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氏一通想冲许文茵发作的火气愣生生这么被许三娘拦下,只得又坐回椅上,脸色仍不好看。
许文茵倒不是来同魏氏争执的,侧眸去给许三娘递了个眼神。
待人一走,房中只剩下她们二人,魏氏才道:“说罢,这事是谁干的?你能找到三儿被关的地方,估计也猜得到是何人所为吧?”
许文茵颔首道:“是苏家二郎。”
约莫是没料到会得到一个这样的回复,魏氏动作都顿了顿。
……苏二?
怎么会是苏二?怎么能是苏二?
苏二可是她亲自为许三娘看过,挑过,甚至……还夸赞过他乃不可多得的正人君子。
魏氏突然觉得如鲠在喉。
难怪,难怪许文茵方才不愿在三儿面前说起。
“母亲,苏二今日就敢这般肆意妄为,三娘若嫁去,指不定日后他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许文茵也不铺垫。
“为了三娘,不若退了与苏家的亲。”
这是最好的法子,和苏家纠缠不清,吃亏的只会是许三娘。
魏氏没答话。
三娘是她的亲生女儿,出了这事,她自是想把这婚事给退了。可……许文茵为何这般好心?
她一个女子,形影单只就去山上救人,若是一起长大的姐妹倒也罢了,她和三娘可还没到那个情分吧。
更别说许文茵是被老太太一手带大的,这其中有没有老太太的授意,许文茵信不信得过,魏氏心里可没底。
她还在想,却听头顶忽然传来了阵淡淡的笑声,绵软如银铃。
魏氏愣了一愣,抬起头,看见许文茵放下掩唇的手,“母亲和祖母,果真不大一样。”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若是许三娘在场,想必会明白其中之意。
这还是魏氏第一次看许文茵笑,分明给人感觉截然不同,可就是同记忆中那个软软女童的笑容重叠在了一起。
她不由晃了晃神,一时忘了回话。
“母亲不必担心,苏二郎的事,我来同三娘说。”
语毕,许文茵又冲她行一礼,转身退去。
室内静了好半晌,魏氏愣愣垂眸,恍惚着神情也不知在想什么。
许三娘立在廊下,许珩正准备来魏氏屋里吃晚膳,见她站在外面,不由皱眉:“阿姊,你杵这儿做什么?要和阿娘一起用膳么?”
话是这么说,可他也没打算等她回话,一转身就要推门进去。
“等等,”许三娘唤住他,“二姐还在里头,你跟着我在外边等等。”
二姐?
许珩一反应过来便眼露厌恶,他凭什么要等那个乡巴佬出来啊?他又不是下人。
“阿姊,”他转过身看她,“你唤那乡巴佬二姐作甚?她也配?你出来干站着的是不是也是因为她?好啊,她还敢摆架子,看我不——”
“许珩。”
许珩一顿,住了嘴。
许三娘平日里总是一副悠悠哉哉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还少有用全名唤他的时候,且这句话里带着莫名的正色。
许珩对许文茵是那个态度,却不代表对许三娘也这样。
“阿姊……怎么了?”他顿了顿嘴唇。
许三娘步到他身前,难得一脸正色,“她是你的嫡亲姐姐,不是什么乡巴佬,以后莫再这么叫她。”
许珩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阿姊今儿是怎么了?
“可她算什么二姐啊,她——”
“那你又算什么弟弟?不恭不敬,夫子教的书吃到肚子里头去了?”
许珩被这话呛得没了声,盯着许三娘看了半晌,竟双眼一红,一把挥开她的手,转身跑了。
“哎,珩哥儿。”许三娘看他背影消失,收回伸出一半的手,忍不住嘟囔:“真是被宠得不像话。”
刚说完,那头许文茵推门出来了。
她几步上前,本想拉她的手,可伸到一半又觉得这样十分突兀,只好硬生生缩了回去,“娘说什么了?”
