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审案,还要判案。
判的案还不只是洛阳所属的司州境内的刑案,其余各州郡的判官,有拿不准的案件,也要呈到顾粲这处,由他审理后,再派专人去处理。
大邺虽有设御史一职,但自景帝分立相权后,官位相当于副丞的御史便由左丞郑彦邦暂为兼代。
林纨听闻,景帝似是有意将郑彦邦的监察之权慢慢移转到顾粲之手。
能者多劳,顾粲的父亲顾焉在大权独揽时,也是兼代了许多官位。
林纨想起了顾粲的绰号——玉面阎罗。
她暗觉,这绰号还真是恰如其分。
阎罗王在阴间,也是要审讯有罪的死者,依照他生前所为,决定是要拔其舌,还是要将他下油锅。
*
入了深秋后,洛阳的天总是乌沉一片,终于有了个晴好的日子,天色如洗。
林纨得闲,也有好些时日没晒到阳光了,总觉得身子湿寒难耐,便同卫槿和香芸等人在府西的兰雪亭处品茗。
快要入冬了,天气是越来越冷,林纨的身体状况也是愈来愈差,洛阳还没下雪,她便穿上了狐裘外氅,发髻上也戴上了卧兔儿。
雪白的卧兔儿又叫昭君套,毛绒绒的很是柔软,戴在头上可避风邪。
林纨生得本就白净,戴上卧兔儿,衬得肤色愈发明净清透。
但若是细看她的气色,便能瞧出她身体的状况不大好。
林纨又咳嗽了几声,怀中拿着套了锦罩的暖手炉,面容平静地看着卫槿拨弄着琵琶。
香芸递了她茶水,她饮了几口。
卫槿已经适应了新生活,进府后,她的年岁虽小,但林纨却将她的位置提到了同香芸和香见同样的位置上。
林纨对卫槿,多少有些愧疚。
前世林家出事后,林衍的那几院妾室,有儿女的都投奔了母家或是亲眷,没儿女的都想了法子改嫁。
树倒猢狲散,这些妾室若是没有林衍做倚仗,本就与庶人无异,再者林衍的妾室出身都不高,没有贵妾。
她们之前与林纨不亲近,家族覆灭后,也没人会主动邀她一同生活,谢家还活着的人被流放,她又与顾粲决裂,孤苦无依。
卫氏兄妹收留林纨后,卫楷为了生计,终日在外奔波。卫槿与林纨相处的时日不短,林纨很了解她。
她有时虽看着胆小憨厚,其实内里,却是个顶聪慧的女子。
林纨看着香见用手中持着的鎏金鸿雁云纹茶碾,细细地研磨着岩茶,心中却生出了些许居安思危的怅惘。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她虽觉得自己不算娇气,但真过上了清贫日子,方觉自己真的很娇气。
与卫氏兄妹生活的时日,她吃不惯粗茶淡饭,觉得难以下咽。
平民百姓,哪买得起精致的香糕饼点?
卫槿聪明,见她食欲不振,便去挖了葛根,蒸熟后捣烂成泥,再混些甘枣,制成简易的点心。
她前世受了他兄妹二人照拂,但此番她将卫槿带回府的主要目的,还是想将她做为制衡卫楷的人质。
林纨一直想着,待卫槿好些,见她对琵琶感兴趣,还专门请了琴师教她。
名义上卫槿是她的丫鬟,其实她却没让她做伺候她的事。
本来众人都欣赏着琵琶的泠泠清音,突地有人至此,打破了好气氛。
林涵携着两个丫鬟,一脸怒容的寻到了兰雪亭这处。
林纨掀眸,淡漠地看着眉目有些扭曲的林涵,不作言语。
陈氏忙着斗林衍的那些妾室,疏于对她的管教,林涵总是耐不住性子,喜怒浮于形色。
是谓又蠢又坏。
她也是懦弱,前世竟是被这样一个人欺侮了这么多年。
林纨其实一直想不大清,林涵如此针对她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她自认为,没与她有什么过节。
林涵没向林纨行礼,上来便逼问她道:“我问你,那日在豫州军营,是不是你让齐将军骑了那匹恶马?”
林纨心道,果然是为了这件事,却还是装糊涂:“齐将军?哪个齐将军?”
林涵啐了一口,伸出右手,用食指指向了林纨:“你…你少在这处跟我装糊涂!”
