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映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皇宫的,浑浑噩噩出了宫门,连侯府的马车都忘了找,只低着头向前走,碧落在她后面叫她,她也全然没听到。
“你想走回去吗?”
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冷而沉,像玉碎一样,晏映转身,看到谢九桢正站在不远处。
他穿着官服,应当是下朝之后就没离开,一直等在这里。
晏映想起昨天夜里担心的事,想起太后跟她说的话,觉得鼻腔发酸,眼睛也渐渐红了,谢九桢见状,从马车前走过来,眉头微微皱了皱。
“太后跟你说什么了?”
晏映赶紧垂下头,用袖子蹭了下眼睛,她觉得先生过来问的第一句话不应该是这个,他应该问她怎么了,而是太后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随便说了会儿话……”她轻声回答。
谢九桢看了她半晌,而后拉着她转身往马车的方向走。
“以后再有召见,你可称病不去。”
晏映听着,像是害怕她知晓什么似的,在刻意逃避。
她“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谢九桢扭头看了她一眼,就见她低头,情绪很低落的模样,仔细想想,好像从昨日开始便是这般。
莫非还在生他的气,怪他太不怜惜她?
马车驶回侯府,谢九桢看她无精打采脸色苍白,便免了今日读书,让她回去休息,晏映没说什么,乖乖回了栖月阁。
她一个人坐在软榻上想了很久,先生对她其实很好,除了平时冷了点,凶了点,木了点,强硬了点,忽视了点,别的也还挺好……
这难道不就是对一个替身该有的态度吗?
晏映好像忽然认清了这个现实。
她刚开始嫁过来,最遭的情形无非是先生不爱她,他不爱她,她或许还有心气让先生爱上她,可是倘若先生心里存了别人,就像姚妙莲说的,越是看她,越是认定是假的,越会不稀罕。
她枯坐一下午,剪不断理还乱,可知道自己再这般胡思乱想下去也没有结果,像是突然想通了,她决计找先生问一问,于是赶着夜色去了前院,却在揽月轩吃了一剂闭门羹。
星沉无辜地看着她:“大人下午又进宫了,最近朝中在探讨武举制,基本上是板上钉钉了,只是该在什么时候以何种形式来考核,还没有说清楚,所以最近大人会特别忙……”
星沉好像是害怕晏映多想而刻意解释周全一样,罗里吧嗦说了一大堆,晏映就只听见第一句话。
忙归忙,总有忙完的时候吧,晏映好像一刻也等不了,她不信邪,提着灯笼走到府门之前,在浓浓夜色下,凛冽的寒风中,等着谢九桢回来。
她觉得她一定要问清楚,哪怕是得到肯定的答案也没关系,或许先生已经不喜欢太后了呢,他们二人身份悬殊,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只要先生接纳她,未来总有细水长流的日子可供她走进先生心里。
她计划得很好。
可是晏映等啊等,等到月亮都快降落,等到寒风把她的脸都吹木了,灯笼里的烛火早就熄灭,等到天边都泛起了鱼肚白。
她还是没等到他。
第24章美人伤。
晏映坐在台阶上,哆哆嗦嗦地抱着肩膀,紧扣着衣服的指尖泛白,被风吹动的发丝拂过,毫无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茫然无神的双眸才恢复些光彩,她抬头看了看天,墨蓝色天空碧波如洗,星辰都变暗淡了,有几朵云浮动,天边的红日冒出半个头。
好像在嘲笑她的自作多情一样。
门前值守的护卫都看傻了,不知道夫人为何要挑灯在这里枯坐一夜,碧落也跟着站在旁边等,请她回去的话说得嗓子都干了,连鸣玉都看不过去。
晏映就是拧啊,她非要在这里等着谢九桢不可,可是她也知道自己并不是在求一个答案,谢九桢彻夜未归,是被太后叫到宫里去,什么事儿白天讨论不行,偏要彻夜未归?
她脑中闪过诸多猜测,每一个猜测都让自己的内心倍受煎熬,她在这等着,无非就是想见到他时,可以义正言辞地质问他一句,知道不知道有人还在家里盼着他回来。
晏映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坐得久了,腿已经被冻得没有知觉,碧落眼疾手快,急忙去扶。稳住身形后,她远远地看了一眼长街。
静得像是一幅壁画。
对面的大门忽然被推开,惊讶的叫喊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阿姐?”晏归麟正迈过门槛走出来,身上背了一个包袱,不知要做什么去,他看到晏映站在这里,眼里都是诧异,瞪着眼珠子走过来,看了看她发白的脸,“这么早,你在这里做什么?脸色也很难看,阿姐,你生病了?”
