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萧铃。
桑枝站起来,走到教室外,“有什么事吗?”
萧铃起初还有点不好意思,她的手指捏着袖口,支支吾吾好一会儿,她才说,“桑学姐,我,我是来谢谢你的……”
上次那件事过去了一个多星期,她也是今天才回的学校。
而那两个欺负她的女生已经被她们的父母张罗着转了学。
桑枝有点不太好意思,她对萧铃笑了一下,“你不用谢我的……其实这件事说到底也是因为你自己留了证据,不然这事也不可能这么容易解决。”
桑枝把自己兜里的一颗巧克力递到她手里,“你已经足够勇敢,而我只是打了她们一顿。”
对待那两个惯用暴力的女生,桑枝觉得也必须让她们尝尝挨打的滋味。
不然她们怎么会知道,打在别人身上的每一下到底有多疼?
萧铃眼眶有点发红,她抿紧嘴唇半晌,还是对站在她面前的女孩儿弯了弯腰,“真的很谢谢你,桑学姐。”
当一个女孩儿决定变得更勇敢,那曾经那些加诸在她身上的恶意纠缠就已经变得不再可怕。
当桑枝回到教室里,拉开椅子坐下来是,封悦立刻凑上来,“小学妹跟你说什么啦?”
“没什么……”桑枝没什么精神,只随口回了一句,就打了个哈欠。
封悦撑着下巴望着她,感叹道,“就算我是亲眼看见的吧……我也还是觉得你会打架这事儿也太玄乎了。”
不单单是封悦,还有那其他的同学,谁都没有办法相信,看起来性格温软的桑枝,竟然会打架。
桑枝笑着把一颗巧克力扔进她的嘴巴里,堵住封悦接下去要说的话。
后来她趴在桌子上,歪着头打量窗外的阳光。
“你为什么要待在这儿啊?”
她想起来那天,她曾这样小心翼翼地问过那个躲在阴暗杂物间里的少年。
“这是我的房间。”
她记得他是这样答。
他的神情很平静,虽然不似停留在十岁记忆时的他那样活泼粘人,却也不是她曾经亲眼见过的那样浑身生刺,尖锐冰冷的模样。
他只是过分沉默了一些,那双眼瞳里清亮的光芒也已经磨灭。
“你的爸爸妈妈呢?”
她问他。
“上班。”他答。
明明前些天,桑枝提起他的养父母时,仅拥有十岁记忆的他是那样满心欢喜地告诉她,爸爸妈妈对他很好。
可是时隔几天,当他的记忆从十岁过渡到十二岁这一年。
他竟连多提他们一句也不愿意。
这大约是桑枝第一次开始好奇他的过去,好奇他记忆里的童年生活。
从他的十岁到十二岁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窗前忽然走过一抹修长的身影。
那人把校服外套搭在肩上,正大剌剌地打着哈欠。
桑枝看清了他脖颈间挂着的那枚玉坠。
“孟清野。”
桑枝忽然站起来,叫住他。
孟清野脚下一顿,看向玻璃窗里的她。
他眼见着她忽然推开玻璃窗,探出半个身子来,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一下。”
孟清野满腹疑惑,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却也还是走近窗边,“干嘛?”
桑枝伸手指了指他脖颈间的那枚玉坠,“你这个玉坠挺好看的……”
她问他,“我能看看吗?”
孟清野咬了一口面包,闻言低眼看了一眼自己的那枚玉坠,“不行。”
他拒绝得很果断,然后就直接往教室门那边走了过去。
“……”
桑枝只能讪讪地关上窗,重新坐了下来。
在把容徽当作是鬼的时候,她原以为容徽是想杀了孟清野,又或者是吸他的阳气……后来她才发现,他的目标,似乎从来都只是孟清野的那枚玉坠。
那枚诡异的玉坠似乎有些某种神秘的力量,而她和他掌心的符纹也都是拜它所赐。
桑枝本能地察觉到,那枚玉坠对于容徽来说,很重要。
藏在容徽身上的秘密太多,桑枝不知道他有着怎样的过去,也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下午放学之后,桑枝没有回家,直接穿过窄巷,去了旁边的小区里。
她之前在容徽家的客厅里找到了一枚钥匙,所以她再也不用让妙妙从里面开门。
打开门走进去时,桑枝抬眼就看见容徽正坐在软垫上,而他面前的小桌上则摆着一方棋盘,两只棋笥。
偶有棋子敲击棋盘的声音响起,他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他面对着那一方棋盘,神情从来专注沉静。
“容徽。”
桑枝走过去,把书包放在沙发上,就把自己打包的饭菜放到他面前,“要吃饭吗?”
