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殿饮食讲究清洁爽口,干净自然,虽然不禁荤食,但浓油赤酱或者烤肉油炸却不常见。舒君跟着戏班走南闯北经常吃苦,肚子里没有油水就不习惯,正因考虑到他,所以时常出现专门给他安排的菜色。
像这种肥嫩烤野兔,就是其他人吃个新鲜,舒君打打牙祭。
外头雨势未歇,绵密纤细的长针不断缝缀,舒君看着树影摇动,草叶起伏翻涌,耳边尽是令人莫名愉快的雨声,站在廊下一时不愿离开,甚至向外面走了两步。水汽扑面而来,湿润里带着泥土和草叶的味道,新鲜又亲切。
天色看起来仍然是灰蒙蒙的,舒君骨子里泛上一阵慵懒,终于慢慢往薛开潮的内殿走去。
自从他回来后,进入了休息状态,就再也不知道幽泉她们在忙些什么,到现在更是不清楚薛开潮为什么要亲自过来,还隐匿行踪。一是他并不在薛开潮的智囊团之中,二是根本未曾来得及。
虽然如此,但终究要说到正事,给他做出安排的。昨夜忙着做不正经的事,看来现在要说的就是正经的事情了。
内殿焚起了香,是暖融融的,驱散日久年深梁栋之间的寒气和下雨侵入的湿气,缥缈浅淡的青烟氤氲四散。舒君关上门走过来撩起帘子,轻手轻脚到薛开潮膝前跪下:“主君。”
薛开潮身上一丝烟火气也无,身旁倒还放着佩剑,垂目看他。
舒君知道什么时候该乖顺,这时候跪在薛开潮面前甚至想起被带回别院之后那审视的目光,忍不住微微战栗,又极力克制。他知道自己一定得做有用的人,否则对于薛开潮而言就没有价值。
没有价值,就不值得留下了。
那时候他没有其他道路可以走,现在却只想走这条路。仔细想想,其实倘若他现在离开法殿,也未必不能出人头地。平常人家若是遇到一个已经入了修道门槛还有灵体的年轻人,一定着意拉拢。即使他不想搅进浑水之中,或者不想再出现在薛开潮视野之内,那也可以流浪民间,无需多久就能做个口口相传的剑仙侠客。
但那都不一样的,曾见玉山巍峨庄严,伺候再也不想攀登别的山峰。舒君还是少年人,心思纯净。他得薛开潮搭救,除了活命之恩,还给他许多机会,而自己却不能报答。他心中终究是在意的,试图回报薛开潮。
即使薛开潮救他是举手之劳,即使薛开潮对他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期待。即使他们已经有实质上的亲密关联,但舒君知道,那是不同的。
他在薛开潮眼中软弱无力,甚至不能与几个各有所长的侍女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但他会长大,也会好好学,终有一日能够比现在的分量更重,比现在更强,更好,更配得上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舒君默默垂下眼帘,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只被薛开潮以认真打量的目光看了看,心中就波涛翻涌,生出不同寻常的气性,似乎被催发从未有过的愿望憧憬。
薛开潮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伸手自然而然揉了揉少年漆黑发亮的发丝,将一张折了两折的薄薄纸页递给舒君,语气平稳:“幽雨已经松口,说你也可以一用了。鬼宗事了,这里却要乱起来了,正好,你也可以派上用场了。”
舒君接过,见那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寥寥几行字简单说明了行踪,长相,身份。
他仰头看去,却发现室内昏暗,外面雨声连绵,自己一时间恍惚起来,甚至快看不清薛开潮的脸。
“这是孟家埋伏的暗棋之一,近来就要有所动作。与其等到他们闹出声势再去处置,不如先拔除干净。”薛开潮多少解释了两句原委,看着舒君搭在自己膝上的双手,心想,这也是一双拿剑握刀,逐渐刚强有力的手了。
顿了顿,补充道:“这人行动低调隐蔽,难度也不高。你有疑问或有所需,去找幽雨就是了,今天或者明天就下山。”
舒君还是头一次接到这种任务,虽然很清楚的知道薛开潮究竟是什么意思,自己应该做什么,脑海中仍然有一段时间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到自己具体应该怎么做。
幸好还有幽雨可以请教,舒君松一口气,将那张纸收好,答了一声是,乖顺道:“那我明早就下山去。”
薛开潮点头:“幽泉会和你联系。正当夏令,南边风物景色都不同,你来去不必太急,正好看看沿途风景。”
这就是叫他不必急着回来了。舒君心中生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原因,嘴上仍旧答应下来。他不是爱看风景的人,但既然薛开潮这样说了,看看也无妨。
薛开潮似乎并没有更多要嘱咐的了,似乎舒君不是要去刺杀某个孟家重用的人物,而是真的出去看风景一样。他一向是这幅淡然平静的样子,舒君倒也不委屈,只是多少有些不舍,赖在他膝上不愿意起来。
他心中虽然始终不觉得自己爱慕或者倾心于薛开潮,却也无法否定自己的依赖眷恋,只能归因于人生中所遭遇的一切事情中,只有与薛开潮关联的才是好的,谁不眷恋好呢?
