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行简走进了屋子里。他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向了那个微微颤抖的背影,背影的主人低着头,肩膀微微起伏着,是呼吸急促的模样。手指都快把屏风的边儿掐出一个坑了。
“筝儿········是你吗?”傅行简轻声问。他离那背影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只有一只手的距离了。原本朝思暮想的人就在他面前,他原本做好了准备走到她背后一把将她拉的转过身来!
可这时候,突然却没了力气,失了勇气。他的一只手微微颤抖着停在半空中,距离她那么近,那么远,那么满怀希望又不敢接受失望·········
他猛地一伸手把那人拉的转过了身来。秾秀的眉目抬起来望着他,苍白的脸颊两团红晕,是他熟悉却又陌生的那个人。梳着女子的发髻做女子打扮,已经不再青春恣肆的脸上满是泪痕。
傅行简把她抱进了怀里,他泪流满面,眼泪稀里哗啦的落在段慕鸢的天青色袄儿肩头。
“筝儿········”他哽咽着,“我抓住你了。”
第165章只羡鸳鸯不羡仙
段慕鸢的腿到底是被段慕麟弄坏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她外公谢长垣还在,老爷子亲自给做的诊治。说伤到了膝盖的骨头,起码得一年多才能行走如常。这一阵子还是得拄拐。她嗓子也坏了。本身舌头就受了伤。伤口好了以后倒是不影响说话。可嗓子本身就因为早年吃哑药十分嘶哑,现在又被段慕麟灌了太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谢长垣说要想以后还能说话,现在起码两个月不准说一个字。是以在家时身边附近总要有一套笔墨纸砚,方便她在纸上写下想说的话。
段慕昂把他们安顿在段慕鸿的书房,让他们说话。傅行简气的骂他:“刚才为什么要骗我?”
段慕昂耸了耸肩,抬脚往外走去,口中说道:“你这个灾星先前跟老九一块儿坑害我姐,我替我姐考验考验你,怎么了?”说着把门带上走了。
傅行简被他这话说得哑口无言,一下子脸上发烧,又想起自己之前对段慕鸢说的那些糊涂话。他万分懊恼的转过身来,望着坐在桌边的段慕鸢怯生生道:“筝儿,你·······你不怪我吧?”
段慕鸢对他露出了无奈又苦涩的笑容,没有说话,也没有摇头。
傅行简低着头,垂头丧气的坐到了段慕鸢对面。和段慕鸢大眼瞪小眼的好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住,起身走过来跟段慕鸢挤在一张椅子里。段慕鸢有些好笑的看着他。傅行简就指指自己又指指段慕鸿,做了个拍翅膀飞走的动作,口中解释道:“我,怕跟你坐的远了,你就要像我噩梦里出现过的那样,变成一只鸟,拍拍翅膀飞走了。”
段慕鸢认真的看着他做动作,说话,然后无声的笑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摇头,拉过纸张在上面写:“我是哑巴了,又不是聋哑了,你用不着那样慢吞吞还比比划划的跟我说话,笨蛋。”
傅行简一愣,随即拍拍自己脑袋笑了起来。他把脸埋进段慕鸢的颈窝里闷闷道:“你骂的对,我就是笨蛋,筝儿,我为我之前对你说过的那些混账话道歉。”
他抬起头来泪汪汪的看着段慕鸢,快哭了:“我不让你原谅我,你别原谅我,我不配!但是你听我说,我对不起你,我给你道歉!往后就算你真的哑巴了瘸了,我在你身边照顾你一辈子!你撵我我都不走!”
段慕鸢的眼泪也如同滚珠抛沙一般落了下来。她默默反身抱住傅行简,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脸。低下头拿起笔在纸上写道:“姐儿走了,我也有错。是我这个当娘的不合格,从小就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也没有对她尽过应尽的责任。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她,我也对不起我自己。你别自责了。”
“这些年在南边做生意,我也见了好些女商人,靠自己本事振兴家计,头脑见识样样不比男人差。那些男人,也不敢去欺负她们。世道总是在不断变好的呀········说不定有一天,女商人在咱们这儿也不会受人冷眼!”
