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开潮要杀金蛇,未必是他举足轻重。近来法殿内部其实已经改换了态度,不再执意避世。薛开潮要出山,首先要料理的就是始终不肯安分下来,四处折腾的孟家。
金蛇众所周知是孟家的人,眼下孟家明摆着和法殿争锋,十分不驯,他要是死了,孟家一定猜测是法殿干的。更不要说如今他们连幽雨的下落都没有找到,杀了金蛇,只是往孟家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让他们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而已。
如今双方只剩下最后的脸皮还没有撕破,大概孟家以为主动权在自己手里,只要他们在外多年笼络的人逐个身亡,就知道这是在剪除自己的羽翼了。
薛开潮并不把这些整理好的目标真正放在眼里,他们作恶多端,跟着孟家没少害命,如今死了也只是罪有应得。他真正的目的不过是进一步逼迫孟家,将凛冽威严树立起来。
到时候即使孟家不狗急跳墙,法殿还要发旨将他们打成叛逆,令人人得而诛之呢。
正因知道重要的不是金蛇的命,而是整盘棋,舒君越发不愿意弄出错来,见金蛇前扑自己立刻进逼,寸步不让。
他心里知道,韩知此人是挨不住多久的,吐血之后已经去了半条命,而金蛇也在性命攸关的时刻,虽然暂时不好后顾,但一旦击杀韩知,回头反扑,形势就更加严峻了。
只见韩知被金蛇追上之后情知自己已经无法出门,拼命转回身,袖中射出一支箭簇,正好金蛇扑上来,避无可避直射面门。韩知虽前胸后背都痛得要命,人也几乎挪动不了,但神智还算清醒,看清室内情形和步步紧逼的舒君和金蛇那狰狞的面孔,只当自己突如其来的反击一定能拖住金蛇。
却不料金蛇到底经验更多,足下轻点腾空而起,顺势用铁杖一引,将势如破竹的箭镞带歪,射向了身后蒙着面的舒君。
这一带之下箭镞去势已衰,但舒君也不敢用刀拨开,怕被金蛇反扑,于是在另一只手上灌注灵力,用手挥开。
就这一分神的功夫,金蛇已经从空落下,当头一杖将目眦欲裂挣扎不得的韩知给打了个稀巴烂。
韩知却也趁着方才金蛇腾空而起的功夫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虽然金蛇落下就毙命了,但他腕力配合灵力,竟然将短刀钉进了金蛇胸口。只是位置不算太好,扎在正中。
金蛇今夜先是被韩知挑衅,后来起了杀心又被舒君打断,如今居然受伤,伸手拔下短刀的时候已经是怒不可遏。他脾气不算好,且嗜杀成性,平日仗着修为虽然不敢青天白日大模大样的行动,但是有了孟家的后援和自己多年搏来的恶名,着实没有吃过亏。
如今只是杀人受挫,居然也恼怒万分,双眼冒火,扔了短刀阴森森回头去看舒君。
舒君却知道不能给他喘息的机会,金蛇才刚转过身,他就再次攻了上去。皓霜刀其实好认,色若霜雪,只是近年来薛开潮的近卫很少在外出没,一个幽雨也不得不低调行事,所以金蛇一时间只能看出兵刃非凡不敢托大,却没猜出来是何人要取自己性命。
也是他树敌太多了,血海深仇数也数不过来,自己更不放在心上,心中根本没数。
他见那刀锋利无匹,胸口又一阵钻心的疼,还正流血,于是只好以闪避为主,错过身去不与舒君硬碰硬,只等拖延一段时间,喘息过来再说。
却不料舒君也并没有想和他切磋技艺,只想速战速决。外头那些本该巡逻的人金蛇自然是觉得帮不上什么忙,毕竟到了这个地步,普通人进来也只是添乱而已。舒君却知道自己的身份最好不要轻易暴露,于是照猫画虎,将薛开潮教给自己的那套剑法的起手式学了出来。
金蛇只见刀势如潮汹涌而来,却居然如此眼熟,顿时大惊:“百炼剑法!不可能!你怎么会!”