薛开潮默不作声,伸手把他捞起来,抱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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嘤。小孩长大了。
第31章碧水白沙
舒君被他抱得心中一颤,隐约觉得自己已经变得柔软。他心中知道,自己和薛开潮之间,轻重绝不等同。因此每次有默不作声的亲近,舒君就觉得头重脚轻,几乎不能保持清明。
要守住自己的本分太难了,他尚未学会让自己成为一个对薛开潮有用的人,就先依赖他立足,付出与得到总不平衡,以至于薛开潮别无所求,好像他也不必回馈。
这种感觉没着没落,真是令人害怕。
舒君嗅到薛开潮身上带着微微苦涩的香气,觉得自己在他怀里缩起来一声不吭的样子就像是毛发打结脏乱不堪的流浪狗靠在泥金辉煌的神像供案下。虽是归宿,可这归宿并不仅仅是自己的。他此刻可以留下,但终究要踏入外面风雨之中。安宁只是一瞬间,因他无以酬神,而神也不会只怜悯他一人。
人间的规矩是想要什么就去交换,舒君自流落街头以来,就知道想要什么只能去抢,去换,去买,叫他安于被给予,这是做不到的。因此遇上先对他好,后来又让他觉得自己回报不了的薛开潮,始终无法忽视心中不绝的恐惧。
正因太不平衡,所以随时都令人觉得会倾覆。
枕席之欢在舒君看来远没有那么珍贵,不够偿还,他只是心甘情愿,即使如今他整个人都算是薛开潮所有,为了他随时都可能殒命,做得是提刀夜行取人首级的事,但他仍旧觉得不够,远远不够。
舒君心中自己永远一无所有,匮乏贫瘠。他心情烦乱复杂,日子越是安宁内心就越是动荡仓惶,反而是动荡不安能令他清醒。
薛开潮怀抱安稳且寂静,但却并不是属于他的。舒君默默抱了一会,悄悄从他膝头滑下来,已经觉得赧然,心中觉得未免太软弱,是不该流露的一种情绪。但手仍然无意识的拉着薛开潮的袖缘,起身时才发现,像被火烫了一样迅速松手。
他总觉得自己尚且不够成熟,于是努力学习,在这种小事上却露出蛛丝马迹,未免觉得不好意思,极力自持,试图告退:“我该走了。”
却不知道薛开潮如何理解,见他松手目光微垂,看得舒君手心手背都痒痒,忍不住缩到了身后去。
薛开潮睫毛很长,只有微翘的弧度,密密排列,落下来的时候轻盈又分明,像一把张开的扇子遮掩着目光。舒君被看得进退两难,他却毫无自觉,赤足在舒君面前站起,身影是长长一条:“不急。”
说着拿了自己的佩剑递进舒君手里,自己足不沾地绕到舒君背后,伸手扶在他肩上:“我忘了,方才是想教你几招的。”
舒君被他笼罩在怀里,一时动弹不得,勉强握着那把琉璃般透明的佩剑,耳根一阵阵发热。薛开潮一举一动都似乎心无旁骛,但他却不能安然接受,只觉得被扶着的肩膀快熬糖一般受了热就尽数融化。
刀剑的路数自然是不一样的,用法也不一样,但薛开潮自然是懂的,简单比划比划还是轻轻松松。舒君被他搂着又握住手,云里雾里翻转腾挪,演示了一套剑法。他的悟性不错,隐约从其中感受到一丝异样,忍不住在停下来之后问:“这不像是法殿的招数?”
