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整件事都令人恶心。舒君问完话出来,只觉得一阵茫然,随后战栗连连。人人都有自己的欲望,都在隐藏自己的心思,都为了自己可以不择手段。他们的心思幽深如同枯井,舒君只接触几个晚上,就觉得寒意彻骨。
他情不自禁想离开,却知道自己已经无处可去。
薛鸢如今已经绝对不清白了,他的名字写在舒君报复的名单上。已经到了这一步,他还想回去寻找薛开潮身边的宁静,能做到吗?
舒君终于发现伪装才是最难的事。他做不到若无其事,也做不到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全盘托出。
到了如今,这种隐瞒已经成了舒君近乎心病的一种执着,是他身上的污点,所以无论如何都不想被薛开潮知道。他在这件事上耗费了太多心力,如今却迫切的想要抛弃掉什么东西。
或许是软弱。
没有了软弱,他就会如外界传说的那样下定决心,再也不会感到痛苦。
或者是感情。
舒君知道自己身体里或许多了一种东西,正是这种东西令他辗转反侧,痛苦难当,眼前明明有一条路却走不上去,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去怀疑去恨薛开潮。
那可是他的叔父,从一开始你连他都要瞒过去,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是亲人,又有密切的利益关系,永远不能互相放弃?
这样恨了自己几天,舒君终于明白自己是做不到的。他也只能瞒着薛开潮,却不能将怀疑和仇恨投在薛开潮身上。在这一点上他永远软弱无能,即使做的是背叛之事,终究心里还是期望能够永远维持现状,不要被揭穿,甚至希望一切如常,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会发生。
有时候他梦见如今已经面目模糊的家人在梦里鲜活如生,有时候是叫他出去玩水,有时候是叫他回家吃饭。渔村上炊烟袅袅,他一路回去,一手牵着小妹妹,一手提着鱼篓或者菜篮,有姨姨婶婶和他打招呼,还俯身揉他的脑袋,捏妹妹的脸颊。
走到家门口母亲出来接他,笑意盈盈。
然后到处都是火,手中牵着的妹妹变成一截焦炭,母亲熊熊燃烧成火炬,无数失去形状的鬼向着他围绕过来。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震耳欲聋。
“痛啊,痛啊”,“救我,救救我”,“为什么你还活着,你在哪儿,我们会找到你的,哈哈哈哈,嘻嘻嘻嘻”,无穷无尽。
这种梦里舒君永远害怕鬼,可他永远不能不去牵妹妹的手。
她死的时候才四岁呢,她好害怕。
最好的生活已经过去了,舒君不再是小孩子,全村唯一报仇的希望就是他了。周云如今虽然是长生门的弟子,修为也不算低,可舒君很清楚,他是打不过现在的自己的,更不可能不引人注目的对令主的家人下手。
只有他了。
这唯一的希望几乎将舒君压垮,可他是不能拒绝的。
两面都在逼他,舒君只觉得自己好像快要被挤压得不存在。一面是不得不伪装一无所知,一面是不得不着手报仇,几百人的灵魂和救命之恩,还有……薛开潮,一起压在他的身上,他根本没有喘息之力。
想想也要苦笑,都这个地步了,人毫无变化那怎么可能。
回到薛家,舒君自然先回薛开潮的院落,却发现门口停着一顶暖轿,里面似乎有些异样的动静。
他不由诧异,进去之后却正好碰上面露喜色的幽夜,看到他就扑上来,低声而愉快:“主君回来了!”
舒君也是一喜:“真的?”
抬腿就要过去看看。
幽夜急忙拦住他:“家主正在里面和主君说话,你现在是进不去的,回去换身衣服吧,小心着凉。”
舒君一愣,自言自语:“不知道他们会说什么……”
幽夜自然是不清楚的,闻言摇头。舒君自然不是在问她,于是只好先回自己的房间,换衣服,擦干头发,坐在打开的窗前看着院子。天气太寒冷,其实连梅花也是没有的。院子里如今看去只有松柏树是绿的,还算一点点缀。舒君就散着头发等,等到看见薛鸢出来。
薛鸢是养气功夫极好的人,脸色仍旧有清楚的不快,看来是没能谈拢,是登基或者做摄政法王的事吗?
