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脸色难看,薛夜来掸一掸裙摆,找了一块平整的大青石坐下,笑盈盈看着他,手腕一翻,灯笼消失不见,一面圆镜出现,月亮般悬在她手掌上,里面是一张脸:“看看,是他没有错吧?”
她身后就是猎猎长风和高高悬挂如同剪纸般单薄扁平的月亮。山巅在修建这座亭子的时候就已经经过休整,是相对平坦的,除了树木还有空地,虽无鲜花但也有景可赏。良辰美夜,可惜无人去赏。
薛开潮下意识上前一步,又硬生生逼停自己,一字一顿重复问了一遍:“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他少年时代就知道自己非同寻常,甚至很少离开法殿,与各方关系都不亲密,这些经历其实和薛夜来很像。不过当年她孤身被擢拔进入法殿,甚至被迫解除婚约,比起薛开潮而言自由更少,倨傲自矜更多。
犹如被养在深闺待嫁的少女,只知道自己是珍贵的,却不知道将来会面对什么样的人生,又是否能够过好。
多年时光倥偬而过,薛夜来深陷地狱,而眼前的年轻人却让她恍惚想起当年。自从跃下地狱之后薛夜来就斩断了对人间的牵挂与情感,此时此刻唏嘘都只是为了自己。面对薛开潮,她并没有多少同情之意,反而十分想要激怒他,调侃他,甚至调戏他:“生气了?恨不恨自己?你猜猜看此事你都做错了什么?”
谆谆教诲,可惜并不是为了对方好。
她是薛开潮的长辈,前辈,然而两人之间都极有默契略过这一重关系不谈,甚至都不放在心上。可是此时此刻薛夜来这样说话,确实有些像是师长。薛开潮并不愿意对任何人示弱,他心中暗藏倨傲,几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可他自从走进来那一刻就发誓无论落单的是谁他都要带回去,何况是舒君?
眼前的薛夜来又远比他更强悍有力,薛开潮不是没有动过杀心,也不是没有被激发出暴戾——龙血终究是有缺陷的。但却什么也不能做,动了动嘴唇,薛开潮答道:“我错在不该以为有自己坐镇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因此放纵孟文君施展计谋,自己只想最后全部推翻。”
他太有把握,所以丝毫没有意识到计划是险中求胜,而许多东西他都输不起。无辜的人不该死,这是一条铁律,可今夜死去的无辜民众不知道究竟有多少。薛开潮对犯了错的人无情,绝不会在乎他们死不死,可这座镇子是无辜被卷入的牺牲品,他们什么也没有做错。
薛开潮笑语盈盈,循循善诱:“是的呀,还有吗?”
薛开潮已经真心实意后悔起来。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就好像心脏被无形的手挤捏,又好像它是自己皱缩成一团不能舒展。他不仅做错了事,也深切感受到愧疚。可毕竟生性淡漠的另一面是傲然,薛夜来步步紧逼,对他好像对一个无知稚子,让他内心油然而生反抗之心,不愿意继续乖顺下去,于是冷着脸说:“我也不该寄希望于和你交易,地狱门尚未开启我就应该立刻关上,孟文君……也不能活着。”
他毕竟没有经历过太多实战,身体的特殊之处很长时间内都把他限制在法殿之中,必须常年闭关修行,因死如刀就悬在他头顶。生来洞悉人心又高高在上,时局天下在他眼中都好像一局棋,伸手就能打乱,派出棋子就能改变事态。
这种心态下人难免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甚至亲自下场成为一枚棋子之后也很难察觉身份的改变带来了诸多限制,而对自己有超出能力的预期。失败正因如此才难以接受。
薛夜来支颐不语,金色竖瞳犹如两轮明月,璀璨夺目却更像神魔,笑了许久忽然收敛一切神色,甜蜜蜜问道:“可是如今我已经出来了,而你也已经进来,你又该如何收场呢?”
到底是聪明的,薛开潮先前郁气与愤怒交加,可薛夜来要和他对话,说着说着,薛开潮冷静下来,也察觉了她未曾将自己困在这里然后独自出去的原因,闻言,薛开潮冷冷道:“你是真的出来了吗?”
忽悠后辈失败,薛夜来只是微微一怔,旋即又笑:“哎呀,被你发现了。”
语气虽然有几分惋惜,可脸上却看不出来。她不再故弄玄虚,也不再靠近薛开潮,眼珠一转整个人消失,一对金色竖瞳悬挂在天空上,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好啦,我不再拖着你了。既然你如此聪明,方才那些话就算是前辈给你传授的人生经验吧。既然我猜到了你来做什么,我猜到了你来做什么,那我们也不要绕圈子了。送你们出去,把你的宝贝还给你,可以。但你也要留下我想要的东西。”
周遭景物融化垮塌,最后只剩下一片漆黑和两只金瞳,薛开潮面前悬浮着一只小小银碗,里面什么也没有。
他抽出佩剑拿在手中,忽然停下动作:“我给了你龙血,你就会放我出去?我为什么相信你?”