薛开潮坐回去,顺手捞过从门缝里翘着尾巴挤进来蹿上坐榻的小麒麟,眼波微微一闪,如同粼粼碧水之中游过的鱼尾,倒不急着给他解惑:“你还记得几分,试着来一遍吧。”
这套剑法其实不难,舒君依样画葫芦,也能学个五六分,自觉倒也能看。但真正施展起来的时候却发现剑势绵密不绝,生生不息,虽然入门容易,但真正学精学好则威力当成倍增加。薛开潮和自己在东侧殿切磋的时候用的第一招应该就是这里面的。
只是薛开潮用起来,对手的感觉就好似迎面撞上一座无形无色的高墙,甚至不敢硬碰硬。要练到这一步那就不知道会用上多少年了。舒君心生佩服,又觉得实在厉害,练完之后双眼亮晶晶等待着薛开潮的答案,却发现对方神情异样,心中忽然升起一步踏空的悚然。
薛开潮的模样倒说不上多可怕,甚至波动也是转瞬即逝的。但舒君觉没有看错,那一瞬间薛开潮显得真实许多,只是眼睫一扬,却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和怀念,好似神像金粉簌簌跌落化作半透明闪着光的蝶翅,纷纷扬扬见被凡人窥见一眼神的悲哀。
但只是一错眼,薛开潮仍然端坐,神情宁静,手指埋在小麒麟背上的软毛里梳理,语气也是平淡的:“这是我母亲教给我的剑法。你学到的虽说是法殿传授,但幽雨和法殿,其实都深受薛家影响,自然是不一样的。”
舒君默然,不敢做声了。
他知道薛开潮的母亲独孤夫人早逝,但具体如何就不可能听人说了。至于薛开潮自己心里是否怀念母亲,又是否因母亲早逝而父亲隐居避世感伤,那就不可能由人议论了。
不过如果将薛开潮当做无情无欲崖岸高峻的神来看待,也实在难以将他失去母亲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人间之事从来难得圆满,而薛开潮高高在上,早就该看开的。
因此舒君即使看见了他的神情变化,一时之间也只是吃惊,后来才是默然之中生出几分难过,好像别人心上有个坚硬粗糙的伤疤,而他方才就是无心之中伸手摸了一下。伤疤过分粗粝也可以伤人,只摸一下也会刺痛。
好在薛开潮已经恢复常态,舒君也就自觉不再提起。
“运用武器,其实一切道理都是相通的,皓霜刀虽是单面开刃,但刀身细窄,用法也不止劈砍。你跟幽雨学得很快,但却不如她经验多,为免越走越窄,应该多学几门。”薛开潮缓缓说着,招手示意他过来坐下。
舒君肃穆点头认真听着,同时自觉上前坐在薛开潮身边。虽然这话应该算作训示,他垂手静听领训是应该的,但薛开潮并无此意,也就只好略去。
小麒麟忽然站起来,头高脚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随后在薛开潮膝上掉了个头,再次趴下来,双眼和薛开潮一起盯着舒君看。
薛开潮倒还好,话没有说完,被他看舒君也习惯了,勉强认真听他继续说:“此次下山,想来也不会用去太长时间,一击不中就迅速撤离,不要恋战。你天生有刺杀的才能,多少入行已久的杀手尚且比不上你,但毕竟修为不够,若是被缠住脱不了身,恐怕就控制不住局面了。”
舒君倒是听得认真,但被小麒麟看着也确实容易分心,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问:“既然如此为什么用……我……”
话说到一半发现听起来像是抱怨,但他本意只是不解,说得太快,及时住嘴其实也已经无可挽回。实际上他只是不懂,自己的短板如此明显,为何薛开潮明知这些缺陷仍然派他去。分明还有更好的人选,如今六个侍女齐聚在此地,难道还不够挑的吗?
薛开潮倒是没把这句话当做对自己决策的不满。他本来是不必解释的,也不是爱解释的人,但舒君模样并不可恶,又不是在顶嘴,于是语气很平和地说:“这就是你该做的事,不必怕做不成。”
倒是把舒君最直白的恐惧给点破了。
自己可能无法脱身陷入危机,或许就回不来了这回事,其实舒君还没有想到,更没有体验过那种绝望,所以他现在一心一意只是担心如果自己完成不了这第一次的单独任务该怎么办。可薛开潮似乎对此反而丝毫不担心。
两人的心思正好是相反的。
舒君怕的是杀不了人,薛开潮倒是更担心他回不来。
年轻人性情固执不愿意轻易放弃是常有的事,可是刺杀这事必定只能寄希望于最初那一击。如果失败只能立刻撤离丝毫不可迁延,否则很容易折戟沉沙。舒君在此事上没有经验,所以薛开潮多说了两句,却不料舒君到现在担心的只是自己会不会令他失望。
毕竟薛开潮要杀的人,舒君必然不会让他多活。
二人鸡同鸭讲,总算说通,舒君明白过来,甚至想说那倒不用担心,我的命微不足惜,设若我死了主君也不该为我叹气。但又觉得说出这句话来薛开潮也并不会高兴,于是咽下没提,见天色渐晚,而幽雨大概快回来了,于是告退出去,做准备去了。
幽雨听说他第二天一早就要下山也不吃惊,似乎早就知道了,给他带上了一包干粮,新的黑衣,蒙面的面罩,还有入门暗器,教给他如何选择埋伏地点,如何看准时机,如何声东击西迅速撤离。
讲了不知多久,幽雨说到自己口干舌燥,这才停下来喝了口茶,仔细回想自己是否有所疏漏。
顿了顿,伸手揉揉他的发顶,温言细语:“不要贪功,记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