容徽并没有抬头,“吃过了。”
他有没有吃东西,桑枝很清楚。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总会记得自己已经吃过饭,但事实上,这么多天来,桑枝从没见过他吃过任何东西。
他就像是分毫感觉不到饥饿似的,不吃饭也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你坐在这儿多久了?”桑枝和他说话时,语气也很小心。
“四个小时。”他简短地答。
“你休息一下吧。”
她说。
容徽摇了摇头,终于看她,“他们会不高兴的。”
他们?
桑枝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他的养父母。
“他们为什么会不高兴?”桑枝不解。
“不好好练棋,他们会不高兴的。”
他垂下眼帘,将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
这一天,桑枝终于知道。
十二岁的容徽,是曾经得过许多围棋比赛冠军的天才少年。
杂物间里的纸箱里堆满了他曾经赢来的奖杯。
而他每天夜里,都睡在那儿。
他习惯于灰尘的味道,习惯于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每天都要练棋,如果达不到养父母的要求,他就会被关进那间没有灯光的小屋子里,不给他吃饭。
与那许多同龄的孩子不一样,他早早地失去了本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所有鲜活色彩。
他怕他们的无端叱骂,也畏惧他赢了比赛后,他们在闪光灯前每一次做给旁人看的慈爱。
桑枝跟十二岁的他相处起来也并不算难,毕竟至少他还没有到后来那样生人勿近的地步。
一个多月的时间,桑枝每天都会去他的家里。
他一直都很乖,也很安静。
他的生活简单又枯燥,桑枝每一次见他,他几乎都乖乖地坐在小桌前练棋。
桑枝也想过要带他出去玩,去游乐场,去海洋馆,去每一个他从来都没有去过,却又分明向往过的地方。
听她提起外面的一切,好玩的事物,他那双沉静的眼眸里明明也曾有期盼的光芒闪动,但也仅仅只是片刻,他就又会很平静地拒绝她,“不了。”
初冬时节,这一场瓢泼大雨来得很突然。
桑枝在蛋糕店里买了蛋糕之后,撑着伞走到公交车站台时,衣兜里的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是桑天好打来的电话。
“桑枝你怎么还没回来?”桑天好在电话里问她。
“马上就回来了。”
桑枝咬着棒棒糖,说话时有点含混不清。
“你先不用回家了,直接去荣悦酒店,你舅舅他们来林市了。”桑天好说了一句。
舅舅?
桑枝愣了一下,片刻后才问,“他们来干什么?”
“说是你舅舅公司的老板把他从京都调过来林市了,今后怕是就在这边定居了。”桑天好拿着一罐可乐喝了一口,随口说了一句。
桑枝听了,脑海里瞬间想起来那个一向看不上她家的舅妈的脸……
“你先去,我马上就过来。”桑天好在电话里嘱咐。
她皱起眉头,“我知道了。”
桑枝瞥了一眼自己手里提着的草莓蛋糕,原本是想带给容徽的……但现在好像暂时去不了他那里了。
桑枝的舅舅赵明希,当初赵氏企业破产,他从生活富裕到拮据,这么多年来都在外企公司摸爬滚打,到现在也才终于升职加薪,成了林市分公司的项目经理。
桑枝到现在都还记得小时候去京都舅舅的家里时,亲耳听过的他那位妻子对他的冷言冷语,冷嘲热讽。
因为当时赵氏企业破产,赵明希好不容易得来的去那家公司工作的机会,也都是多亏了他妻子田晓芸娘家人找的关系,所以每每面对田晓芸的刻意讥讽时,他也通常只是沉默。
当桑枝再见这一家三口时,她几乎都要以为她的舅妈田晓芸转性了,曾经对她和她爸没什么好脸的舅妈,在她一进门的时候就很热情地迎了上来,“哟,桑枝都长这么大了?”