那对金瞳靠近了他,女子笑声似乎就在耳边:“你不信我,又能信谁?”
薛开潮沉默,做出不合作的样子。
薛夜来装模作样叹息一声,终于起了誓,正式和薛开潮达成彼此早就心照不宣的交易。
她的本体不在此地,精神却也足够强,金瞳盯着薛开潮默默用左手握住剑刃,流出的血滴滴答答都落在碗里。龙血的恢复速度不慢,伤口一次又一次愈合,又反复被切开,终于集满了一碗。
那只碗装满后就消失了。薛开潮也不去探寻消失的路径,而是站在原地静默片刻,问:“你……究竟还有多久会死?人不可能在地狱活太久的,是不是?”
薛夜来不答,从他身后伸出一只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还是个孩子呢,你们俩,就不要关心我了。去吧,就当是我送你的机会,找到真实走出迷宫,你就可以回去了。”
随后用力一推,薛开潮迎面扑进一堵无形的墙,白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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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云君当然想重回人间呀,但她不能。
第46章重回人间
薛夜来生在两千多年前,出身不高,只是薛家旁支女子,少年时代还在南方水巷生长,因此到现在说话都带着柔软甜蜜的腔调。她是薛家人,身上自然也有龙血,可那双金瞳却与这无关,是魔物特有的金瞳。
薛开潮来之前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在她真的已经堕魔这件事上并不吃惊。然而跌入那堵墙后他整个人都好似分崩离析碎成千万片,意识碎片互相呼应却无法重新粘合,冥冥中耳边拂过女子的叹息和低语:“这个就当是做长辈的送你的见面礼吧。”
清风拂过,薛开潮睁开眼。
他还没有忘记自己的来意,他是来找舒君的,他要带他回去。可是睁开眼那一瞬间的感受太过奇妙,好像他有千万只眼睛一同睁开,自己首先被自己干扰。
正因意识被切割成碎片,他的眼睛也不再是眼睛,纷纷乱乱,是交错重叠的金线纵横,密密织出一张大网,网罗整个天地。而他散逸其中,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
薛开潮方才见到薛夜来第一眼就发现了她的本体根本不在此地,只有意识出现。按理来说地狱门开她应该是第一个想要逃离的,且完全有这个实力才对。因此只有意识出现在自己面前要不然是有更多谋划,要不然就是她根本不能。
在地狱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当年薛夜来陨落的真相也是记载寥寥,但一番对话后薛开潮终于确定她根本是无能为力。而他事先预料到的交易终究还是做成了。
薛夜来的天赋超出当时所有人,但她身上并没有表现出继承龙血力量的迹象,在地狱这么多年,重回人世之前无论如何都需要解毒,补养。还有什么比龙血更好?
这件东西只有和她同出一家的薛开潮能给。
毕竟都是薛家的人,薛开潮谋划的时候就分析过薛夜来的性格,无来由的就下了结论,猜她一生被令主的名位束缚,牺牲一切不得解脱,最后还要以身殉道陨落在地狱里,应当是很不快乐,甚至很厌恶薛家的。
他们两人都是令主,但隔着两千年时光,还有不同境遇,因此薛开潮想完之后就是一愣。推己及人,难道他才是那个对如此名位不耐烦,觉得被束缚,甚至十分厌恶的人吗?
此前,薛开潮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和薛夜来见面之后对方就把他看透了。双方一照面,都觉得似曾相识,薛开潮也就确定了,他确实已经索然无味。
孟家想要推翻令主是为了自己,但同时也是觉得这套制度已经腐朽,不能继续下去了。
想当年开国时令主是国君的左右手,而仙门和凡人的世界也并无多少隔阂,互通有无,彼此共存。到了现在不知经历多少权力斗争,令主带着仙门一退再退,最后连对仙门的控制都越来越放松,只是个名义上的领袖。
薛开潮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生不逢时,在这种时候成为有史以来最强的令主未必是什么好事。他的位置要求他去维护这套制度,可是上到皇帝下至群臣都腐烂透了,虚弱无力,而薛李两家也逐渐露出颓势,就像是被慢慢阴干,已经没有多少生命力。
他年少继位本来就是薛鹭痛失爱侣后避世的结果,不能算自愿。不过也是早就定好的命运,薛开潮并未抵抗过。正因从一开始就注定来到今天这个位置,他也从没有想过自己愿不愿意。
他愿意吗?