“所以我瞧见她们的潇洒日子,原本就想着等我到了四十岁,那时候显扬能够独当一面,诚儿也长大了。我便把生意和这个家都交给他们,带着我娘去苏州买个园子做闲云野鹤去。没想到,竟出了姐儿的变故·······更没想到,段慕麟给我来了这么一出·······提前把我的身份给暴露出去了。既如此,那我便顺水推舟,让‘段慕鸿’入土为安罢。从今往后这乐安城再没有段雁希段朝奉。到了苏州去,我要做回我的段慕鸢,做我的五姑奶奶,过一过,我已经几十年没过过的女儿家生活········”
她想了想又写道:“过去我对你也不好。为了我自己的家族和事业,三番五次的伤你的心。段慕麟把我关起来那阵子我想了好多。其实家族,事业和你不是矛盾的。是我自己把自己局限在那一个框里了。跳出那个框,我已经把段家的生意做的那么大,我想光耀门楣,我做到了。我也该歇歇,活出自己的样儿了。不然我这一辈子除了赚钱就是赚钱,要是当初真的死在段慕麟的黑牢里,临死前想想,多么无趣呢。”
她写几句就抬起头来望着傅行简笑一下,笑一下,再接着写。傅行简也同她对视着笑,笑完了又去看她写的。他认认真真的把她写的看完了,最后连忙道:“不是这样的,你身为段家的‘长子’,顶替了你哥哥的名义活着,你又是个不甘心一辈子落于人后的,想要做出成绩。所以你当初那样对我,我以前不理解,现在我理解了。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人活在这世上,就不能万事只想着自己高兴,自己开心。须得为大局考虑,为更大的事考虑。这叫做责任!我从前·······家里总是惯着我,什么事情都不用操心,若是操心了也很容易就办成事。活了这么大没遇到过什么挫折——除了想娶你这件事,其他的真没什么挫折。是以我从前总是不明白这个家对你为什么那么重要。实不相瞒,筝儿,刚认识你那阵子我总是招你,就是图你好看。后来加上还图你的铺子,我想着——哎哎哎你别揪我!疼疼疼疼!轻点儿轻点儿!”
傅行简被段慕鸢揪住耳朵,疼的呲牙咧嘴的。段慕鸢坏笑着做个鬼脸,松了手抱起手臂用带着点儿责备意味的表情笑微微的望着他。傅行简揉着耳朵看向她嘀咕:“都说了是刚认识你那阵儿了嘛·······还掐!还掐!最毒妇人心啊!”
段慕鸢挑起一边眉毛,撇撇嘴拿起笔在纸上写道:“那也不行,你这人真坏,幸亏我那时候没上你的当——因为我也怀疑你是冲着我的铺子来的。”
傅行简低头看看她写的,又抬头看看她,又低头看看她写的。最后感叹道:“段慕鸢啊段慕鸢,我可真是低估你了啊!你这双眼睛,怎么这么明察秋毫?”
段慕鸢调皮一笑,在纸上写:“就是这么厉害,不服憋着。”
傅行简大笑:“好好好,憋着憋着——我也说了是刚认识你那会儿。后来慢慢的,我就不再是因为这些而去招惹你了。我说了,一开始我不外乎图两点,图你好看,图你的铺子。但是后来,我就开始图你这个人。我那时候想,只要你愿意跟我,哪怕带着你私奔到暹罗国都没关系。可是,你不愿意。”
段慕鸿垂下了眼帘,有些悲伤的轻轻叹了口气。她提笔在纸上写道:“我知道你那时候是真心的,可是我不能扔下一个家跟你私奔。那太——”
那太怎么样,她没有写。但傅行简懂他的意思。他默默无言的点点头,抬手把段慕鸢抱的坐到他腿上。段慕鸢连忙往窗外看了一眼,推了傅行简一把在纸上写道:“外面有人看见怎么办?”
傅行简笑道:“看就看呗,我又没做什么不登大雅之堂的事。你跟我挤在椅子上,不嫌挤得慌膈屁股啊?”
段慕鸢想了想,拿起笔在他鼻子底下飞快画了个胡子。又在纸上写道:“臭流氓。”
傅行简就故意对她做出怪相:“那好,臭流氓今天要来把你抢亲抢回家去做压寨夫人!或者你把我留下做压寨相公也行!”
段慕鸢笑了起来。她在纸上写道:“美得你。”
想了想,她又写道:“这些年我为了家里的事,屡屡拒绝你,伤你的心,对不起。”
她写完了,回过脸去对着傅行简做了个抱歉的表情,扁着嘴,垂着眼。双手在胸前合十。傅行简用手包住她合十的双手道:“别这样,咱俩半斤对八两,我为了逼你低头瞒着你开了机坊,又烧了你的铺子,我也不是好东西。”
段慕鸢又写:“我还把你推到海里。算了别争了,咱俩都不是东西。”
傅行简笑了起来,他拿过段慕鸢的笔,在那句“咱俩都不是东西”下面工工整整的对着写道:“可咱俩非常相配。”
段慕鸢一看,笑了起来。
傅行简想了想又说:“那我还给段慕麟写信告诉他你是女的,所以他才疯狂折磨你。他跟我说他讨厌女人,尤其他最敬爱的四哥居然是女人让他很接受不了,所以他要把你折磨死。这一点,你没想到罢?”
