想攻下姜准,一来人帅她喜欢,二来职业好有靠山,三来工作忙管不着她,完美!可惜姜准的态度很明确,没给过她任何机会。她倒没什么不甘心,退而求其次,成为姜准的线人,互惠互利。
郑晶晶这时发来消息,肯定是有情报,要不要去呢?
他的伤其实好得差不多了,虽然看着吓人,但是没有伤到动脉和骨头,只是皮外伤,一直不肯返工倒不是偷懒,他有心要给聂诚留出空档。
聂诚才刚接手队伍,虽然都是老部下,可一旦他回去势必要影响他在分局和专案组的威信,而且他现在确实也不能接手高强度的工作,走路没事,跑步伤口肯定要裂。
可郑晶晶的消息他很在意,这姑娘每次给的情报都挺靠谱的,而且她不是什么核心成员,危险度不高,每次选的地点考虑得也很周到,值得信赖。
凌晨时分,姜准一身休闲西装,头发抹蜡,身喷香水,派头十足地出现在西嘉会所门口。
他车钥匙一扔,有门童帮他去停车。
说是会所,不过是高档酒吧,一层是灯光昏暗、震耳欲聋的酒吧大厅,二层是按摩洗浴的客房,三层是办公场所,非工作人员不得出入。
一踏进大厅,音箱里咣咣咣的音乐声给他一个全身心的洗礼,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要露出对吵闹的厌恶,要享受、要乐在其中、要成为他们的一分子。
他在离舞台较远的吧台点杯花里胡哨的鸡尾酒,心里盘算回去能不能报销,这时染着灰绿色头发,身穿露脐上衣、下着皮裙的姑娘在他身边坐下,点了杯百利甜酒,独自喝了一会儿,凑过来跟姜准搭讪。
“一个人来的?”她问。
“打发时间。”
“要不要去跳个舞,带你认识些朋友?”
“为什么不呢。”
姜准帮她结了酒钱,在舞池里陪她转两圈,跟着她去座位。
两片半扇形沙发围成半圆,挤了七八个人,大多是女生,姜准坐下后引来女士们一声夸张的惊叹。
gu903();那姑娘贴着他坐下,在爆裂的音乐声中对周围人喊道:“先来后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