林纨面色未变:“堂妹近日归宁的次数有些过频啊,还有,你这么关心这个齐将军做什么?该不会是……”
林涵见林纨一副故作讶然的模样,心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与齐均的事,在这府中,除却陈氏,还没人知道。
林纨她肯定不知道。
林涵眸光一厉,打断了林纨的话:“想不到你看似端庄,内里却也是个不安分的,明明与镇北世子有着婚约,还要去军营那种都是男子的地方,去勾搭其他男人。堂姐真是好手段,挺着个病秧秧的身子,还要想出各种法子,故作娇柔地去勾引男子。”
这话说的极为难听,连一向沉稳的香见都听不过耳,她正要冲上前去替林纨说话,林纨却制止住了她。
林纨听到林涵的这番话,面色也是变了几分,她很想诘问林涵,她又做了些什么,明明是有夫之妇,还要与齐均私通。
但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
她没让奔野摔死齐均,留他一命,便是还有用处。
林涵见林纨不言语,又想出了更怨毒腌臢的言语来讽刺她:“堂姐勾引男人的时候,还是悠着些为好,毕竟你那脆弱的身子骨,可禁不起多个男子一同搓磨……”
“啊————”
“哗啦”一声,青绿且滚烫的茶水溅了林涵满身。
林涵露在外面的肌肤被烫得锐痛,她不顾身份,又大声尖叫了数声。
那声音极为刺耳,听得林纨闭起了一只眼。
她身后的丫鬟忙拿出绢帕替她擦拭,林涵的手背和颈部都被烫出了水泡。
她找到了是谁用热茶在泼她。
是眼前那个穿着嫩黄裙袄的小丫鬟泼她。
林涵看着自己被烫出泡的手,上去就要扇卫槿的脸,卫槿反应快,躲得及时,避开了那一巴掌。
林涵怒问向卫槿:“你算是个什么东西,竟敢用热水泼我。”
卫槿忙跪在地:“奴婢不敢,是一时失手,还请小姐饶奴婢一回吧。”
林涵怒极,手背和颈部的烫伤仍在灼痛:“你…你莫要解释,你就是故意的!”
卫槿的语气依旧平静:“小姐误会奴婢了,奴婢真的不敢,只是小姐身上的烫伤若是不趁早处理,会落下疤痕的。”
说完,她又故作怯懦的抬眸,看了林涵一眼。
林涵听后,自是不想让身上留疤,她微微眯起了眸子,打量着卫槿。
见她年纪虽小,眉间却初显妩媚,容貌很是精致明艳,看着竟有些胡人血统。
林涵的容貌虽不及林纨出色,但她也是自诩有美貌的,今日瞧着连林纨身边的一个丫鬟都要比她貌美,心中更不是滋味。
林涵冷笑了一声,心道很好,这个丫鬟她记住了,随即愤而转身离去。
林纨看着林涵离去的背影,微微颦眉,耳畔处是香见和香芸与卫槿的说话声,但她却全然都没听进去。
杜瞻前日来了信,事情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这几日,还没什么苗头。
但过几日,陈氏和她的母家,必会大乱。
作者有话要说:我没逛淘宝,我的心里只有码字。
双十一你们是不是都购物去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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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打脸(一更)
林毓的忌日过后,便是年节。
但林纨每逢年节将至时,都要病上一场,重生后的第二年,也不例外。
与母亲谢容忌日的冷清不同,林毓死后,景帝为表哀重,在林毓的禫忌之前,都会亲自莅府,烧香哀悼。
而后林毓三年丧期已满,景帝也会择身边亲近的重臣至府,以慰哀荣。
除却皇家这头的重视,林毓之前的旧部也会来府。杜瞻因为林夙的缘故,不会亲自来府,但也会差人送上许多币帛赙物,表上对昔日友人的一份心意。
林纨瞧着,陈氏倒是对父亲的丧事格外的上心。
每逢林毓的忌日,陈氏都会率先带头,发髻不佩任何簪饰,穿着素衣缟服,而且神色也是戚戚。
林纨重生后,便不再想让陈氏替她操办父亲的忌日诸事,但当她想要接手时,却发现,陈氏似是不大乐意。
林纨对陈氏的心思琢磨不大透,但陈氏虚荣,一贯享受府中诸人全听她一人的调遣。
林纨便猜,想必应是这个缘故。
在林纨的坚持下,父亲的忌日还是由她一手操办。
今年忌日,景帝派来的臣子竟是顾粲。
不过林纨只与他打了个照面,两人简单颔首致意后,林纨便去忙着安顿宾客了。
顾粲在馆驿跟她讲过,他要在父亲的丧事后,向林夙请期。