许文茵没答话,“过来,换个地方同你说。”
她找了个耳房,遣退下人,将房门一掩,坐下。
这副模样颇为郑重其事,许三娘心底被带起了点不安,“难道是阿娘……”
许文茵摇头,“你不是说了吗,她不一样的。”
的确,魏氏和许家人不一样,出乎她的意料。
“那……”
“命那帮土匪绑了你的,是苏二。”许文茵没做铺垫,开门见山。
许三娘神情一怔。
她就坐在许文茵对面,闻言放在膝上的手忽然一抬撑住案几,脸色都白了。
许文茵理解她一时半会儿相信不了会被情人背叛,只道:“我知你不信,我也拿不出任何证据指认,但……”
“我信。”
说完这两个字,许三娘撑在桌上的手缓缓蜷缩,“我信……”
话音已有些轻颤。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他一点都不喜欢我,还很讨厌我。”
她顿了顿。
“每年,我都会缝一些小东西塞进送去苏家的年礼里,我想着,他若也能回礼该多好,”她顿了顿,“可是没有……他送给我的东西,一件也没有。”
只有无数她送出去后,被他用剪子一刀一刀剪烂,再送回来的残骸。
许三娘不想多想,可她又忍不住多想。
那样一个知书达礼的温柔郎君,会做出这样的事吗?
她只当是误会,是下人失手,是送回来的途中出了差错。
可这样的事,越来越多,几乎每年,每半年,只要她送东西过去,就会得到一个这样残酷的回复。
许三娘已经不敢再拿针线缝什么东西了,甚至也听说了外头那些风言风语。
说苏家二郎替温香楼里哪个姑娘赎了身,将她养在外头,只等娶了正妻,将真爱抬回家。
若非今日之事,许三娘多想一辈子也不信那些话。
“三娘,”许文茵唤她,“别哭。”
她纤瘦白净的手轻轻抬起来,替她拭去了眼眶中的泪水。
许三娘眼睛越发的红了,鼻子酸胀得厉害,并不只是因为苏二,还因为面前这个久别重逢的嫡亲姐姐。
“二姐……”她喃喃着低下头去,“对不起,对不起,二姐。”
她第一次觉得,原来人的手可以这样温暖。
哭了一阵,许三娘擦了泪,拿婢女端进来的热水洗了脸。
候在外头的湖月听里头没动静了,方才掀帘进内。
“二娘子,三娘子。”
她是来转告魏氏的话的。
因着许三娘的事,魏氏存了一腔火气,退亲一事,没自己上门,只遣了几个下人拿上庚帖就去了苏家。
谁知苏家这时哪儿是顾着亲事的时候,苏二被谢倾打了个半死不活,如今还不省人事地在床上躺着,苏家太太气疯了,一回来就换了衣服进宫告状。
她在太后殿前隔空将谢倾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哭又嚷地鸣冤,求太后重罚谢倾,给苏二讨回公道。
太后当时点头说了好,苏家太太大喜过望,只觉终于出了这口恶气,开开心心就乘车出了宫。
谁知翌日太后转头就招了谢倾入宫,给他的惩罚是——让他在慈宁宫殿下跪两个时辰。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苏家太太回府听完这个消息,反应过来太后这是铁了心的要包庇谢倾,别说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就是连抬都没抬一下!
登时怒火攻心,一口气没能喘过来,当场就气晕了过去。
苏家一天出了两个伤患,哪儿还有工夫搭理许家的退亲。
可许家这头也被魏氏交代了定要把八字拿回来,这群妈妈怎么说也不肯走,苏家大郎烦得不行,心想不过就是个许家么,便自作主张,把八字退给了她们。
至此,这亲算是退了。
许文茵听闻谢倾被罚跪的消息,心道传闻中的太后隆宠果真不虚,被这样肆无忌惮地溺爱,也难怪他会被宠坏。
旁边许三娘也想起还有这事,“二姐,那日谢小侯爷为何会在山上?”
许文茵不便跟她解释还有谢九这么一号人物,况且她自己也不知谢九的身份有没有公布于众,便顺着她的话说:“巧合罢了,但也得多谢他帮了忙。”否则她们这会儿还不知怎么样呢。
许三娘想问的却不是这个,“但……二姐不觉得,谢小侯爷对你的态度好似不大一样么?”
对她是凶神恶煞,对许文茵时却像根本变了个人。
不一样?
许文茵问:“有什么不一样的?”