薛开潮见到薛夜来后才想到问自己这个问题,因为他想知道薛夜来的答案。
薛夜来大约是看出他这种困惑,以爱护晚辈的心情将他扔进这样一个幻境。照她所说,找到真实才能出去,而舒君一定就在这里的某处。可如今在薛开潮看来这里只有无垠金线织就的罗网,他虽然看得到边界,猜测那是石块建筑的城墙,可是除此之外他几乎看不到现实,只能看到本质。
双眼破碎成千万片,所以看到的东西也支离破碎,严重失真,即使能够判断形状,他也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
薛开潮试图让自己这些破碎的意识下沉。他思考的方式也已经完全转化,陌生得几乎不像是自己,七零八落的碎片仿佛下雪般落在地面上,覆盖在建筑上,他忽然有了触觉,能够摸出鳞片般排列整齐的瓦片,略有缺损的青石砖。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幽泉使用灵体探听消息的感觉,或许和他这时候很相似?
他的意识贴地游走,迅捷而敏锐,几乎是在察觉这种方式可行的时候就自发分散开来成为薄薄的一层,篦子一般将整个环境从头梳理。
石板路尽头碎片跌进桥下,水流潺潺,又凉又透明。薛开潮一愣,所有碎片都好似被风吹拂的树叶般簌簌颤抖。他继续向前流淌,忽然之间接触到了活物。
热的,带着阳光香气的,蹦蹦跳跳万分活跃的,一股脑冲进来,彻底打散了他的意识,只剩下本能。
一只瘦瘦小小的爪子握住他的一部分,就好像已经感觉不到的躯体又重新出现,这只小爪子探进胸膛捏住了他的心。
薛开潮下意识拉开这只小爪子,顺着去摸索这只小豆丁。
不是。
他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忘了要寻找什么。意识碎片那么多,他感受到的东西更是成百倍千倍增长,进来前的记忆迅速褪色消失,他只知道自己要找到某个东西,却忘了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找他。
涌进来的小豆丁挤挤挨挨,毛绒绒,热乎乎,有成百上千只,挤在他身边跳来跳去,挨个蹭蹭他,摸摸他,甚至跳起来爬到他肩上。
这感觉如此陌生,但却舒适,薛开潮被缠得几乎无法前进,甚至收拢不起自己的意识。就在此时此刻,那只细瘦的小爪子再次抓住了他的手臂。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薛开潮下意识低头去看,伸手抚摸。
他看见这座小小水乡一角,白墙黛瓦,流水潺潺,一个孩子背对着他一跳一跳的走远,然后他忽然醒来。
场景变成一片平原,到处都开满了猩红的花,草芽湿润,他坐在花丛里,大腿上枕着毫无知觉的舒君。年轻人受了伤,额头发际有凝固的血迹,衣裳也又脏又破,皓霜刀端端正正插在刀鞘里挂在腰间,双手蜷在一起,睡容安静却不安宁,甚至还微微蹙着眉。
薛开潮头晕目眩,喘息片刻才止住眩晕,四下打量。
远处是滔滔河水,还有一道长而窄的木桥。对岸有隐隐绰绰建筑的影子在白色雾气里露出一个飞檐翘角。
薛开潮默默收回目光,回头看,果然发现身后才是一扇门。
他那一阵一意前行其实就悄无声息的穿越了地狱门,只是自己毫无感觉,而薛夜来的幻术又太高深而已。之后什么他的记忆,什么金色罗网织就的城池,其实都是在这里做的一个梦。
地狱之门只是个说法,具象化后也不像门,只是一片漆黑之中泄露几丝金光,人间就在那道光后面。
薛开潮握住舒君的手,试图站起身。
薛夜来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仍旧只是幻影:“这就要走了?”
她这回过来大概也很吃力,倘若用了那龙血大概有一阵子不能分神,如果还没有用那就是这次不打算出去了,才勉强自己。薛开潮讶异于她似乎真的放弃了这一次出去的机会,默然片刻却什么都没问,很客气地说:“多谢。”
薛夜来微微挑眉,伸出一只手试图拉他起来,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实体做不到这件事,哑然失笑,摇着头挥一挥袖子,用一阵柔和的清风把薛开潮托了起来。
“去吧,待你出去了我就关门。”薛夜来指了指那道金光的方向。
薛开潮抱起舒君,静静看着这张脸,并不急着出去,而是先问:“最后我看见的那是什么?是谁?”
薛夜来恍若未闻,不答话。
薛开潮也并不气馁,径直说出自己的猜测:“你已经如此虚弱,甚至都不能靠自己回到人间,也不能移动身体,未必还有力量能够造梦吧?就像是你见我的时候用的场景是我的记忆……刚才我进入的也并不是你的幻境,而是他的梦?”
这个他自然是舒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