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林纨时常焦虑,又逢上季节轮替,洛阳初雪后,她便病倒了。
林夙从豫州回来后,来看过林纨几次。
她病得不轻,昏睡在床,面色苍白,呼吸孱弱,看着随时都要断气似的。
林夙想着实在不行,除夕那日他便同宋姨娘,单独在林纨的院中,陪着她过。
但除夕那日,林纨却病得最重,竟是意识不清,连个清醒的时候都没有。
林夙无奈,也没心思同次子林衍和他的那些房妾室一同过,宋姨娘劝谏了他,说他还有其他的孙儿,也得顾及着他们。
林夙听后,还是同林衍和陈氏一同过了年节。
林衍的几房妻妾和儿女们难得聚于一堂,一群互相看不过眼的人好不容易聚在一处,自是要弄出不少的闹剧。
林夙看着那群莺莺燕燕互相斗嘴下绊,心中沉闷。
他还算克己,妻妾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一妻两妾。
他也曾责打过林衍这个不器子,但林衍依旧不知悔改,林夙戎马一生,眼见着就要年逾花甲,却只剩了林衍这一个儿子。
若是把他打死了,那他便绝后了。
逢上年节,林夙也不想做怒动气,面容还算平静的赏了他那些孙儿孙女们一些压祟钱。
林衍的妾室中,只有四姨娘和柳芊芊结伴看过她,带了些补物,林纨强撑着精神,同那二人说了些话。
其余的人,都嫌年节还染着病的林纨晦气,再者本身也与她不甚亲近,便也没人来她院中看望她。
林纨倒是不甚在意,养病期间,还是落个清静好。
而且因着她的病,顾粲也无法去向林夙娶亲,这门婚事她又可拖延一阵。
林纨在冬日一直处在昏睡中,说来奇怪的是,意识恍惚间,她竟总是会梦见顾粲。
前世她倾慕他时,总是苦于不能时常见到他。
见不到他,便想梦到他。
那时,只单单在梦中能看见顾粲,于林纨而言,也是幸福的。
她在临睡前,会在心中悄悄许愿,希望今夜能够梦见顾粲,但越是想梦到他,越是梦不到。
而如今,她根本就不需要这个人出现在她的梦中,可笑的是,她却总是频频地梦见他。
林纨这几日做的有关顾粲的梦,并不是他在狱中的。
几乎都是前世,她与他在镇北世子府相处的零星片段——
棱格窗外在飘着絮雪
顾粲在罗汉床上支颐浅寐,他手上拿着半阖的书卷。一旁的檀木几案上还置有一小炉,上面的紫砂炉里,茶水烧得正燃。
满室是馥郁的茶香。
梦中的她走到了他的身侧,怕他着凉,想帮他披上衣物,这时顾粲睁开了双目,神色有些疏懒。
林纨微惊,不知该同他说些什么好,顾粲看见了她手中拿着的衣物,不发一言地从她手中接过,而后道了声:“多谢。”
她记得,顾粲那日的唇角,分明含了丝浅淡若无的笑意。
还有,顾焉发动叛乱前的那一月。
那日是在初秋,风日哂然,一切都如平常。
顾粲那时没有任何官位,他也早已加冠,不用再去国子监治学,每日只闲居在家中,无事可做。
林纨清晨沐了浴,散着半湿的乌发,独自一人对着梨木镜,用篦子细细地梳着长发。
顾粲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从她手中接过了篦子,主动替她梳发。
林纨望着镜中的自己和他,微垂着眼眸,面颊微红,唇角掩着笑意,心中则满溢着喜悦。
那日二人用午食时,顾粲还主动为她夹了菜,让她多吃一些。他看向她的眼神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没什么温度可言。
他的眼神令她心中动容,一如死水被暖日浇注,泛起了柔和的光晕。
林纨便觉,她与顾粲生活了半年多,他对她多少存了些情意。
直到后来,他在狱中,同她说了那句话。
自作多情。
林纨梦醒后,心中反复出现的话,还是这句。
她不能再自作多情了。
沉疴了近一月,林纨的身子终于有所好转。
外面大雪初霁,林纨好不容易恢复了精神,便让香芸到小厨房给她煮了酒酿圆子。
每次病好后,林纨便感到庆幸,庆幸自己没有死,又活了下来。
这时她便总想用些甜的吃食。
吃甜食时,她才更有活着的实感,不然总觉得自己仍是个飘着的魂儿,所处的一切空间,只是她凭空想出的幻境。
香见在拔步床前扶着林纨起身,林纨安坐在了床檐处,香芸端来了酒酿圆子。
林纨的病稍稍好转,嘴中还是泛苦,吃这圆子也觉不出什么味道来,但还是能尝处些许的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