许三娘有些怔愣,一看,那双眼睛里半点暧昧的意思也没有,便知她恐怕根本就没想到那一层上去。
干脆不说了,只摇头:“小侯爷如今被罚了跪,咱们就是想送谢礼也不知如何才能送去。”
这倒是。
谢九是私生子,名字也没见人提起,恐怕不是长在侯府里的,要见他只怕很难。
“罢了,谢礼的事,若能见到再说吧。”她道。
之后的几日,苏家并宫里都风平浪静,倒是许家迎来了一位客人。
许文茵带着婢女走进花厅时,正巧听见了里头传来一阵笑声,是魏氏的,倒很少听她笑得这般开心。
此时许三娘和许珩都还没来。她走进去,抬眼看见正中央站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被魏氏携了双手。
见她进来,魏氏招呼她:“来,见见你表兄。”
那男人闻言,跟着转过头来。
一副文人打扮,却是眉眼如远山,仿佛清晨江面上的袅袅白雾,浩渺朦胧。
沈默也在看许文茵,这是他头一次见这个表妹。
她搀着婢女的手,迈过门槛,缓步行至他面前,从头至尾,姿态优雅从容如天鹅抻颈,眼一抬,看向自己的眸中仿佛含着早春消融的冰雪。
分明只看了一眼,他的呼吸却微微一窒,意识到自己失态,匆忙低下头,白玉似的耳尖有点发热,抬手冲她行礼:“失礼了,茵表妹。”
作者有话要说:未来修罗场人员+1
第13章
沈默是魏氏的外甥,此次是上京来参加今年春闱,并完成老师的一件嘱托的。
魏氏表面上看,的确是家里几个姐妹里嫁得最好的,但在许家的日子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她倒羡慕自己的大姐,嫁了个清贫的书香门第,却无妯娌扰心,无婆婆刁难,还生了个像沈默这般出息的儿子。
沈默原是打算到了帝京便寻个客栈住下,但魏氏怎么会让他住在外头,说了又说,沈默终是答应,在春闱前暂住在许家。
他年不过二十五便已是解元,此次上京朝中十分看重,他刚跟许家一干表弟表妹打完招呼,宫里就派了人来接他。
步辇穿过朱墙边长长的甬道,过如春亭,入庆怀门,沈默才终于看见了慈宁宫的碧色琉璃瓦。
至于为什么他入宫第一个见的不是当朝天子而是太后,沈默是个聪明人,自是不会去问。
他随罗平一路往前,越过好几道朱红小门,绕过宫廊,远远一瞥,忽然看见慈宁宫的殿前玉阶下,似乎有一个人正跪在那里。
此时刚过正午,日头仍大,那人一身暗红直裾,腰间玉带系着几条琉璃吊坠,背脊挺直,一动不动,也不知这样多久了。
“哦,”旁边罗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笑了,“沈家郎君有所不知,那是镇北侯家的长子,如今犯了错,正被娘娘责罚呢。不是个好招惹的,郎君避着他些。”
镇北侯谢家,就算不在帝京,恐怕也没人不知晓这个名号。
当年外族进犯,是镇北侯临危受命,以寡敌众,领兵迎击,才为先帝守住了半壁江山。连乡下小儿都知道镇北侯的赫赫大名。
所以沈默才会对罗平的话不解:“何为不好招惹?”
罗平隐晦一笑,正要解释,那头忽然传来一道人声,截断他的话:“小侯爷,两个时辰已到,娘娘遣奴来问你可知错了?”
“知错了知错了!我下回再不敢惹事了。”答得很快。
“那小侯爷便起来吧。”
少年动动膝盖,眉头一蹙,可怜兮兮抬头,“不成,我腿都跪麻了,头也晕腰也疼,哪儿哪儿都动不了。公公,我这不会是废了吧?”
哪有这么严重,那宦官掀掀眼皮,招手让人去抬了步辇,“娘娘心疼小侯爷,特赐步辇一架,让人将小侯爷抬回府。”
这一幕落在罗平眼里,他好笑地摇头:“谢大将军怎的养出这么一个儿子。”
沈默没接这话头,贵胄子弟从来就与寒苦学子不同,他们当然有放纵的资本。
步下回廊的最后一秒,耳边没了响动,他侧眸,鬼使神差地往殿下台阶处瞥了一眼。
那台步辇已遥遥被八人给使抬起,少年抱头坐在上边,方才声称动也动不了的那条腿正悠哉半翘着,哪里有半点不舒坦的模样。
“郎君?”
沈默蓦地回神,脚步一快,跟上了罗平。
谒见太后时,沈默一直垂着头,有问他便答,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倒是太后说了好些勉励他的话,又问了几句他的课业,随后才终于进入正题:“也不晓得沈小郎君可曾婚配?”
沈默一顿,下意识地想起许文茵那双微微弯起,仿佛含了一汪秋水的眼睛。
“回娘娘的话,还不曾。”他道。
严太后满意地笑了,沈默年少有为,早年就拜入齐阁老门下,齐家在朝中文官里地位之重,却不偏不倚,她拉拢不了齐家,还拉拢不了沈默么。
待沈默退出去,罗平便要派人送他出宫,沈默这时才总算开口问了:“公公,在下不必去拜见圣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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