晏映没想到会碰上二弟,神色几度变化,但她不想让二弟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就强颜欢笑地看着他:“我没事……你背着包袱做什么,要出京吗?”
晏归麟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有事瞒着,心头闪过疑惑,嘴上却回答道:“大哥不是去琼林书院读书了吗,娘亲给他做了几双鞋子,让我送去,正好我也去那里看看他。”
晏映听到书院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恍然想起之前在晏府门前,先生亲口将这个地方推荐给大哥。琼林书院声名在外,和先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推行科举制的同时,他也在为自己拉拢门生收拢势力。
大哥的将来或许还要仰仗他。
“阿姐……阿姐!”晏归麟唤她,眼神越发不对劲。
晏映回过神来,收起那些杞人忧天的想法,看了看他:“你呢?什么时候回军营去,在京城待的时间不久了吧,豫州营那边可会放你这么长时间的假?”
“对了,忘了跟阿姐说,”晏归麟挠了挠后脑勺,“我不去豫州营了,京中最近疯传的消息,阿姐也听说了吧,如果明年春天真能举行武举,我想下场试一试。”
晏映眼皮子一跳,脱口而出:“你也要试?”
晏归麟扬了扬眉,拍了一下自己胸脯,胸有成竹道:“我去试,没准拿一个武状元呢!”
身后的鸣玉忽然捂嘴咳嗽一下。
晏归麟也没在意,说完之后扶着晏映肩膀,眼里都是憧憬的光:“说起来,还是要谢谢姐夫,不是他连连上书,许多人都不会有这个机会出人头地,这些日子父亲常跟我夸姐夫,我对他也有很大改观!”
鸣玉默默翻了个白眼,有些听不下去大□□弟如此狂妄无礼的口气,他家大人天下第一好,哪里需要别人改观。
晏映眼中却翻涌着万千波涛。
她忽然开始意识到自己由于地位低微而产生的身不由己和无奈。隐龙山被太后暗算是这样,赐婚的懿旨是这样,淇阳侯宴席差点受辱是这样,一直以来,她因为“结果不坏”而并未觉得有多绝望。
她面前摆着的从来都只有一个选择,因为恰好是她想选的,所以她可以欣然接受,而今她要考虑是不是应该离开先生,才发现她的桌上根本没资格出现这个选项。
她已经拖累家人够多了……
晏映把他的手拍下去,再抬头时眼里都是嫌弃:“你就不要这么狂妄自大了,大胤人杰地灵卧虎藏龙,比你厉害的有的是!你若真想拔得头筹,现在就该勤学苦练才是。”
“我知道我知道……”晏归麟不想听这些,随意摆了摆手,转眼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拉着晏映走到角落里,故意避开侯府的人,神秘兮兮地看着她,“阿姐,上次给你的药用没用,效果如何?”
晏映一怔,脸上发热,耳朵也渐渐红了,可是现在再提这件事,就变成了她的伤心事,连同那一晚的亲密,如今想来都不堪入目,先生从不怜惜她,也不珍爱她。
她推晏归麟走,头压得低低的:“你快走吧,别来我这烦我!”
晏归麟以为她害羞了,逗得哈哈大笑,却没再提这码事,对面偏门有人牵着一匹马出来,他看着了,回头冲晏映挥手:“阿姐,外面冷,你别在这里吹风了,快回去吧!”
他说完,翻身上马离开了,晏映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眼睛发涩,笑容也消失不见了。
晏映心事重重地回了栖月阁,本想赶快躺下睡一觉,回去后却发现里面多了一个人。
秋娘正坐在屋子里面摆弄她的绣笼,还好清月在,把针线剪刀都收起来了,她只是翻来覆去看那个已经缝好的鸳鸯香囊。
听见声音,她抬头看过来,脸上先是一喜,然后又愤然立起眉头,指着她大声道:“你骗人!”
清月手足无措地看了看晏映,对秋娘有些无奈,不知拿她怎么办好。
晏映走过去,不动声色地将香囊收起来揣进袖子里,压下所有情绪,耐心地看着她:“怎么了,你生气了,气我昨日没有去找你?”
秋娘嘴一扁,神色委屈:“你是不是嫌弃我,所以骗我?”