舒君垂下眼。
片刻后他走进薛开潮那边,却发现他的脸色也不太好,见到自己就张开双臂示意过来。舒君心中疑惑,走过去之后却忽然听见他说:“明日我要去看看父亲,你好好在家,不要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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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感觉小舒的精神已经不咋正常了。
第74章多情风雨
舒君一愣:好好的,怎么薛鸢来了一趟薛开潮就想去看父亲了?
有些话即使是做叔父的薛鸢都不好说的,事关这对父子,舒君就没有见过有人能够直言其事的。他耳濡目染,未免也左右为难,吃惊之下又不知道该怎么问,甚至都来不及答应。
再说就算是答应了,让他乖乖待着是什么意思?这就收稍不再搜查了?那朝廷里嗣皇帝的事又该怎么解决?
以前舒君想的少,那也是因为知道的少。现在他时常在外,办的还不仅是幽雨交给自己的事,就不可能仍然像从前那样了。
然而薛开潮已经吩咐下来,舒君只是心念电转并未立刻答应,但很快就明白过来自己不应该这样的,冷汗立刻就出了一身。
他从前在薛开潮这里其实用不到什么心计,但六个侍女个个都非凡人,行事滴水不漏,丝毫不见生硬。见识的多了,舒君自然也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稍微露出一点差池,可能都会被发现异常。
而薛开潮也绝不是聋子瞎子,绝难被人欺瞒。他平常毫无波澜只是多年清修,不是愚蠢。他现在一顿,或许就被发现了异常。虽然未必此刻就能怀疑到他什么,但谁让舒君自己心里有鬼,本来又已经筋疲力竭,根本无心多做遮掩?
他才一惊,又不敢变色,正想说些什么遮掩过去,却见薛开潮忽然少见的踌躇片刻,又放下了手里的笔,把他看了一眼:“算了,你跟我一起去吧。”
舒君被这句话一吓,倒是瞬间恢复如常,也顾忌不上自己该不该说这个了:“我?我能去?”
往常薛开潮每趟回家,总是要去薛鹭那里的,只是他们父子说话一向生硬冷漠,薛开潮也不爱带人去打岔。偶尔有几回薛鸢也一同去见长兄,看着面上是热闹了,实际上更是尴尬。薛鸢长袖善舞,也不动声色,薛开潮却受不了。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舒君正是因为知道这个习惯,所以才不明白自己去了能做什么。但薛开潮总不是随便一说,心血来潮就要他去吧?
见他犹自懵懂,薛开潮就知道,薛鸢确实是把消息瞒的极好,但他却不准备替他瞒下去,于是示意舒君过来,自己也是想了一想,才低声说:“我父亲……恐怕是不好了,我总该去看看。”
舒君瞪大双眼,失声:“怎么会?!”
薛鹭可是做过令主的人!就算如今下来了,也不该这么早就死吧?他才几岁,有一百岁没有?
但这种事自然不能高声叫嚷,不用薛开潮说他也知道,说了一句还因吃惊没能高声,说完立刻就捂嘴了,倒是一副很乖的样子。
薛开潮接着说:“这还得看了才知道,或许里头有什么,或许没有。总之得去一趟的。我原本想着出了这件事,若是被外人知道,薛家威势可就减去一大半了,所以趁早收敛收敛,看起来也像个样子。本想叫你就待在家里,但还是算了。已经快元正了,你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趣味,就是出去玩玩,铺面也差不多都关了,有什么好玩?不如跟我一起去吧,桃源你还没有见过。”
他说着,并不见有多悲伤的样子。舒君隐约觉得似乎他心里也不平静,但却不肯露出来。可那到底是不是悲伤和害怕呢?这事太复杂了,看舒君是看不懂的,如果真要知道,恐怕还得跟去。
不过如今舒君也想不到这个了,他心里想的是如果薛鹭真的命不久矣,那薛开潮就是父母双亡了。虽然他自己太上忘情,或许真的不在乎,舒君却总觉得不是滋味。
或许是近来每次看到薛开潮的时候对方都用一副镇静淡泊的模样暗暗撒娇的缘故,舒君现在也心疼他,忍不住就在他脸上摸了摸,柔声道:“那我就跟主君去吧。”
不把他放在这里,终究也算是为他考虑,何况听刚才的话音,即使他没什么事出去转转也是可以的。舒君一时感念这是真的对自己好,不提防举止上就逾越了。他明白过来想要收手,却被薛开潮立刻捉住。
看了他一会,薛开潮的肩膀忽然微妙的往下一松,神态也柔和了:“此次若是父亲真的有事,恐怕我们就要在京中常住,恐怕会有些不方便,你要陪我的事,还很多。”
这话意味深长。舒君品了品,试探着问:“那……外头的事,主君也要管了?”