这话一出口他有些后悔了。心立刻蹦到嗓子眼儿,提心吊胆的望着段慕鸢,生怕她像在荒岛上那样把他给推下去了或者忽然拿出刀子来扎他一刀。然而段慕鸢只是眨了眨眼睛,就低下头不动作了。过了一会儿她在纸上写道:“我确实不知道。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段慕麟发现自己到头忙了一场空什么也没得到,已经疯了。我如今也不想再去追究这件事寻仇。而且我心里觉得,这是老天对我害死姐儿的报应,这次他暗害我,让我看清了很多东西。我已经不怪你了。”
傅行简抱住了她,把脸埋进她衣服里。她也反手抱住了傅行简。傅行简哑声道:“别再这么说了········那是我当时气上头说的混账话。小筝儿的死不是你的错。如果非说是谁害死了她,其实我的责任更大些。我同她朝夕相处,竟然没看出来她对诚儿·······若是我能早些发现他俩的苗头,兴许小筝儿就不必那般凄惨了。”
他抬起头来泪流满面的望着段慕鸢:“你知道我为什么给她起名叫忆筝,对吧?因为那时候我想,大筝儿我已经失去了,这辈子都追不回来了。起码我身边有这个小的,我可以宠她爱她,让她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女孩儿。大筝儿不让我宠着,那我就宠着这个小的吧·········”
他低下头,眼泪落在白纸上溅开一朵墨色的花:“是我对不起她········”
段慕鸢流着泪摸了摸他的脸,在纸上慢慢写下:“是我们俩对不起她。下辈子再来做咱们的女儿吧,咱们一定好好疼她。”
他二人在屋子里一个说一个写,对谈了好久,久到段慕昂在门外敲了敲门道:“吃饭了,五姐,傅朝奉,你们吃不吃饭啊?”
“吃饭,肯定要吃饭——话说你是不是得改个口啊?你得叫我姐夫吧?”
段慕昂假装没听见,两手往背后一背,大声吹着小曲儿走了。
傅行简把视线从门上挪回来望着段慕鸢笑道:“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个堂弟这么好笑,哎,他是一直这样一本正经的好笑吗?”
段慕鸢望着傅行简笑吟吟的摇了摇头。
傅行简给她拿过拐杖来,扶着她起身走到门口去。打开门,屋外灿烂的阳光金晃晃的一下子都涌进屋里来,把他们的脸也照的热乎乎的。傅行简说:“吃饭去喽!等吃完饭,我就跟你娘提亲!就是那句话,你去给我当压寨夫人也行,我来给你当压寨相公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咱们儿子都跟着你姓了·······不过你可得对我好点儿噢!要不然我会很可怜的!”
段慕鸢微笑着望着他,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傅行简上前来温柔的帮她擦掉眼泪,口中轻声道:“别哭啦,别哭啦,哭什么呀,不哭,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我会一生一世对你好的!你信我!”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让段慕鸢先两手扶着门框。他绕到段慕鸢面前蹲下身来,拍拍自己的后背道:“看我这脑子,跟被猪油糊了似的——拄什么拐啊!你直接趴我背上,我背你不就好了吗?来来来!软和舒适不膈人,绝对比你拄拐杖舒服多了!你上来!”
段慕鸢慢慢从门框边挪了过来,她看看傅行简坚实的后背,小心翼翼的趴了上去。傅行简闷哼了一声。段慕鸿吓了一跳,低下头急得想要说话。傅行简连忙抬手捂住她的嘴巴道:“没事儿没事儿!就是肩膀·······没事儿!你是不是吃胖了啊?不过没关系,你吃胖了我也背得动!”
傅行简两只手绕到后面去把她兜住了背起来,抬脚勾上门就往台阶底下走去。冬日温暖的阳光洒在院子里,树木都光秃秃的,没什么叶子。花园儿里的花儿也都谢了。傅行简一路背着段慕鸢向前走着,嘟嘟囔囔的同她嘀咕:“园子里花儿都败了,哎,就是这点儿不好。我在广州那园子,冬天花儿都开得红艳艳的呢!改明儿带你去瞧瞧,你肯定喜欢!”
他又背着她继续往前走着,想了想道:“不过也没关系,别看你这园子现在没花儿没草的,等到明年开春,它铁定又是一园子的柳绿花红,莺啼鸟鸣。你说是不是?要我说呢,过日子一定要朝前看。因为春天总会来的嘛!说不定哪天你一开窗子,外头花儿就都开了,草就都绿了,那虫儿啊鸟儿啊·······都回来啦!你说是吧?”
他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上被缓缓滴了两滴热乎乎的水,接着三滴,四滴,更多滴。是段慕鸢又哭了。
一根软乎乎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他后脖颈的皮肤,慢慢的划动着。他一边背着她走一边屏气凝神去感受,最后一笔落下,他发现段慕鸢写的是三个字。
我信你。
傅行简高兴的背着她跑了起来,风呼啸着掠过他们的耳畔,院子里的枯树干花在他们身旁一一被抛下。是啊,冬天虽然漫长,可春天一定会来的嘛!只要你心里想着,心里一直想着,你所想的那些美丽的花儿草儿,总有一天会出现在你眼前。
傅行简终于等到他的花儿了。
----------------------------《朱门雀》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参考文献与资料:
史料与专著:
《明史》
《明实录》
《大明律》
《万历十五年》
《剑桥中国明代史》