她是说好了第二日要去陪秋娘,只是起得晚了,太后又接她去宫里,恢复记忆后一直心绪烦乱,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晏映强自笑了笑,语气虚浮许多:“对不起,是我忘了,但我绝不是嫌弃你……”
秋娘身世遭遇本就可怜,若是放在她身上,她都无法确信自己能活下去,所以对着秋娘时,她总是下意识变得温柔小心。
秋娘仔细看着她的脸,忽然变了神色,伸手去扶她的胳膊,焦急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晏映没想到她能看出自己脸色不好,但她吹了一夜的风,现在确实有些虚弱,就点点头:“嗯,我身体有些不适,不过没事的,睡一会儿就好了。”
秋娘松开她的手,垂头看着自己脚尖,好像在纠结什么,半晌之后,她抬头望向她,仿佛在下一个很是艰难的决定。
“那,你先歇息,我……我可以改日再来找你。”
晏映怔了怔,心头淌过温暖的同时,也觉得有些柔软,秋娘并不像一个疯子,她只是封闭了内心,忘记了一切不快乐,变成了最纯真最善良的孩童模样。
秋娘不忍打搅她了,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栖月阁,晏映实在无力应付任何人任何事,送走她后转身回了房里,连衣裳都不脱,直接歪在床上睡着了。
这一觉竟然睡得很安稳,晏映醒来时还有些失落,她很想沉浸在睡梦中。
耳边拂过书页翻动的声音,也有淡淡灯光照在脸上,晏映觉得眼睛痒痒的,轻轻揉了揉,转过头的时候忽然一顿,她看到先生正靠在床边看书,手中翻动的古籍,好像跟记忆中马车里他看的,是同一本。
也许是这一面等得太艰难了,突然看到他出现在这,晏映的心没有开始那般激烈了,反而平静无波。她撑着身子坐起来,谢九桢也刚好放下书看她。
他的眸子还是那样深邃无底,她猜不透,也堪不破。
“听鸣玉说,你昨夜在府门前等了我一整晚,”谢九桢先开口,眼中藏着深深的探寻,“为什么要等我?”
他的不解和疑惑太明显了,晏映也觉得自己昨晚的做法有些傻乎乎,傻到她现在想起来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看着先生,水眸中倒映着灯火的影子,因为才刚醒来,容姿慵懒,低浅的声音里有几分漫不经心:“先生去做什么了,为什么彻夜未归?”
她问了,又好像并不在意。
谢九桢察觉出她的态度,微微蹙起黑眉:“去处理一些事情。”
“在宫里?”
这次她声音里多了一丝讥讽,轻佻的语气让人不舒服,谢九桢忽然抓住她手臂,眯了眯眼:“你是不是听人说了什么?”
随即又道:“我跟你说过,除了我说的话,别人都不要信。”
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晏映转开眼,将他的手拂开,这样一甩袖子,一个将鸳鸯绣得歪七扭八的香囊从里面滚了出来,谢九桢一顿,俯身将它拾起,紧着眉头看了看,问她:“是给我的?”
绣着鸳鸯,也有他的字,晏映否认不得。
“那先生便留着吧。”她一边说一边下地,语气淡淡,仿佛只是转手了一件毫不在意的物件,谢九桢眉头皱得更深了。
晏映如幽魂一样散着发,忽觉得腹中饥饿,便让碧落去准备点吃食,去耳房沐浴过后,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她没喊先生,自己大快朵颐起来,吃饱之后才觉得精神许多,凉茶漱口后,她摸着滚圆滚圆的肚皮回去,发现先生还没走,颇有些惊讶。
“怎么先生今日不去揽月轩睡吗?”
那语气像是在下逐客令赶他走。
谢九桢已经脱下外袍,身上只着了白色里衣,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今夜要在这里休息,偏偏她要有此一问。
“你不想我在这?”谢九桢皱眉看他,问得话有一些不确定,这样难以察觉的小心翼翼如今的晏映当然感觉不出来。
于是他便看到晏映走过来,弯身整了整床铺,随意应付一句:“先生请便吧——”
她刚要摆正枕头,手腕忽然被人大力握住。
“你到底怎么了?”谢九桢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她的冷漠,暗藏汹涌波涛的双眸中闪过一丝不耐,看到晏映露出疼痛的表情过后,他才松开手,有些懊恼地闭了闭眼,“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有这么难以察觉吗?
晏映气得想笑,刚要说话,手腕又被握住,这次他动作轻柔许多,谢九桢将她拉到身前,指腹轻轻蹭着她的手背,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有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垂着眼,说出的话没有起伏,却莫名让人心疼,可晏映更多的是震惊,一是震惊先生还有这样的弱点,二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突然提起这个。
谢九桢继续往下说。
“所以那天晚上,没能顾及到你,是我不好,”谢九桢抬眸,眼中深不可测,“但我提醒过你很多次,就算现在怕了我,后悔了,也晚了。”
晏映一怔,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话,他在为他那晚的粗暴而道歉。
可她气得又何尝只是这个,晏映忽然甩开他的手,情绪异常浓烈:“先生要说的,就只有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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