外头的事纷繁冗杂,但如今说来最大的就只有一件,嗣皇帝。薛开潮要是立刻回了洛阳还好说,要是不回,那总不好继续不表态吧?他倒是能沉得住气,但外面人一定沉不住。好不容易群龙无首所以才安稳下来的局面,恐怕又要波澜频起。
而之前那场宫城中的围杀已经开了一个坏的不能再坏的头,教给朝中所有无力直面薛开潮与他为敌的人,可以引入外援叫仙门之中想要令牌的人来杀他。一次被打服下去全部杀光不算什么,这个仇越来越深,可以被利用的人,想要翻盘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舒君只觉得这场面可怕。就好像一个兽群有几头野兽彼此之间不停互相攻击,终有一日混战波及整个兽群,恐怕根本剩不下来几个人。
蚁多咬死象,人多自然也能杀令主。别的不说,令牌这种好东西,在某些人眼里怎么应该只属于一两家呢?
就算是这独占鳌头的一两家,心里恐怕也不平。
不过想到这一两家,舒君又想起方才薛开潮的说法:“方才,主君说,老令主一去,薛家威势就去了大半,这怎么会?主君如今才是令主呀。”
令牌都传给儿子了,怎么外人还这么想?
薛开潮眼里竟然似乎有了笑意:“你是忘了外人究竟怎么看我,还是从没有以外人的目光看过我?”
舒君愕然:“可我也不是外人啊。”
那还怎么看?
可这话说出来未免不像,不是外人,难道是内人?舒君就不好再往下说了。
两人在灯下说话,倒是有点闺房私语的意思,这话一说就更暧昧了。好在薛开潮也只是又多看他两眼,并不抓着这个话头不放,只是接着往下说:“你自然知道我许多的秘密,可外人对这些都是一概不知的。我生下来身上就有龙相,父母都未曾张扬,后来又屡次对外说我先天有所缺失,虽然极其利于修行,可也是险之又险……否则,有些人未必容我活到如今,这秘密恐怕也要早早暴露了。”
舒君讶然:“原来是这样……”
薛开潮又说:“所以这家中事务都有叔父管理,而仙门事务早些年他们还是去找父亲,我只不过是名义上的令主罢了。这些年在外人眼里我都在勤恳修炼,对世事是一概不知,只靠着父亲和叔父支持。身边所用的人,皓霜刀是父亲传下来的,六个侍女里头倒有四个是叔父给的。至于我修炼的如何了,外面人又怎么知道?不过是猜测大概与某某差不多。孟家数次行刺,未必不是想探虚实。至于他们探到的虚实,你也清楚。”
舒君默然。
真的啊,那虚实根本都是虚的,薛开潮这里犹如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峰,远看其实也不是很高,许多人都觉得自己能够爬上来。何况都说了他先天不足,或许道心有损,根本支持不了多久呢?
有些人不动手而冷眼旁观,不过是等他自己跌落罢了。
虽然不明说是谁,但舒君也猜得到,里面一定有一个李家。否则薛开潮也不必连暂时结盟的李菩提都要防了。
可,这说不通啊。
舒君知道既然是闲话家常般说给自己听,那就允许自己问了,当即追问:“就算先前他们都不清楚,也被骗过了吧,可宫里那一战,那么多人都跑了出去,主君又是怎么做的?”
其实那时候薛开潮中了药,也不能说是就发挥出了十成十的功力,但围剿终究破灭,这还不够么?
薛开潮却去看放在身边的骊珠剑:“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舒君诚实摇头,他确实听说过护国神剑的存在,却没有亲眼见过,最近外头什么流言都有,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搅浑水,接近真相的都不多,舒君也就懒得听了。否则说不定他早就知道了。
薛开潮伸手按剑,也不知怎么做到的,一条白龙的身影忽然浮现。舒君被吓了一跳,低声喊:“这是骊珠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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