她拽着桑枝过去,坐在自己的女儿——赵姝媛旁边。
“桑枝啊,这是姝媛,你还认识吧?”田晓芸满脸笑容地看着她。
赵姝媛穿着一件雾霾蓝的卫衣,一头长发被她自己用卷发棒卷出了蓬松的弧度,桑枝在她身边坐下的时候,她连眼睛都没抬一下,仍然在盯着自己的手机看。
这饭桌上的热闹终究还是属于他们三个大人的,多半是赵希明和田晓芸找些话题来谈,桑天好附和着点点头,说上两句。
桑枝没什么胃口,吃了两筷子东西就说去洗手间。
可她没想到的是,等她再回到包房里的时候,原本被她放在旁边的柜子上的蛋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拆开来,放置在圆桌上,已经被赵姝媛吃了一大块。
桑天好并不在房间里,桑枝愣在门口,怔怔地盯着那个已经被吃得差不多的蛋糕。
“桑枝?站在那儿做什么?快过来坐啊。”赵希明朝她招招手。
桑枝抿了抿嘴唇,走了过去。
“这个蛋糕……”
“蛋糕挺好吃的,给你留了点。”赵姝媛打断了她。
这还是她今晚第一次开口说话。
桑枝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见桑天好拿着手机推门走了进来,他走过来的时候摸了摸自己女儿的脑袋,重新坐了下来,“不好意思啊大哥大嫂,我这通电话有点久。”
桑枝原本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她沉默地低着头,盯着面前的那杯橙汁发呆。
当这顿饭快要进行到尾声的时候,所有久别的寒暄都已经不在必要,而田晓芸他们也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天好,你看我们刚来林市,这住的房子也还没有定下来,我们……”
田晓芸拍开赵希明在桌底拽她衣袖的手,对着桑天好笑着说,“我这不是听说,除了你爸当初买的那一套房之外,你后来又买了一套……你看,能不能先让我们在那儿住着?”
“当然我们也不白住,我们会付房租的!”田晓芸又添了一句。
桑天好到底有多少套房,这事儿怕是只有赵希明清楚,但很显然,他从没把这事儿告诉过田晓芸,所以她一直都以为,桑天好是个不上进的无业游民。
但眼下有事求着桑天好,田晓芸当然不会再用之前那样的态度对待他。
这顿饭吃完,桑枝坐在出租车上,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爸爸,你真的要把房子租给舅舅他们吗?”桑枝问。
这事儿对于桑天好来说也有些为难,一楼的那套房子里堆了不少杂物,这会儿要他收拾出来租给他们,他也觉得费事。
“毕竟是你妈的哥哥和嫂子,我不帮……也不太好。”
桑天好挠了挠后脑勺。
“你要跟妈妈说吗?”桑枝问他。
“这事儿可不能告诉她,她那炮仗脾气,我都能想得到她会怎么喷我……”桑天好连忙摆手。
赵簌清很要强,她离婚之后,从不拿桑天好一分钱,而依照她的脾气,毕竟桑天好已经跟她离婚了,她大哥大嫂的事情也用不着桑天好来管。
只是很显然,她那大嫂却不这么想。
下了车,桑枝原本是要跟桑天好回家的,可她望了望小区旁边的那条窄巷,一双脚却像是生了根,再挪不动一步。
雨水拍打着伞檐,发出脆响。
黑沉沉的夜幕里,只有昏黄的路灯能将雨丝照得清晰一些。
“桑枝?”桑天好回头。
“爸爸,我去前面的超市买点东西,你先回去吧。”桑枝朝他招招手。
桑天好也没多想,就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快点儿回来啊。”
等桑天好往小区里走去,暗沉的天色淹没了他的身影,桑枝才握紧了伞柄,往旁边的那条巷子里跑去。
可当她刚刚跑进巷口,在摇晃闪烁的橙黄灯光下,层层雨幕的那一头,似乎有一个人久久的立在那儿。
雨水浸湿了他的衣衫,淋湿了他的乌发。
暖色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他却仍像是落在远山朝暮之间的第一捧雪,轮廓朦胧似画,肌肤也是透着冷感的苍白。
桑枝愣在原地,连一脚踩在水洼里都好像没有察觉。
但也仅仅只是片刻,她就撑着伞,一步步朝着他跑了过去。
在这寂静的巷子里,她的脚步声是除却淅沥雨声外,落在他耳畔最后的声音。
容徽看着她从巷口走来,看着她站在那儿,也看着她撑着伞跑过来,稍稍踮脚,替他挡去雨水。
他久久地盯着她,像是忘记了要说话。
“容徽?”
桑枝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
“你怎么站在这儿淋雨?”
她始终无法分辨,他那双被雨水浸润过的灰蒙蒙的眼瞳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
“等你。”
他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目光落在她另一只手时,他眼睛里的光影明灭,终于又黯淡下去,“蛋糕呢?”
蛋糕?
桑枝怔住。
她想起来昨天她对他说过,今天会给他买一个草莓蛋糕,让他尝一尝。
他总是拒绝得很果断。
昨天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