一时居然忘了自己身上的伤,不顾性命提起铁杖对着舒君迎头痛击,同时发疯般扑了上来。
舒君却不料他居然认得这套剑法,又是这个反应,居然招架不住,被他逼近。二人刀与杖几番相碰,舒君整条手臂都麻了,勉强支撑,却步步后退,心中着急不已,觑着金蛇一个破绽就抬脚用力一踹,将铁杖踹了出去,金蛇闪避过去,只见铁杖击破房门飞了出去,发出沉沉落地声。
与此同时,舒君手中皓霜刀也脱手了。他的手臂已经麻痛无力,根本握不住刀了。
金蛇见他露出颓势,狞笑一声走近前来,却是生出几分虐杀的兴致,伸手伸向舒君脖颈。
舒君不闪不避,同样伸出一只手——小蛇神出鬼没,迅雷不及掩耳绕上了金蛇,死死缠在了他颈上,竟然比金蛇的反应还要快一分。舒君也顾不上自己右臂发力不便,硬是在金蛇胫骨上一踢,借力翻到金蛇后背,死死拉住手腕粗的小蛇,左右交叉绞紧,双手用力勒了上去。
金蛇不料居然有灵体这时候才参与打斗,挣扎不及被勒得双眼翻白,将腿乱蹬,狂乱之下反掌攻击他腰腹,好几巴掌都正中要害。
舒君身形比他小,毕竟是尚未长成的少年人,金蛇越是挣扎他就越难负担,又被他几掌打得喉头腥甜,然而此时绝不可以松手,于是拼死狠力拉紧小蛇不肯松手,硬是将血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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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蛇:你是要勒死他啊,还是要勒死我啊?
第34章高天月明
舒君是一时情急,根本来不及多做反应,心知自己一松手攻守之势恐怕就要转变,一旦金蛇取得主动,他就再也无法翻盘。小蛇被他拉在手里当做绳索用,虽然灵体并无痛感但也几乎动弹不得。
然而,毕竟是灵体,可大可小,可长可短。舒君被金蛇接连击中,力道却越来越轻,心中不由一松。小蛇就在这时候伸长脖颈,一颗倒三角形的脑袋绕到金蛇面前,张大嘴露出两颗蓄满毒液的毒牙,一口咬在了金蛇脸上。
普通的毒蛇对金蛇而言起效或许尚且没有那么快,只要处理得当还是有救的。但这条竹叶青是灵体,对于修道之人格外厉害,一口下去金蛇知觉脸上火烧一般痛,居然很快侵蚀进了骨头,不由他喉咙里发出惨叫。
他以为自己叫得撕心裂肺,却不知道被小蛇勒着脖颈,在别人耳朵里这惨叫只是喉咙里几声咕噜噜的响声。
片刻后,金蛇身体越来越僵硬,胡乱蹬动地面的动作也越来越弱,喉咙里的怪叫响亮过一阵,渐渐无声无息。
舒君两只手掌都僵痛,即使心里知道金蛇多半是气绝身亡了,却也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手指僵硬,一松小蛇就蜿蜒而上,顺利爬到了他身上,金蛇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
里面打打杀杀这么长时间,动静也不小,舒君知道不可以再耽误时间了。外面悉悉索索的声音不小,大概是已经远远把这里围起来了,只是不敢上前而已。但一定有人跑出去报信求援。
驿馆里暂时没有能够拦得住自己的人,但整座松洲城一定能找得出来,是撤退的时候了。
从地上捡起皓霜刀插进刀鞘里,舒君抬头看了看屋顶,又看了看外面。
现在还是夜里,外头火光煌煌,动乱一片,他要出去,恐怕还是要仰仗小蛇。
今夜刺杀金蛇,其实也没有纠缠太长时间,可是对方实力却在自己之上,舒君已经受了伤,心知自己最好迅速撤离,于是二话不说将小蛇先放了出去。
小蛇游出房门的时候优哉游哉,还吐着信子,只是手腕粗细,出去之后身形却猛然暴涨,变成一条足有房子高的巨蟒,猛然向着房前躲在树丛之后的守卫扑去。
只听一阵此起彼伏的惨叫,原本严阵以待心弦紧绷的守卫居然有不少都站不稳了,不是转身就跑至少也是下意识后退。
火把映照出眼前巨蟒的形状,除了明显有毒的鲜艳颜色之外,那对高高扬起的半透明翅膀也清清楚楚被映了出来。
居然是灵体!
房子里面已经没了动静,现在出现的又是完全陌生的灵体,想也知道金蛇情况不妙,不死也是废了。连被太守恭恭敬敬招待的金蛇都拦不住的人,他们这些普通人怎么可能拦得住!
于是等到看清了小蛇的翅膀,剩下那些没跑的人也都纷纷跑了。
这房子原本被围了一圈,只有前面正对着小蛇的人才看清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正因别的方位上看不清,所以那些人才更加害怕,见同僚纷纷狂奔逃命,自己也莫名其妙抛下兵刃扭头就跑,唯恐有人来追。
外头乱了起来,舒君这才松了一口气,顾不上处理伤势,紧了紧面罩踏出房门,一伸手让重新缩小的小蛇飞过来缠上自己手腕,一跃飞过墙头,迅速离开了。
按理来说,驿馆的动静一旦传开,无论是谁,只要能够做主,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就是封锁城门,放下屏障,再慢慢排查城内可疑人员。但驿馆这里传递消息再快,也没有舒君脚程快。
他进来的时候经过了城门卫的检查,出去的时候却找了个城墙死角,手脚并用爬上城头,然后就翻墙出去了。
按照规定,松洲这样的大城,四座城门都是有法阵守护的。如今虽然规矩废弛了,不知道究竟效力如何,不过舒君临走的时候幽雨已经提醒过,如果不是必要,最好不惊动护城阵法。
悄悄来,悄悄去是最好的。
舒君正因如此才没用一点灵力,耍杂技般翻过高高城墙,才出去就听到里面乱了起来,人声由远及近。
他也不敢多耽误,迅速离开。
只逃出十几里,舒君就察觉出自己的勉强。
他出来时也带了些药,防的就是内伤外伤交加,完成了任务却回不去。如今出城十几里总算是暂且安全,见月亮已经垂到了天边,舒君猜测也快天亮了,于是不再急着赶路,干脆在野外找了一条小河,脱衣检查伤势。
金蛇毕竟是下手狠辣不留情,反应也很快的人,多年历练不是白费。即使舒君已经足够运气好,伤势却也不轻。虽然夜里看不太清楚,但拿手摸一摸舒君也知道自己腰间一大片都受伤了。
原先生死一线的时候,虽然舒君也察觉到自己的伤势不轻,但根本无暇顾及,现在出了城精神逐渐松弛,痛意却越来越明显了。他不是没有吃过苦的人,但这种痛毕竟和从前学戏练功,被班主鞭笞不一样。伸手摸了摸腰侧,舒君赤身进到冰凉河水中,忍耐寒意浸泡全身,再拿出几粒药丸吞服。
如今已经快到八月,夜里河水寒凉,但舒君向来体热,倒不怕这个。何况凉水镇痛,浸在河水里他的精神也好了许多。仰头看看天上的明月,舒君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彻底卸下警惕和战意。
今夜的一切都发生地太快,好像在推着他作出决定。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舒君想要复盘,搞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办成的,仍然觉得不大真实。
他经历了鬼宗那件事,当时还算稚嫩青涩,又牵涉尸鬼,自然是害怕的。今夜事情虽然发生得猝不及防,心中却着实没有多少恐惧。
金蛇多年来所作所为虽然他不是桩桩件件都清楚,可是那张纸也足够让他了解此人作恶多端了,真正是死有余辜。别的不提,就说今夜他是亲眼看着韩知不过是和金蛇发生争执,其实并没有太大矛盾,韩知还是孟家有头有脸的人物,金蛇居然丝毫不惧,杀心说起就起。
可见是个草菅人命的人。
舒君自幼吃过苦,对善恶倒也没有很执着,正因如此,又知道金蛇根本死有余辜,对自己杀了这么一个人也算心安理得,只是还得缓缓。
他临走时将韩知的尸体也一样刺了一刀,又让小蛇咬了一口,为的就是制造出韩知也是为自己所杀的假象。
其实韩知被杀的真相根本不重要,舒君当时也不过是突发奇想。他知道从今之后自己执行的任务只有更多,早晚要和幽雨一样扬名出去,小蛇又如此特殊,即使没有证据旁人也会逐渐知道他是谁的人。
既然如此,早晚都要立威的,一开头就连杀二人也算是为自己造势,也会让薛开潮要营造的效果更好。
舒君望着那轮颜色渐渐浅淡的月亮看,心中胡乱想着这些念头,忽然想到薛开潮,沉沉叹了一口气。
他眼中的薛开潮就像这轮高天明月,自己伸手拢住的不过是满手清光,根本不能真正触摸月亮。然而,无论如何,他总免不了生出奇怪的念头和无法抑制的冲动。
就像这一次,他本来也不用考虑那么多,更不用在韩知身上多花这些心思。他在薛开潮身边,许多事本来也不用诉诸语言就能够体味到,可是即使体会到了,是不是按照自己察觉的做,那就不一定了。
即使像幽泉幽雨这些在薛开潮身边几乎是自幼伺候的侍女,往往也不敢自作主张,违逆薛开潮的意思。她们并非为了自保,只是很清楚薛开潮的性情,也信任他的能力,最擅长的是服从。
舒君从六个侍女身上确实学到了驯顺,但本性里横冲直撞不留余力的特质,终究没有消失。
他只会拼尽全力。
从前那是无能为力,如今既然能够做到,他就无法让自己只做该做的,而不去做能做的。
那时候他也没有多想,心中并不以为这是多大的事,现在想起来却忽然生出几分怅然。
他还记得曾经见过苦修,粗布麻衣,长跪叩拜,对着神像喃喃自语。
如今他也成了这样的苦修,却只对着薛开潮一人。
片刻后,舒君余光里忽然看见一缕微弱的蓝光如同水草般缓慢随着水波飘过来。他心中一惊,旋即又想起曾经见识过的幽泉的灵体,扭头看去,发现果然是一条纤细的光藻。
“……”
gu903();光藻到了面前,舒君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它沟通,更不知道自己说话他到底能不能听懂,又想起来自己现在岂止衣衫不整,根本一丝不挂,要是幽泉能够看到,那就太羞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